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聊赖地又坐了会儿,三个女人凑在一起不轻不重地又扯了些话来摆。张南光特地为宋弥尔与袁晚游介绍了些襄州、锦州、柳州等东南一带的风土人情,尤其是提到柳州挨着清州,有一片丘陵都是茶园,里面好些茶品都是御贡的茶,还提到了采茶的一些趣事。宋弥尔虽说是江南人士,但大部分时候跟着父母住在京城,对于采茶什么的倒不是很清楚,听张南光这样一说,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趣,倒叫张南光好好介绍了一番,张南光难得说到皇后娘娘感兴趣的话题,也是绞尽脑汁,将自己从小道听途说、亲身经历以及闲来无事翻翻的地理志上的东西都讲了出来,讲得口干舌燥,连着喝了不少茶水。
宴会好赖是要结束了,宋弥尔瞧着,宾主尽欢,君臣得幸,一片和睦,她抿唇笑了笑,也不知这一行,是否合了沈湛的心意。
待宴会结束,众人都立马如潮水一般四下散去。因为有宫妃在,这酒楼又只有一个通道,总不能叫宫妃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去,毕竟外男太多,还竟是些陌生的平民。因此只得留在最后,等人群都疏散了,侍卫们将酒楼给围了,才走了出来。
“想不想出去走走?”
沈湛站在宋弥尔跟前笑着问道。
“走?去哪儿?”
“趁着人少,朕带你逛逛柳州。”沈湛双目含笑,“朕方才听得弥尔似乎对柳州风土颇感兴趣,不若亲眼瞧瞧?”
宋弥尔双眼一亮,“真的吗?”旋即又蹙了眉,“可妾身穿成这样……”
三个人都穿着宫装,尤其身为皇后娘娘的宋弥尔最甚。
“不妨,来人!”沈湛示意,却是他身边的愿雪托了个木箱走上前来。
“这是……”
宋弥尔眼珠儿滴溜溜地转。
“都猜到了还装什么!”沈湛点了点宋弥尔的鼻子,“喏,衣服都给你备好了,这顶层有个包厢,待会去换了衣服咱们就出发。”
“你们打算如何?”
早在沈湛转进屏风与宋弥尔说话时,袁晚游与张南光行了礼就老老实实地立在一旁。
张南光是怕惹了沈湛不快,明眼人都知道这时候不能去打岔,袁晚游却是无所谓,叫她和宋弥尔说话她高兴,没事她倒不想和沈湛说什么话。
因此,当沈湛问她们有何打算时,袁晚游又知道这不过是沈湛想带着弥尔两人走走,当即回道:“这几日舟车劳顿,妾身甚感疲累,就先回庄园了。”
沈湛点点头,“那你好好休息。”
又看向张南光。
张南光瞅了瞅袁晚游,又觑了觑宋弥尔的神色,犹豫一会,才小声道,“妾身是东南人士,对襄州、柳州都颇为熟悉,陛下与娘娘若是想要逛一逛这柳州城内,妾身倒是可以做一个向导,有好些柳州的特色小吃,都藏在那巷子内,寻常……怕是不太好找……”
说罢,又一脸希冀地望向沈湛与宋弥尔两人。
“既如此,你便跟着吧!”
沈湛没放在心上,见宋弥尔神色并无不快,便也就应了。
“谢陛下!谢娘娘!”
张南光抑制不住地兴高采烈,嘴角翘起,脸也激动得微红,倒是叫她略显小气的容貌看上去也可爱了一些。
宋弥尔朝袁晚游撅了撅嘴,换来袁晚游一个故意的白眼,倒是叫宋弥尔又想笑得很,叫了初空陪自己去包厢换衣服。
沈湛竟是将帷帽也备好了。
因为不知道宋弥尔喜爱穿哪一身,沈湛便命人备了整整五套衣裳叫宋弥尔挑选,就是连那帷帽都是一套衣一个帷帽,款式颜色各不相同。倒是便宜了张南光。
张南光跟在宋弥尔后头,待宋弥尔选了一套衣裳后,才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套最不起眼的月白色绣木兰花的对襟长衫裙,心中又是嫉妒又是酸涩,但偏偏又什么也做不了。
待换好了衣服,沈湛也换了身绛紫色杭绸直裰,一同走出了酒楼。
因着要分两路,沈湛不放心袁晚游独自回去,倒是叫了一半的侍卫陪着,自己身边有暗卫,倒是不妨事。宋弥尔又叫了清和与浴兰跟着,只留了朱律和好吃的初空。
本来就是微服去外头转转,张南光自然明白,若是跟的人多了,阵仗太大,被人认出了身份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自然也叫自己的宫人仆从们都回去了,身边竟是一个人都没留。见宋弥尔惊异地看过来,张南光倒是笑得自然,“嫔妾是自告奋勇为陛下与娘娘做向导的,就是伺候陛下与娘娘的,哪里还要别人来伺候呢!”
