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婉仍留在了芍药花丛后面观望。英姑理一理衣裳,缓步走到亭子前,朗声道:
“这园子是府里女眷活动所在,是谁大胆在里面喧哗?”
吴良走出小亭,见是英姑,不耐烦道:“是本老爷在这儿,你这小丫头好大胆子,竟要来管本老爷么?”
英姑福了一福,恭声道:“英姑见过姑老爷。姑老爷是这府上的客,得了夫人与小姐的允准,自然可以在园子里逛一逛。只是这园子是女眷们居住之地,旁人却是不可在这儿逗留的。”
吴良听得英姑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客”,便有些不悦,只是不便发作,扭过了头不作声。那贾兴听闻此言,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走上前来,摇头晃脑道:“谁是旁人?姑娘可是说我么?你可知我是谁?竟敢这么跟我说话!”神情语气甚是倨傲。
英姑微微一笑,正色道:“奴婢英姑,是小姐的贴身丫头,向来是只服侍小姐的,自然不识得旁人。若是什么阿猫阿狗我都认识的,传言出去,岂不是毁了傅府的名声、有损小姐的清誉么。”这一番话,竟是暗骂这贾兴是阿猫阿狗了。
清婉在外听得真切,不禁掩嘴偷笑,心道:这小丫头倒也是孺子可教,自己不过教了几句,她就可以举一反三,骂人都不带脏字。
这贾兴如何听不出来话中的意思来,气得胡子一翘一翘,道:“你这丫头好不知好歹,竟连我也敢骂,当真大胆,当心老爷家法伺候!”
英姑抿嘴笑道:“老爷?哪门子的老爷?我家老爷去岁已经仙逝,您又如何告诉他呢?莫非先生要去地府找他不成?话说回来,我家夫人就是因为想念老爷才思虑成疾,您若能有法子让老爷回来,别说对我家法伺候,就是让我当牛做马,奴婢也是甘愿的。只怕是先生没有这样的本事,在这里夸口呢。”
英姑自然知晓贾兴口中的“老爷”是吴良,这些天来,吴氏夫妇的一众仆从们都在府里公开称他们老爷夫人,就是为了让这府里原先傅家的下人们渐渐习惯他俩作为主人的所谓“事实”——用二十一世纪的专业术语来说,就是“舆论侵占”。不过,在英姑这样忠心于傅家的下人看来,吴良只是“姑老爷”,八竿子才勉强打得着的亲戚,是府里的客人,做不得府里的主,府里的老爷只能有一个,就是已经去世的傅员外。
清婉在外听了暗暗叫好:这小丫头言语间“偷梁换柱”的本事不错,若是放在二十一世纪,好好培养一下,定可以在辩论赛里拿个名次。
“这……这……老爷您看,这小丫头都敢如此撒野,看来这个家真是要您好好管理才行了!”贾兴气急败坏向吴良道。
吴良将手中的茶碗用力向桌上一拍,喝道:“英姑你好大胆子!这是对贾先生该有的态度吗?”
英姑福了一福,道:“姑老爷请息怒。您是傅府的客人,又是小姐的长辈,奴婢对您只有恭敬的份儿。只是这后园是小姐平日里游玩的所在,确实不该有外人擅闯。今日奴婢服侍小姐用过早饭,小姐说一会子要来这园子里逛逛的。若是遇见了姑老爷,都是亲戚,那自然无碍,旁人也说不得什么。若是见了贾先生,这话该怎么说呢?若说是姑老爷带了贾先生进来,不免对姑老爷的名声有碍,哪里有做姑丈的带了陌生男子到侄女日常活动所在的呢?若说是贾先生自己进来的,只怕官府就要问贾先生擅闯闺阁之罪了。”
吴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良久才怒道:“饶是如此,你也不该骂贾先生!”
英姑微笑道:“姑老爷这话奴婢就有些不明白了,贾先生是姑老爷的客人,奴婢尊敬还来不及呢,哪敢骂他?”
贾兴怒道:“你刚才明明骂我是阿猫阿狗!”
