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似对阁内任何事情都毫不在意,对公子亲近蒲心也丝毫不在意,但那只是您伪装出来的,您其实一直都还在等,以一种漠不关心的样子在等,等公子回心转意,等日后或许会出现的机会;您还憧憬着与公子花前夕下,朝朝暮暮,白头到老,奴婢说得对吗?”阡陌轻声问道。
“错得离谱,”魏竹馨绷着那张冷冷的脸,使劲绷着,像怕稍微一松劲儿,那张脸就会垮下来似的,“真的错得离谱。我像是在等吗?我等了又如何?应谋哥哥不会回头了,他已经有另外一个炎无畏了。”
“倘若您真的这么想,奴婢或许可以稍稍安心了。您能明白这一点,就不该再对公子抱有假想,您真正该做的是为您将来打算。无论是公子还是奴婢,都希望到了最后您能有个好归属。而公子,奴婢更加希望他不再郁郁寡欢,能有个中意之人陪他度过余生。”
“即便是那个假炎无畏?”
“对,”阡陌语气笃定道,“即便公子真的将蒲心当做了无畏公主,奴婢也会十分欣慰,因为那样,公子就不会过分痛苦。公子从小吃了许多的苦,一次又一次地险些丧命,奴婢真的不忍心见他余生都要在悲苦自责中度过,所以,魏小姐,请您放弃公子,让公子过得开心一些。”
魏竹馨缓缓转头,目光像薄纱似的落在阡陌身上,又轻轻划过:“多么难得的忠心,多么感人肺腑的倾告,实在叫人感动啊……可是阡陌,谁又来怜惜我从前的那二十多年呢?你们一个一个地都要我放弃,难道你们从来不觉得自己很残忍吗?你们是在掏我的心……”
“奴婢能明白,您痴恋公子多年,公子的身影早已镌刻在了您的心上,要您抹去,谈何容易?可是,空留着那个印记,您又能怎样?倒不如咬紧牙关将它剜去,日后又能长出新的来。魏小姐,您饱读诗书,长痛不如短痛这句话您应该明白,望您多加斟酌!”阡陌言罢,屈膝行了个礼开门出去了。
阡陌一走,魏竹馨脸上那层冰冷就缓缓地垮了下来,心中的悲,伤心,哀怨,难过全都涌了出来,轻轻地,她从榻沿边滑坐了下来,眼角渗出了一滴大大的眼泪。
青樱开门进来,见此情形吓了一大跳,忙奔过来搀扶她,她却推开了青樱。青樱心疼道:“小姐,您又何苦如此作践自己呢?您这样子哪儿还是从前的您呢?快起来吧!”
她悲得满脸落白,深情憔悴:“青樱……你不懂……你不知道……她们是在挖我的心……”
“她们?”
“无论是大堂姐还是阡陌,她们都想让我放弃,她们都断言我今生与应谋哥哥再无可能了……她们要我忘了……她们说得好轻巧好轻巧……”
“小姐,不是她们说得轻巧,是您把江公子看得太重了。”
青樱跪在一旁劝道。
魏竹馨软软地靠在榻边,合上眼,轻叹息了一口气。青樱又劝:“其实奴婢觉得,魏姬和阿娇小姐说得没错,您该为自己打算了。既然江公子已经不打算回头了,您留在这杜鹃阁又有何意义?别白费了您这二十来岁的大好年华啊!”
“年华?对,我尚有屈指可数的几年年华,可我余留着这年华又有何用?炎无畏什么年华都没有了,但她却还有应谋哥哥,而我呢,我看起来听上去都像一个傻子一出悲剧……”魏竹馨莫落地摇着头,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角低落,“我就是一出悲剧……”
“小姐不会是悲剧,小姐重新振作起来,一定会过得比江公子更幸福的!要知道,江府之外,还有很多人仰慕小姐的!”
魏竹馨没再说话,默默垂着泪,神情黯然得如一朵折了茎的焉色美人蕉,颓废而又娇弱,仿佛心里的那个大脓包真的被人刺破了,恶脓淌出,熬染着伤口,阵阵灼痛,直到痛得没知觉……
终究还是败了吗?
终究还是得像个败兵一般狼狈地收拾起浑身伤痛离开这儿吗?
母亲决定带自己去族地,并不是真的想自己去为空见祈福,是为了让自己离开江府……这一踏出去,会不会再回来谁都不知道了,因为母亲已经无法忍受应谋哥哥对魏家的步步相逼,魏氏与应谋哥哥的对立已经显山露水了。
这是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结局,炎无畏,你看到了吧?你终究还是得逞了……你用你的死换走了我此生的幸福,你跳下城楼那一刻,心中必定也是这么诅咒的吧?
