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言语更堪被比作无形的利剑与刀刃。
它轻轻巧巧便可以从人的口中产生,只要口耳相传,隐秘地流传于人们的唇齿间,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便可无需什么代价来完成一个谣言的产生与传播,相应地,它造成的精神上的创伤,远比肉体上的要伤人无数倍。
“青歌,你这么说可真让我伤心。”绿野华色挽起青歌的一缕长发,温柔地放在唇畔亲吻着,纯黑的瞳中仿佛有着最为漫长的永夜,渴求着哪怕最为微末的一丝光明:
“你说过无论如何你都会喜欢我的,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青歌终于捡回了一丁点儿还没被碾成齑粉的神志,看着绿野华色被面纱覆住的大半张脸,无意识地张开唇,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那个声音委实过于虚弱而缥缈,却还是被关心着青歌的一举一动的绿野华色准确地捕捉到了:
“我记得我也说过……”
“如果都到了国破家亡的紧要关头的地步了,谁还顾得上什么爱情与背叛呢。”
“华色……”青歌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用一种堪称和缓的姿态劝解着整个人都蓦地僵硬起来了的雅克女帝君:
“你不能选择性地忘记我做出的许诺的前提啊。”
说完这句话,她就任凭自己陷入了茫茫的、漫无止境的黑暗,不管绿野华色再对她说什么,也不想睁开眼了。
绿野华色也真就好耐心地一点点跟她说着各种细碎的琐事,比如说绿野鸿影对奥菲莉亚抱着的那些复杂晦涩的感情,说着奥斯曼与雅克两两对峙胜数几何,说着绿野长秋的阴阳手与血脉传承,临末了每句话都要问上一句:
“青歌,你看看我好不好?”
然而青歌却一直闭着眼完全不想搭理绿野华色,直到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之后,她才略微有了点反应,紧闭的长睫下露出一点翠绿的好颜色来:
“你说什么?绿野青岚?”
“青岚督伊是个好人,对你是一心一意的好,甚至都到了甘愿背叛绿野的地步了……”绿野华色亲昵地摩挲着青歌的侧脸,笑盈盈地啄吻着她冰凉而柔软的樱色双唇:
“母爱可真是伟大啊。她当年还想刺杀过我呢,幸好我躲了过去,要不我们以后可就不会认识,也不会相爱了。”
她一边自夸一边偷眼观察着青歌的神色,然而青歌完全没有听到这些话的样子,她的目光直接越过了绿野华色,茫然地望着面前的虚空,轻声道:“我更希望……我从没认识过你。”
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逼到了绝望与失落的悬崖边的绿野华色终于绷不住了,她掐住青歌瘦削的肩膀,失控地低喊:
“……你出尔反尔,吾爱,你说过你不会不要我的!”
“是啊,我从不出尔反尔——”青歌被肩膀上的疼痛终于拉回了些许神志,她翠绿的、明亮的眼睛终于凝聚出了视线焦点,直视着绿野华色的黑眸,铿然而坚定地沉声道:
“但是我的爱,我的许诺,我的一切一切,全都是给‘华色’的!”
绿野华色掩盖在面纱之下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她咬着牙看着青歌,声音里都带了微微的颤抖与哽咽的意味,伤心得狠了:
“你爱的难道不是我这个人么,青歌?华色是我,绿野华色也是我,你如果真的爱我的话,怎么就不能成全我一下?”
青歌疲倦地闭上了眼,感觉她们之间那些曾经无比深厚的、几乎此生都不会动摇的感情瞬间薄如蝉翼,轻轻一抹便会四散分离地破碎开来。
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爱恨家国,自来难两全啊。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之际,从门外冲来一个人,还没摸到门框呢,就对着绿野华色高声喊道:
“帝君!奥斯曼皇帝奥菲莉亚给我们下了战书,怎么办?!”
绿野华色的脸瞬间就黑下去了:“她竟然还敢打?奥斯曼的军力拼死也只能跟我们打个平手而已,她是哪根筋抽了,竟然来主动约战?之前退兵求和就已经是给她面子了,她怎么敢——”话音未落,她便看到了仍然闭着眼,但是唇畔有一抹薄薄的冷笑的青歌,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便断了:
“奥菲莉亚·斯佩德!”
“你为什么还不死!”