一番话下来,倒是叫宋弥尔看她也顺眼不少。
戴了帷帽,宋弥尔与张南光便跟在了沈湛身后走了出去。
因为明日便是春闱,大街上人已经少了不少,幸而柳州也算繁华,大历也不曾有宵禁,又因为陛下的南巡而更是喜庆,大街上的摊位和商铺竟然都还开着。不少的摊位上竟然还排着队呢。
虽说沈湛白日在天台上讲了话,但百姓们毕竟隔得远,又不敢直视天子真容,故而沈湛换了身衣服,周遭百姓只当他是因着陛下南巡而赶来柳州的什么地方的贵人,却没往陛下也会逛街方面想去。周围的侍卫和暗卫都四下散在了人群之中,沈湛的身边只留了陆训与伯尹二人。
逛了小半个时辰,初空的手里也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糕点吃食,宋弥尔嘴里还抿着一块玉子糕,不知不觉众人便走到了一条深巷的前头。
今日沈湛的兴致也是颇高,他深觉自己的春闱改制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从今日学生们与百姓们的反应中便能看出来,大历本就提倡为官不看出身,并不分贫贵,历代的帝王也在这方面不断努力,但这种境况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变的,虽说大历如今寒士为官的也不少,但春闱改制,不但能改变朝廷的局面,方便沈湛自己为政,也能进一步改善士族勋贵与百姓之间的差距,不叫资源都把持在贵族的手中。
总要一步一步慢慢来吧!沈湛在心中慢慢思量着。
“什么人!”
正觉得前途一片大好,沈湛却忽听伯尹大喝一声,他猛地向前窜去,沈湛立马将宋弥尔拉到了身侧,张南光脸色一白,又酸溜溜地觑了眼宋弥尔,咬着唇也站到了沈湛的另一侧。陆训也自发地站到了沈湛与宋弥尔的前面。周围的暗卫没动,只是凝神注视着前方。
不一会儿,只见伯尹提了个人出来。
隐约可见是个瘦弱的青年男子,被伯尹提着,十分轻松,众人都松了口气。
待伯尹离得近了,才发现不对。
“这是怎么回事?!”
沈湛皱眉问道。
却是伯尹提着的那个人,竟然只着中衣,衣服上却是血迹斑斑,那血迹颜色发暗,定然不是伯尹方才造成的。
伯尹将那人放在了地上,还未说话,那人却伏在地上不停磕头,声音破碎,却依旧听得见那人道:“陛下救命!求陛下救救我,求陛下救救我们……”
“你怎么得知朕在这里?”沈湛反射性地发问,却叫周围的暗卫一阵紧张,瞬时便从四周围了过来,好在这是条深巷,倒是没有引起别人注意。
被人打扰了兴致,心情自然是不好,沈湛猜测着这人的来意,语气也不自觉重了许多。
那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被侍卫们当下一吓,立马就双腿一软瘫坐在了一旁。
“草民……草民……”
“起来说话!”沈湛不悦道。
“回陛下,此人脱力了。”
半天那人都不曾站起来,伯尹上前检查,却发现他根本就没法站起来了。
沈湛一怔,看向那人的目光也没那么冷冽,“究竟是什么事?”才让这人竟然跑得脱力?
“陛下……求陛下……”那人巍巍颤颤,伸出手在自己的怀里掏着什么,周围的侍卫们严阵以待,好半天,却是见那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暗红色的棉布来,他伸出手向上递着,沈湛点了点头,伯尹赶紧将那棉布接了过来,抖开检查一番,发现并无异状,才双手呈给了沈湛,可脸色却有些沉重。不待沈湛发话,却是一躬身后,转身将那人扶了起来,叫那人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沈湛看了眼伯尹,没有说话,转而低头看向手中的棉布,不过一眼,他便神情大骇,“提灯来!”继而迅速将那棉布展在灯下,仔细地看了起来。
宋弥尔站在沈湛身旁,也好奇地朝那棉布望去,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暗红色的棉布,那本是一块白色的棉布,上面暗红色的全是字迹,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血书!
