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三,大雪。
圣人起身时候才还不到隅中之时,起身由章文服侍着换了衣裳,便往外走。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动大氅上滚边的貂尾拂过面颊。
“陛下,今日还要出去么?这天气恐怕要落雪珠子呢!”章文试了试手炉的温度,刚好宜人才给圣人递过去。
“今日是大雪,听说大佛寺在这一日要施米舍粥,救济百姓,若是往日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少不了要亲自看一看。”圣人原本想着前日回长安城上朝,可林贤妃在寺庙里呆着难得心情平静,她如今恨不得整日都呆在佛寺里日夜烧香,只祈求上苍能允诺让星轩这一胎是个小郎,日后老来亦是有依靠,是以圣人说要回宫,她便撒娇,只说在佛寺里住着,每日在院子里散一散步倒觉得神清气爽,连早些时候因为小产伤身,一到冬日里手脚寒凉都仿佛好了许多,圣人原本就疼她,索性便令柳泉往长安传旨,只推掉了这一回大朝会,又令朝中三省六部的高官往此处议事。
一时之间大佛寺镇人烟鼎盛,便是周围村落的居民亦是将原本准备过年的腊肉香肠等乡野吃食拾掇干净,守在大佛寺周围,随着长安城里的高官过来,随行侍候的小娘子便会出来采买些许吃食给主人换一换口味。
圣人原本就是坐不住的性子,他见惯了长安繁华,如今瞧见这乡野间的集市也就来了兴趣,初一的大朝会不过半日,还有两个月便是要过年了,且晋州战事瞧着局面顺风顺水,自然也就没有人去触霉头,是以大朝会一完,圣人便带着换了衣裳的林贤妃,两个人只带着章文并几个侍卫,一行人便往集市上过来。
一路上瞧见不少卖吃食的,还有手艺高超的捏糖人,瞧见两人衣着华贵,张口便是“郎君与夫人”,林贤妃虽然深得圣人宠爱,但今生今世都只能为妾,这几乎成为了她心底最隐秘的执念,如今听得这制糖人一语道破,竟是眉开眼笑,两腮盈盈艳若三春桃李,饶是那制糖人晓得对方身份高贵不容他等小民瞧了去,却也仍不住愣了神。
“你便依着我与阿林的样子各捏一个糖人吧。”圣人见她眉眼灼灼,想起当年还是皇子时候,阳春三月他上门拜访林清,贤妃彼时还是豆蔻少女,端着洗干净的衣裳从后院里走进来,彼时,对方不过鹅黄短袄青色长裙,除了裙角绣的几朵梨花周身没有一点儿妆点,偏就是少女展颜一笑,竟是将满园鄙陋的院子照亮了——那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女子,满身都带着乡野的灵气,鲜活、真实,若二月间开在枝头的桃花,让他一瞬间便想起过来时候瞧着种在林清家门口的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可不说的就是眼前的女郎?
自那之后,她开始频繁的去寻找林清,说是向林清讨教,可心底里头究竟惦念着的还是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女。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再往后林清中了状元,她将将十四岁。生在帝王家圣人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即使世家掣肘,彼时东宫太子妃为宇文氏,他想要选一些出身低微的女郎又未尝不可?便是父皇亦默许了他的喜好,甚至于在他老人家看来,太子已经有了一个强势的妻族,他并不需要更多的势力。那一年那个素若梨花的少女乘着一顶小轿,在几个亲朋朝贺下,她便正式入了东宫——如此算一算他们相伴竟也是三十年了。
“阿林可起来了?”圣人用过朝食,换了月白色妆花缎皮斗篷,章文亲自在他身边撑伞替他遮挡鹅毛般的落雪。
“娘娘早起了,已经打发人过来问了两道了,只嘱咐奴天气寒冷,要陛下多穿些。”章文听他时时刻刻记挂着林贤妃登时笑了笑道。
“前日朕带她一道出去,她瞧着到比在宫里头还要松快几分,今日去看大佛寺和尚做事,她们妇道人家素来敬佛,阿章你打发几个小黄门去接她,天上落雪,别冻着了。”圣人一面换了木屐一面转头嘱咐章文。
“喏。”章文动了动嘴唇,想说皇后娘娘还在后头住着呢,可他到底只是一介仆从,最终只按着圣人的吩咐去做。
大佛寺救济众生的米面粮食并御寒的冬衣黑炭皆整齐地拜访在大雄宝殿前的空地上,来往的知客僧带着一群小沙弥正在维持秩序,圣人跟贤妃坐在东面的厢房里头,半支起窗户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群小沙弥大的十六七岁,小的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穿着夹棉的僧衣,倒也厚实,可偏偏头上的光秃秃的又没带斗笠,一个个在雪地里瞧着信徒感激的眼神仿佛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
“还都是一群孩子呢。”林贤妃见了越发觉得心肠柔软,转头对身边的女官吩咐,“我记得宫里头小五还有许多帽子,他身量高,有许多不过带了一回,这一会出来到带了他些许衣裳,你挑几件出来给这些年纪小的小师傅戴上,这样大的雪,别冻坏了。”
那女官领命去了,不多时回来领着当中最小的一个,小和尚过来先是双手合十朝着两人作揖,而后开口道谢,他正在换牙的年纪,门牙上空了一个大洞,偏他一本正经,瞧在众人眼中只觉得好笑:“阿弥陀佛,小僧六如代诸位师兄谢过女檀越慈悲。”
“小师傅不必多礼。”林贤妃见他知礼反倒有几分不好意思,她身边带着的衣帽倒不是五皇子的,反而是当年那个她教人送走的孩子,她只当对方在五六岁的年纪夭折了,每年到大佛寺必然是要命心腹宫人替对方烧一些衣裳,今日不过也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翻出来罢了,“你如今多大了?”