你好残忍……
好残忍……
“青樱,收拾东西!”
清晨,她站在杜鹃阁门前,目送魏竹馨主仆三人远去。那女人的背影像一只没了绳线牵绊的风筝,懒懒散散,一点精神都没有。
魏竹馨,你终究还是没得到江应谋吧?那男人复杂多变的心你又怎能看透?
“姐姐!”小叶子飞奔出了大门。
“哦,小叶子啊,”她收回目光转身道,“有事儿?”
“姐姐,你今儿出门不出门呀?”
“你想出门?”
“嘻嘻!”小叶子笑眉弯弯道,“上回桑榆姐姐买回来的那个铜钱糖实在太好吃了,我嘴又馋了,你把你的腰牌借我,我上街买了就回来,保准不多待!”
她笑道:“原来是馋猫又馋了呀!行,给你一炷香的功夫,买了就早点回来,不许在街上逗留知道吗?”
“遵命!”
得了腰牌,小叶子取了钱袋子开开心心地上街去了。先到那家饼铺买了几色糕点,又去脂粉铺里溜达了一圈,给姐姐买了盒好香好香的脂粉,这些买齐整了后,才神神秘秘地来到了事先约好的地方。
在那地方等她的是一个穿着朴素的老头儿。老头儿见了她,十分热情地迎了上去:“我怕你不来呢!”
“老铁叔,精神了呀!都换行头了!”她打量了那老头一眼笑道。
“还不是托你的福?”老头儿笑米米地说道,“我拿你给的那些东西换了点钱,在西门那边赁了间小屋,在门口卖点家乡的小吃食,没想到买卖不错,如今能盘活我和索儿了!”
“说这话就客气了,你们从前不也帮过我吗?如今我在江府里有好日子过了,当然得照应你们了。对了,我要的那钥匙带来了吗?”
老头儿往怀里一掏,笑道:“这儿不是?咱别的不在行,唯独这配锁配钥匙的活儿上手!”
她忙接过来,如获珍宝般地摸了起来:“能打开吗?”
“咱铁家配出来的钥匙,那绝对是能开的,除非你给我的那个泥印子不对!”老头儿自信满满道。
“我信您!”她满心欢喜地收起钥匙,又问道,“怎么铁索哥没跟你来?又跑哪儿去胡闹了?”
“咱如今不当乞丐了,索儿就帮我去菜市买东西,搬扛的活儿只能他去做,我是捣鼓不动了。”
“那行,老铁叔,我有事儿再找您,先走了!”
“叶儿啊,”老头儿拉住她叮嘱道,“你一个人在江府可得留神点,大户人家的主子们脾气都不好,要受了委屈干脆就不干了,来我们那儿,也能养活你。”
“知道,先走了!”
别了老铁叔,小叶子揣着那把来之不易的钥匙兴高采烈地回江府去了。走到一半时,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往西边走去。
绕了好大一圈,终于来到了一处冷清的街口。这附近一个人都没有,街口处墙上画着一些符咒,一条条辟邪福带又旧又脏,凌乱地系在旁边大黄果树上,风一过,令人不寒而栗。
不用问也能知道,这里发生过不好的事情,被封了,没人愿意靠近,所以才这么冷清。
她像游览某处名胜一般,慢腾腾地往里走着,这条街的尽头是一处大宅子,但昔日的繁盛早已不在,一场大火毁掉了这里的一切,如今伫立在她眼前的,仅仅是两只被砍去了脑袋的石貔貅,再往里,一眼望去,全是废墟。
早就想来瞧瞧了,但又怕自己会难过,今儿终于鼓起勇气来了。
娘,从前这儿就是您的家吗?这儿好大,以前一定很漂亮吧?您说您的院子在靠东的位置,院子里养了许多特地从巴蜀国买来的锦鲤,还有从夫聪国带回来的一对白貂,以及八只很有灵性的雀鸟,让我想想,那一定是个很热闹的小院吧。
可惜,这儿除了裂成两半的房梁和碎瓦砾,什么都没有了……
“小姑娘……”身后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她双肩惊得抖了一下,立刻转身一看,原来是位大叔,没见过的。
大叔穿着淡蓝色的宽袖袍子,玉带束腰,一只精致的鱼形荷包从腰间垂下,看上去像是个很有身份的人。她忙弯了弯腰,说道:“我不是故意闯这儿来的,我才来博阳,我迷路了。”
“可你胆子不小,”大叔踩着碎瓦断木走近道,“你应该看见了街口的符咒了,却还是走了进来,小姑娘,你很有胆子呢!”