英姑掩嘴笑道:“奴婢只说不识得阿猫阿狗,对于贾先生嘛,奴婢以前是不识得的,如今听姑老爷介绍,倒是识得了。”
清婉在外听得好不过瘾,忍不住要击掌叫好了:这英姑,愣是把贾兴给带到坑里了。
吴良大怒,却苦于英姑话语中没有破绽可抓,只得说道:“我今日是有话跟贾先生商量,你不得无礼。”
英姑道:“姑老爷是府上的客,奴婢只有恭敬的份儿,这贾先生既然是姑老爷的客,奴婢也会一样的恭敬。只是小姐一会子要来这园中赏花,姑老爷与贾先生若是不回避,那奴婢只有回去规劝小姐且在房里呆着了,只是这样一来,只怕那起子小人又要嚼舌根了,说有人禁了小姐的足呢。传言出去,只怕对姑老爷声名有碍呢。”
这一番话皮里阳秋、夹枪带棒,只把吴良与贾兴气得面色紫涨、胡须翘起。
吴良把手中的茶碗用力惯到地上,怒道:“我们走!这府里只有这一处亭子可以说话不成?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也算乖巧,今日不知是撞了哪路鬼怪,竟这般无礼!哼!”转身离去。贾兴也朝着英姑“哼”了一声,急忙跟上。
眼见着他们走远了,清婉从芍药花丛后面走出,拍手笑道:“当真有趣!英姑,我竟不知你还有如此伶牙俐齿之时。当真痛快的紧!”
英姑也是一脸畅意:“平日里总是受表姑奶奶跟姑老爷的气,今日托了小姐的福,可总算是出了一口气了!”
清婉调皮道:“这俩人看来可不像是心胸宽阔的人,小心他们记你的仇喔。”
英姑拍拍胸脯,道:“不怕!奴婢伺候小姐,早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不在乎多得罪他们这一遭。”
清婉不禁感动,拉了她的手,说道:“放心,有我在。有我一日,必不叫他们这些人欺负了你去。”
英姑道:“小姐也请放心,英姑就是豁出了这条命去,也不能让姑老爷他们欺负了小姐。”
清婉拉着英姑的手,心里温暖无限。在这个时空,还有人这么死心塌地地对自己好,实在是一种福气。
一阵微风吹过,湖面上荷叶微摆,莲花轻摇,送来一股清新的荷香。这傅府的荷花虽然不能跟正觉寺的青莲塘相比,但长得也算精神,翠绿的荷叶田田成片,随风摇曳,煞是可人。清婉看着这青莲粉荷,向英姑道:“今日我要给母亲做一顿素斋,就用这园中的材质如何?”
英姑睁大了眼睛诧异道:“我只道小姐昨日是为了哄夫人开心才那么说的呢。小姐平日里可是从不沾手这些庖厨之事呀。再说了,咱们这园中都是诸色花草,可如何做得了吃食?”
清婉道:“呃……这个嘛,古有老莱子彩衣娱亲,我今天为母亲洗手做汤羹,也不过是效法古人以尽孝道而已。你只见这园中花草繁盛美丽,岂不知这花草既是药物,也可入食呢。就比如这眼前的荷叶,你只看它翠绿可爱,却也是用来熬汤的好材质。用它和着各色菌子熬出的清汤,荷香扑鼻,沁人肺腑,既可单独成菜,也可作为高汤配菜使用。还有这菡萏花苞,若是用加了鸡蛋的面糊裹了,在清油中一炸,鲜香脆爽,鲜美无比,可与油炸五香肉媲美。若将这荷叶晒干了,包裹了泡过水的粳米,隔水蒸熟,就做成了荷叶饭,米香和着荷香,清爽宜人,甚是可口,若是再讲究一些,用荷叶上的露水来泡粳米,那就更是美味了。将这新鲜的荷叶切成小片,用纱布袋子装了,用大火煮开,再用文火慢慢煨上一会,将纱布袋子取出,以留下的清汤煮粥,做出来的荷叶粥色泽清爽那是不用说了,味道也甚是美妙,若再加上薄荷,就更是这热天里解暑的佳品了。”
说起吃食来,清婉滔滔不绝。在二十一世纪,她可是不折不扣的吃货一枚,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家里折腾吃的犒劳自己,荷叶粥、荷叶饭等吃食以前也做过,不过用到的荷叶都是从超市买的,干巴巴、黑乎乎的,不知经过了多少道工序、多远距离的运输,味道虽在,但是灵气全无,做出的粥饭虽也美味,但是到底缺了点新鲜食材才能带来的鲜味。今日在这里,看到这满塘的荷叶跟荷花,她早就技痒难耐了。
英姑听着清婉侃侃而谈,眼中的敬佩之意大盛,说道:“小姐经过了那一遭,可真是大变样了!”