“小僧六岁啦。”小和尚见她笑意温柔也不害怕,有一句答一句,瞧着分外老实本分。林贤妃一听他的年纪心头就是一怔,又招他上前,细细问他的生活,圣人在一旁瞧着,也只以为她是思念五皇子。
就在长安和乐融融的时候,百里之外的凤鸣镇,一路头戴僧帽身穿白色僧衣的骑兵仿若鬼魅一般从西北方向杀过来!
冬日里万物萧瑟,百姓都在自家屋子里呆着,并不在外走动,便是县衙的衙役亦是缩在县衙里头,准备等大雪过后再巡街。
从远方的马蹄声仿若低沉得雷鸣引得镇子震动起来,县令甚至来不及击鼓鸣兵,凤鸣镇的大门就快要被人从外攻破了!
白色的僧人手执刀枪剑戟,骑着嘶鸣的战马朝着凤鸣镇发起突袭,森冷的刀光之后,便是一地尸体。凤鸣镇的驻军原本就只有一千人,这一回长安虚防,青州驻军未至长安,圣人今日又住在相邻的大佛镇,便将凤鸣镇的驻军抽调过去,如今在镇子里不过也就百十个民兵并二十多个衙役。
“郎君,快逃!”满身是血的衙役用力拍着县衙的大门,开口瞧着扶着他的县令孙诚,才说了一句话便人事不省。
“郎君!”听得外头一阵吵嚷,年过半百的县令夫人卢氏由丫鬟扶着从后院上前来,一眼就瞧着满地的鲜血,连不间断飘落的大雪都遮盖不了。
“阿卢,你带着孩子们在后院里休息,我往城楼上去。”孙诚出身贫寒,他的妻子却是小富人家,在他三十岁仍旧屡试不第,他便由丈人主张着谋了官身,从九品不入流的小吏做起到如今六品的凤鸣镇县令,二十多年来,即便有政敌嘲笑他吃软饭,但他从未有一日迁怒过妻子,夫妻两个举案齐眉膝下四子三女,而他更是发愤图强,让旁人再不敢非议,到如今提起来都是卢氏慧眼识英雄。
“郎君忘了,妾虽是商人之女,却也习得弓马骑射,郎君且去,不用挂念妾身。”卢氏目送他走出县衙,生死当前,却仍旧面不改色。
“孙郎君可是要领兵抗敌?也算上贫道。”孙诚带着一众衙役出了县衙直奔城门,才转过街口大柳树之下,便瞧着一身青色道袍,身负长剑,颌下长须飘飘的中年道士立在树下,兜头的雪子穿过光秃秃的树干落在他肩上法上,很快便消散了。
“既如此,还请道长跟上。”孙诚任凤鸣镇的县令已然六年时光,当初他将将上任之时也特地去凤鸣观拜访,天长日久,才晓得观主玄真竟是个没事儿闭关呼呼大睡,有事儿便使唤弟子的惫懒人物,可如今瞧见对方挺身立在漫天风雪之中,竟是说不出来的气质卓然,心中不由感慨。
等他们一众到了城门,才发现形式及其糟糕,便是乐观一丁点儿考虑最多明日凤鸣镇便会失守。
“郎君不若带着夫人先走,某等断后!”县丞听见手下说县令过来,忙迎过来,站在城门上厮杀半晌,他身上衣衫早被鲜血浸透,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某为官近三十载,不敢有一日不尽心,方得治下百姓信赖,今日凤鸣镇至生死存亡之际,某又怎可弃城而逃?某虽一介书生,不知兵事,但求以死报国!只愿诸君与某共进退!”孙诚登上城楼,环顾四野,对方白色的僧衣已然染成血衣,说不出的煞气铺面而来,再瞧瞧身边面色惨淡的同袍,孙诚闭了闭眼,再次开口,决然道。
“誓死报国!”玄真登时朗声道。
一时间城楼上响应者不计其数,纵然对方兵马不知其数,可他们却仍旧决定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