“我只是好奇……”
大叔浅浅一笑:“我猜你也是因为好奇才来的。能告诉我,你是哪家的小侍婢吗?”
“不行,公子说了,出门在外不要随便自报家门。”
“好,那我不问,但我得提醒你,不要再来这儿了。”
“为什么?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吗?”她明知故问。
“这儿啊……”大叔朝眼前那片看不到边尽的荒凉望了一眼,语气略显忧伤,“这儿曾遭遇了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什么都烧没了。”
“是有人放火吗?”
“不是,是先王下令烧的。”
“他为什么要下令烧了这个地方?”
“因为有人跟先王说,住在这儿的娄氏族人曾以巫邪之术暗害过先王最心爱的姬妾黎美人,先王大怒,下诏书赐死了娄氏满门,并烧毁了这片娄氏宅邸,还在街口处画下咒符,生怕这里的阴邪之气外溢。”
“难道娄氏族人真的暗害过那位黎美人吗?”
大叔收回目光冲她微微一笑:“不必去追问真假,当个故事听听就行了。小姑娘,你该回去了,你家里的公子会找的。记住我的话,没事儿不要再跑这儿来了。”
“那大叔您为何要来这儿?”她双眼充满了好奇。
“大叔闲得无聊,到处逛逛罢了。好了,回去吧!”
“那我先走了。”
走出老远,她又回了回头,发现那个大叔还站在那片废墟上,孤零零的一个身影,显得特别莫落。
娘,那个大叔是谁?他会不会就是您口中所说的那个曾经倾慕过您的叔叔晋危吗?这个叔叔挺好的,倘若当初您选的是这个叔叔那该多好啊!可惜,您当初辨不清真伪,选了一个让您后悔终身的男人,唉……
小叶子已经走远,那片废墟之上,那个男人却还在驻足沉默。
过了许久,又有人靠近了,他缓缓转过头去望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晋少将军,好久不见了!”
“回家找你你却不见,我娘说你出来溜达了,我猜你肯定会上这儿来,果不其然!”来者正是晋寒,快步走过来后,与他相拥了一下。
“刚从宫里回来?”
“对,王上遇刺的事情你该知道吧?王上将此事交给了应谋,我今儿陪应谋一道进宫说这事儿去了。”
“应谋找着刺客了?”
“其实有一半的刺客已经找着了,我们眼下要找的是另外一半刺客。”
“哦?听起来这事儿挺复杂的,一半儿一半儿的,难道刺客分两路?”
晋寒搭着他的肩头笑道:“不急,容我慢慢跟你说,走,咱们先去陈冯家!”
“应谋也在吗?”
“在!你回来了他怎么会不来给你接风?美酒女人已经备下了,走吧!”
晋危是晋寒的堂哥,离开博阳多年,一直在外油走,偶尔会回博阳一趟。
陈冯家茶室内,几番推杯换盏之后,晋危酒意上头,摁住陈冯斟酒的手笑道:“别灌我了,我还想跟你们几个说说话呢!这酒留着下一场再喝。”
晋寒道:“别扫兴呀,哥!应谋都还喝着呢,你怎么能推杯了?你的酒量总不会比他还差吧?接着来接着来!”
“说到喝酒,回回就你最起劲儿,”晋危转头看向江应谋:“应谋似乎真的比从前好了许多,实在可喜可贺,来,哥陪你喝最后一杯。”
两人对碰了一杯后,晋危放下酒樽道:“到此为止,我可不陪晋寒你这个酒疯子疯了。对了,应谋,我听晋寒说你在查刺客的事情?查到哪一步了?”
江应谋道:“有了一些些眉目,正派人严密监视着。”
“晋寒说刺客分两拨,一拨查到了,另一拨还没查到?那查到的那一拨是什么来路?”
“不就是魏家那帮山匪吗?”晋寒翻了个白眼道。
“魏家?”晋危微微颦眉道,“他们就已经这么坐不住了?”
“坐得住就怪了!现如今,魏家人的眼睛都长头顶上了,就眼巴巴地瞅着王上那王位,盘算着什么时候把王上从那位置上给打落下来,他们就好爬上去了!哥,你太久没回博阳了,不知道现如今魏家都嚣张成什么样子了,哼!”晋寒不屑道。
晋危又看向江应谋:“王上没有起疑心?”