清婉一笑,说道:“咱们且回去罢,你着人采些新鲜的荷叶、荷花送到厨房来,再着人准备菌菇、红枣、桂圆、冬瓜、小米等食材,我为母亲做中饭。”
厨房里的一众婆子见小姐突然大驾光临,慌忙起身相迎,搬凳子的搬凳子,倒茶水的倒茶水,一时厨房里有一些慌乱。待到众人听说小姐要为夫人做中饭,更是惊异,厨房里领头的杨婶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陪笑道:“小姐是千金之躯,怎能在这厨房里受这烟熏火燎之苦?小姐想做什么尽管吩咐下来,我们做了也是一样的。”
清婉笑道:“母亲病重,我这做女儿的旁的不能,给她做一两顿饭吃却是应当的。你们也不必拘礼,照我的吩咐去准备食材跟器具要紧。”
杨婶子还是有些踌躇,觑眼看着英姑,英姑笑道:“小姐怎么说,你们怎么做就是了。”一众婆子赶紧去准备了。
清婉先将新鲜的小米淘洗干净了——这儿的小米可真是新鲜,有一股田野里的庄稼独有的米香,这种香气在二十一世纪送到超市之前,早就消散殆尽了——又将大红枣洗干净了,用刀细细切成丁子,再将桂圆剥去外壳,一同放在瓦罐中,倒上清水,着一个婆子盯着,先用武火煮沸,再用文火细细煨了。
又取新鲜荷叶熬了汤,加入切成丁子的笋子、香菇、胡萝卜、樱桃等,盛在绘有青莲出水图案的骨瓷汤钵里,再撒上了几瓣莲花,闻起来香气扑鼻,看起来赏心悦目,引起了一众婆子的惊叹。
再将冬瓜削皮去瓤,切成三指见方的方块,表面用刀划出菱形图案,在沸水中焯了,再拿糟油抹上,放在烧开的清油中炸了,放在白瓷碟子里,隔水蒸熟,浇上用荷叶高汤、糟油、姜末、葱丝等烧制的卤汁。
众婆子看到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小姐如今做起菜来轻车路熟、动作自然,做出的菜肴也是色香味俱佳,禁不住暗暗赞叹惊诧,只是碍于身份所限,不敢过问,只是互相之间耳语罢了。
做完这三道粥肴,清婉领着英姑返回闺房,重新洗漱了,换过了衣裳——原先的衣裳在厨房里已经是沾满了油烟味——着一个婆子端了素斋,带着英姑一同来到傅夫人住处。
傅夫人眼见这三道粥肴气味清香,颜色鲜亮,微笑道:“我的婉儿可真是长大了呢。”
清婉笑道:“这桂圆红枣小米粥,虽然用的都是常见的食材,但是补养身体最好,桂圆活血化瘀,红枣补血补气,小米营养丰富且易消化吸收,三者配伍,对于体虚之人最是适合。这荷叶白笋汤气味清新,可以促进食欲,并且荷叶清热解毒,促进身体代谢。这最后一碗嘛,咱们就叫它‘翡翠扣方’可好?”
“‘翡翠扣方’?这名字倒也别致的紧。”傅夫人笑道。
“这‘翡翠扣方’是用冬瓜所做。冬瓜利水消痰、清热解毒,对于缓解母亲身上的水肿很有疗效。”清婉道。
“当真不错!色香味俱佳!”傅夫人很是高兴。
“那是,菜色可以饱眼福,菜香可以饱鼻福,菜味可以饱口福,菜名可以饱耳福。母亲可喜欢么?”清婉调皮道。
一来傅夫人高兴,胃口便大了些,兼之菜肴味道可口,又得清婉在侧承欢,傅夫人便喝了一碗桂圆红枣小米粥,吃了几块“翡翠扣方”,觉得挺受用,又喝了半碗荷叶白笋汤,吃了几块笋丁,漱口毕,便躺下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