宋弥尔吃惊地抬头朝那人望去,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竟然还赤着脚,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竟然还有伤口,有的已经结疤,有的还在往外面渗血!
宋弥尔心头一颤,不忍再看,转头去看沈湛的神色,却只见他脸色阴沉,眉头紧皱,抓住棉布的手十分用力,竟可见上面的青筋凸起。
“好得很!好得很!”
沈湛面色阴沉,嘴唇却偏偏勾起,吐出的字却叫人觉得咬牙切齿一般,宋弥尔觉得甚至能听到沈湛牙齿摩擦的声音。
“说!”沈湛目光如炬。
“禀陛下……”那人靠在伯尹身上气若游丝,“我们,草民们都是锦州,柳州,还有些襄州的学生,陛下,陛下春闱改制出来后,我们都十分的欢喜,时常聚在一起谈论,那,那日,学生们在锦州的一酒楼吃饭,却不知怎么晕了过去,等醒了过来,我们都被关在了一个昏暗的地下室里头,活活饿了好几天,门口,门口又有好些蛮力的奴仆守着……”
这人叫徐子陌,是锦州人士,家中经商,待到他这里才起了读书的念头,但是名师大儒不好拜,好的学校又不好近,他们家中经商,又没有多少读书方面的关系,真是急得不行,却忽然听到新帝登基后春闱改制的政令,这政令一经实施,那可是对他大有裨益,自然是欣喜若狂,他与锦州、柳州不少同他身份差不多的,但是学习又向来不错的学子们一起,为这个消息足足庆祝了好些天,柳州有宋家老师在的公学,相比之下更好进一些,于是他们便相邀一同来了柳州,等着拜一位名师为师。
却不想一日在酒楼吃饭,醒来他们这一行二十几人,竟都被关在了一间地窖里面。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是绑票,毕竟大部分人都家境殷实甚至十分富足,又求又许诺了好几日,看守的人都不为所动,他们才渐渐觉得事情不对。
又活活饿了好几日,每日只给一点清水。当下对读书人还是十分尊敬,他们一行人又点出自己都是读书人,不知哪里得罪了贵人,愿能放自己们一条生路。
看守们仍然不为所动,他们饥寒交迫,好些受不住的早就昏厥不醒,剩下的人也十分不好过,就这般昏昏噩噩又过了不知许久,他们也不知时日几何,有几名同学早就忍不住破口大骂,那看守才冷冷一笑:“别怪哥哥们心狠,你们不是得罪了哪位贵人,你们是得罪了无数的贵人们!你们也别想问是谁,咱们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谁叫你们不识好歹,偏偏要和贵人们对着干,公然煽动学生们支持春闱改制呢!你们挡着了别人的道,还想好好活命?!”
他们之前还以为是绑票,但见这些人迟迟不叫他们给家里人写信,才想着是不是因着什么小事或者不经意之间得罪了谁,才遭此横祸,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理由!
而看守的人这般轻易便说了出来,他们更是慌了,知道了内情,还是这样的原因,幕后黑手还会放自己们一条生路吗?!
为了活命,他们在地窖里什么都做过,甚至连排泄物都吃过,甚至装疯卖傻,就是想死个明白!后来,竟是让他们探听到,这般的地窖还有好几个!关押的可都是如他们一样支持春闱改制的学生!甚至,他们还曾经见过州长的幕僚的身影在外头一闪而过,更是怀疑这件事情柳州的官吏们都有参与!
他们已经恐惧得有些麻木了。
今日那看守却说,挨过了这十天,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这十天,刚好是他们本该参加春闱的日子!而回家,是真的活着回家,还是被人抬着回家?
这日,他们听说陛下南巡,晚上柳州的官吏在酒楼设宴,一同迎接陛下的还有春闱的学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地窖周围的守卫松懈了许多,于是他们便写了血书,一些人做肉盾,一些人引开守卫,叫一个人先逃出来,务必要将这冤屈和愤恨吞吐出来!