江应谋喝了一口,浅笑道:“他也不傻的,心里能不疑心吗?之前在半湖围场的时候,他打发了魏姬和乌可舍人回宫,偏召来了毓姬侍奉,可不就是生疑了吗?可疑心归疑心,他还得靠着魏氏,没十足证据之前,他是不会对魏氏怎么样的。”
晋危颔首道:“也难怪魏氏会如此嚣张,连王上都要忌惮他们三分,能不妄自尊大吗?稽昌继位才三年,魏氏就想打落他取而代之了,魏氏的野心真的不可小觑。那另外一拨刺客呢?可查得是什么路数?”
江应谋摇头道:“暂不清楚。目前来说,一动不如一静,先监视,看他们有何动向再说。”
“大公子,”陈冯插话道,“您这趟回来又打算什么时候动身离开?”
“暂时还没定。”晋危道。
“依着我说,就别走了,外面还没看够吗?你好歹也是晋家一份子,传宗接代的活儿我包了,你也总得干点别的什么吧?哥,”晋寒满身酒气地凑近晋危,勾肩道,“别走了,咱们哥几个待一块儿多好啊!又能喝酒又能把姓魏的那群山匪给咔擦了,我看姓魏的那帮人已经很不顺眼了,你帮我把他们收拾了,顺带也给应谋把仇报了!怎么样?”
“对啊!”罗拔也附和道,“有你在,我们心里有底多了!再说了,你一说要走,干娘准又这儿疼那儿疼了,何苦折腾她老人家了呢?就留下来,有酒咱们一块儿喝,有喜欢撞咱们刀口上的就一块儿收拾!”
晋危笑道:“我怎么觉得像是进了山匪窝子了呢?还拉帮结派上了,要不要再给我封个什么头衔啊?”
江应谋道:“你要肯留下,这山大王就给你了,我们这几个给你当当小喽喽就行了。”
一席话说得几个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笑罢,晋危又道:“山大王我就不做了,事儿多,还是留给应谋这脑子好使的吧!我当个酒主事,专替你们张罗酒席消遣之类的事情,你们以为如何?”
“只要你肯留下来,你爱干什么活儿干什么活儿!来,”晋寒开心地举杯道,“为我哥重返博阳干了这一杯!”
席散,晋寒照旧醉卧在陈冯家。江应谋和晋危同乘了一辆马车,轻快地往江府去了。马车上,晋危问江应谋:“跟我说说实话,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江应谋笑了笑道:“跟你从前是一样的打算。”
“魏氏可不好对付。”
“难道会比先王更难对付吗?”
晋危转过脸,与江应谋相视一笑:“也是,至少眼下的魏氏还不能跟先王比,你还有胜算。”
“难道哥你已经放弃了?我知道你只是在等机会罢了。”
“其实想想,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余年了,好像不提就已经忘记了似的。”晋危感触了一声。
“可你能忘得了吗?娄氏一族,那场大火还有琬蕙姐,这些我都没忘,你又怎么会忘呢?不提不意味就忘了,只是更加深刻地记在了心里罢了。”
“你如今是不是特别地有感触?你我的遭遇竟是那么地相似,同样都是因为一场变故而失去了最心爱的人,只不过你比我有好点,你至少还同无畏公主相处了六年,而我同琬蕙,连夫妻都没做成就天人永隔了。”晋危有些感伤道。
“到了那个时候,琬蕙姐已经很清楚到底谁才是最在意她的那个人,谁才是真正背叛她的人,倘若她没死,必定会与你结为夫妻的,所以,有没有那么一场婚礼已经不打紧了,她心里有你就行了。”
“你和你大哥呢?从赫城回来之后跟他相处得还好?”
江应谋轻轻晃头,流露出一丝心累的表情:“他还是一如既往,从不把我当外人也不会把我当自己人,在他心里,我就是江家最多余的那个,也是最该早死的那个。”
“听说他娶了穆家小姐之后,日子过得挺好的?”晋危口气里隐隐含着讽意。
“看如今是挺好的,但若是有朝一日,穆氏也和娄氏一样遭遇了飞来横祸,他也会像当初弃离琬蕙姐一样,弃离穆阿娇的。我哥那个人……”江应谋讽笑道,“最爱他自己,最爱他江家长子的身份,他每做一样缺德事都会拿那个身份来当借口,我都听厌了。”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