这对于绿野华色来说,是十分难得的失态。背负着水镜术与绿野一族的叛乱大计潜伏在奥斯曼这么多年,按理来说,她应该早就磨练出宠辱不惊的风范来了——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青歌当年选中华色来做贴身女仆正是看中她的这一点沉稳,然而她的淡定从容在奥菲莉亚一次次无心表露出对青歌过分的关心、在无意中投来的真挚的,满含爱意的眼神之后,便无数次几乎破功。
虽然到最后全都被她用过人的自制力给掩盖了下去,做出“吃醋”这一娇态来掩盖自己过分的独占欲,然而这种安全感缺乏的感觉却长久挥之不去,以至于到了眼下,两国交战的紧要关头,来自奥菲莉亚的一封普通的战书都能点燃她滔天的怒火:
“明明已经跟黄金领主订了婚,那就好好守寡啊,非要跟我抢人干什么?”
其实绿野华色是真的冤枉奥菲莉亚了。她只能凭着野兽一样精准的直觉判断出青歌在雅克人手里而已,可绝对没想到,当下端居高座,头戴金冠珠帘,面覆金纱,风华夺目容色摄人的雅克帝君,便是当年一直像个影子似的跟在青歌身后的华色。
“帝君……”恨不得把自己贴在地上的传令官战战兢兢地请示:“我们应该怎么做?”
正当这倒霉的传令官在心里哭嚎着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可能下一秒就要被杀人灭口了的时候,听见绿野华色回复了他,用她一贯温柔的嗓音答道:
“避其锋芒,只守不攻。”
她挥手摒退了一脸劫后余生的狂喜的传令官,反手扣住青歌的手腕,甜蜜而缠绵地倾诉着再也不会被这人接纳并回应的爱语:
“青歌。”
“我要娶你。”
雅克的随军大臣们在接到他们的帝君加急传召的时候,大部分人都还在军营里研究奥斯曼女王下来的战书,一边私下里嘲笑着奥菲莉亚的不自量力,却又在暗地里担心那一位年少之时便已名扬大陆的法圣会不会又有什么动作反败为胜,正当他们无比欢快且自视甚高地议论之时,出自帝君之手的洒金烫花的传信纸鹤便气势汹汹地冲上前来,以大无畏的姿态猛糊了他们一脸。
“什么东西——帝君传召?”
“帝君很少用紧急传召令的,她既然出动了紧急传召令,那肯定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什么大事,商量怎么把奥斯曼打回老家吗哈哈哈哈……”
结果当他们匆匆赶到临时议事殿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明显穿着奥斯曼风格的法师长袍的女子被年老的女侍扶出去的背影,他们的帝君负着手背对他们,轻松调笑的语气就好像在跟他们讨论今天的天气怎么样似的:
“诸位爱卿,我想了好久,真切地觉得我需要一位皇后。”
大臣们先喜后惊,喜是大喜,毕竟自帝君继位,遣散了所有的后宫佳丽以来再也没表现出半分春心萌动的样子,眼下看来终于开窍了,可喜可贺,然而惊也是大惊——
“帝君……您需要的,不是一位皇后,而是一个丈夫……”终于有人鼓起勇气提醒她,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绿野华色打断了:
“不,我需要的是一位皇后。”
她看着大臣们缤纷的脸色,笑盈盈地补充:
“一位女性皇后。”
为首的议会会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帝君,这、这绝对不可以!雅克千年传统,帝君千万不要为了一己私欲坏掉啊,我们怎么能跟那些奥斯曼一样不分人伦,不知羞耻呢?”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雅克共和国的婚姻制度——
它严格反对同性与同族之人通婚,而用来惩罚同性婚姻的律令,甚至严苛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不仅双方的婚约要被解除,逐出家族,而且还都要被处以鞭刑活活到死,与风气极为开放的奥斯曼帝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一条不可撼动的铁律,代代传承,沿袭至今,曾有无数帝君想更正它,修改它,却终于都在陈规陋习的逼迫下住手了,以至于在听说了奥斯曼帝国终于通过的同性婚姻法案的那一日,无数雅克人们乔装改扮试图通过边境,去抵达那个象征着自由与爱的国度。
然后无一例外地全都死在了奥斯曼国军的手中。
这便是雅克,它的铁律容不得一点挑战,若有违反,铁律相见。
换句话说,像奥斯曼先任皇帝和他的第一位皇后,再像青歌和绿野华色这样在奥斯曼是完全合法的伴侣,在雅克连见光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被抽死了。
“帝君明鉴!”又是一位大臣扑倒在地,恳求道:
“纵观古今,多少帝君的英名都毁在了这件事上?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帝君三思而后行!”
绿野华色表情晦涩不明地挨个看过他们包含嫌弃的脸色,轻轻叹口气问道:“那如果……我一意孤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