“学生……学生最为瘦小,众位便叫了学生趁机行事,拿了血书逃了出来,学生之前偷听到陛下赴宴的地方,在这里守了许久,等到那些人都散了,都没看见陛下出来,我以为陛下已经先行离去,等不想见着几位衣着不凡的贵人迟迟才从酒楼中走出……学生想,说不定便是陛下了……所以便想偷偷跟着陛下,又不敢在亮堂的地方嚷嚷……怕,怕自己还未说出来,就叫人给杀了……可,可是一转眼陛下就不见了踪影,学生,学生还以为就这样死了,却不想又见着了陛下……”
这名叫徐子陌的学生断断续续说着,终于哭了出来,“陛下啊,我的那些同窗,为了让我逃出来,全部都死了,都死了!还有,还有好多同窗,不知道被关在了哪里……陛下,官吏狠辣,请为我们做主啊!”
早在徐子陌断断续续讲述的时候,宋弥尔就变了脸色,张南光更是吓得牙齿打颤,就差没软到在地……这,这徐子陌说的信息,哪一句是不惊天要闻?这恐怕是牵连整个柳州的大案!这已经不是哪个官员下马的事情了!阻挠春闱、绑架学子、企图干涉朝政、甚至,一个不好,还能牵扯到颠覆政权的谋逆大罪!
这些人将陛下置于何地?!将皇权置于何地?!将大历的江山基业置于何地?!
“你可还记得地窖的大致位置,告诉朕!”
“陆训,将他带到附近的医馆好生安置,其余人,跟朕去看看!”
“陛下,不可!天子不坐垂堂,还是叫奴才先去探探,陛下安危要紧,怕就怕这是个圈套啊……!”安晋十分着急,忙不迭地阻止。
“你叫朕如何等得?!便是圈套也要上前一探!”沈湛深深看了安晋一眼,“你跟在朕身边!”又转过身对宋弥尔低嘱一句,踏步就向前走去。
宋弥尔紧紧跟上,张南光无法,也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后边。
她心里边暗暗后悔,叫着不好,早知道就跟淑妃一同回去了,如今好好地夜游变成这个样子,还听了这般辛秘的事情,自己这样的身份,好不尴尬!如何自处?!
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又怕有危险,可是宋弥尔都留了下来,自己如何还能离开?!
张南光低低暗咒了一声,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那地窖只得了个大概的位置,那学生也记得不甚清楚,只因本就虚弱昏沉,只给沈湛几人指了一个大致的方向,便晕厥了过去,大概是精神一直强撑,有了寄托之后便一下子就放松了。
那学生给出的位置,附近只有一间小院,一看就是早早便备下的院落。沈湛的脸更沉了。那院落门口已经没有了守卫,不晓得是逃跑了还是都被那些学生们给解决了。
“进去看看!”沈湛抬了抬下巴。
侍卫们推开门,一阵血腥气就扑面而来。
宋弥尔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差点就撞在了张南光的身上。
宋弥尔连抱歉都没心思说,因为,眼前的场景实在是太惨烈了。
那些身着中衣或破烂污浊外裳的,应该就是那些学生,此刻他们都凄惨的倒在地上,有的人身中数刀,灰扑扑的衣服被染得血红,有的倒在了离门最近的地方,还差两步就能逃得出去,手还伸向大门的方向,眼睛大睁着,死不瞑目,有的人蜷缩着,捂住伤口,似乎是被痛死的,满地都是残肢,都是暗红色的血,还有更多的学子,还压着或者拉着一个身着灰色麻衣的守卫,直到死也不曾放手,都同归于尽……
“陛下,无一生还……”
伯尹跟着几个侍卫上前一一探了探,沉重地摇了摇头。
沈湛面色一暗,轻轻叹了口气,“留几个守在外边,其余人跟朕进去看看。”
“皇后,叫你的宫人跟紧了。”
一直跟在宋弥尔身边的初空早就吓得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出一句,朱律紧紧拉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与宋弥尔。至于后边的张南光?有空的时候顺带看顾看顾吧!
一行人往前越过了游廊,经过垂花门,隐隐约约见着花木深处有几间厢房,沈湛与宋弥尔对视一眼,提步往前走去。
“陛下小心!”
“娘娘!”
忽然宋弥尔只听得耳边破风之声,接着是朱律与侍卫们的高呼声,自己似乎被谁推了一下,接着看见自己身边的绛紫色一把搂住了自己,再接着一阵兵器碰撞的声音,宋弥尔却觉得自己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昏沉,自己越来越迷糊,接着便沉入了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