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万格是挪威石油业的大本营,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个乌烟瘴气的工业城市。国内已经晚上十点,而斯塔万格是下午四点,高纬度夕阳落得早,夕阳洒在静谧的海湾城市,让人身心舒畅,忘却时差与长途飞行带来的疲乏感。宁仲文有些羡慕董岚青,能够在这样的静谧安闲的地方,躲避他带给她的烦忧。
eva安排的酒店离董岚青家还有一段距离,到了酒店程子颐洗了个澡,刚出来就听到了敲门声,宁仲文一进门就急切地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程子颐擦着头上的湿发,“您想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
程子颐回头,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悠哉悠哉地说:“先坐,您也需要休息会儿,我自然有安排。”
宁仲文眉头紧紧皱着,点点头。
上个月,程子颐到考察地找到他,当时他看到程子颐,有惊讶,也有疑惑,但是其他的情绪,已经淡化了。以前是厌恶他的,干涉了他的家庭生活,还抢走了他最疼爱的女儿,后来细思,也不过是自己咎由自取。
但他对这个不速之客还是没有什么好脸色。
程子颐平静地看着他擦肩而过,在他身后叫住他:“伯父,我只需要五分钟,就当是为了音音,请您给我五分钟。”
不卑不亢,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尊重,这语气,让宁仲文脚步一顿。
程子颐并不客套,开门见山,“我希望您能把音音交给我。”
宁仲文转身,眼神有些犀利,他轻笑,“小伙子,你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与我说这话?”
“我或许比您还要爱她,就凭这个。”程子颐眼神坚定,语气也是。
宁仲文微微眯着眼睛,身边路过的同事回头看着对峙的两人,他冲着自信满满的程子颐道,“跟我来吧。”
在宁仲文简陋的办公室里,摆放着许多未经处理的文物,他的办公桌上还放着脏兮兮的手套,桌上全是泥土,但是那张与宁嗣音的合照,摆在桌上唯一干净的地方,相框镜面上不落一点灰尘。
他还给程子颐沏了茶,自己品着茶,慢慢开口,“我不看好你,即使你现在已经不是当初的职业,但是就你这个人本身,也不是我小音的良人。”
程子颐将茶杯放下,看着浮浮沉沉的茶叶,缓缓抬眼,宁仲文下意识一躲,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在这个年轻人的气场下,竟有些畏怯,对方眼神冷冽,说话的语气没有因为他是长辈而气虚,“伯父,如果不是音音太在乎你,我今天不会站在这里,因为这个问题,我不需要向您证明。只要她愿意选择我,那即使我本不是她的良人,我也会变成她良人的样子。”
宁嗣音,在乎他的看法。这句话让宁仲文内心震动,拿着杯子的手有些抖,程子颐将这一细节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继续说,“我不逼她,只是等她,在这个过程中,我希望让她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我有自信能成为她的幸福,也自信她相信我能。”
宁仲文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茶水溅出来,有些烫,如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眼神。他在书册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程子颐。照片上是四个人的合影,两男两女,照片照得很规矩,但是其中一个女人的眼神,出卖了这张照片真正的意义。大家都看着镜头,只有那个女人的眼神,看着最边上的宁仲文,眉目不自禁的含情脉脉。
“这是楚天的母亲阿兰。”
对于他的主动提起,程子颐有些惊讶,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您爱她吗?”
“曾经,”他眼神变得有些伤感,“我爱小音的母亲,从始至终,但我不否认当时对阿兰的感情。这是很多男人都会犯的错,同为男人,你应该能懂。”
“恕我直言,我不懂。”
宁仲文看着他的眼神,深深地注视着,却没有从里面瞧出敷衍和表演,他忽然感觉自己虚长了那么些年岁,眼前这个年轻人,交锋不少,却没有一次能把他看通透过。
“我今天来的目的,并不是征求您的意见,而是通知您,为了音音,您该把事情解决解决了。”
“来不及了。”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他已经无力挽回。
程子颐端详了一会儿手中的照片,忽然拿起来,从中间撕开了。没有塑封,宁仲文听到声音抬眼看过去,微微皱了眉。程子颐就盯着他的表情,转过来又撕了一次,不大的照片就已经支离破碎,将照片攥在手心拧皱,他才抬眼看着宁仲文,“伯父,该断则断,你现在要做的,不是缅怀和遗憾,最好的时间,就是当下,说来不及的时候,就是正好来得及的时候。”
宁仲文的视线还在他的手心,沉默良久,才缓缓抬起头。
他心中震动,拳头攥的紧紧的,程子颐只看了他一眼就起身了,走到门前才回头与他说,“您想好了联系我,我会安排好,”顿了一会儿,又说,“至于音音,我不是你,不会让她步入她母亲的后尘,口说无凭谁都一样,与其让别人来跟你保证这个,不如选择相信我,你自己选择。”
宁仲文留在办公室里,长久地沉思。
后生可畏。他仿佛明白了宁嗣音钟情的原因。
而现在,程子颐气定神闲,他却已经急躁冒进。实在有些对不住长辈这个身份。已经来到挪威,他就想要赶紧见到董岚青,道歉也好下跪也罢,他自己造的孽,还是要自己负起责任。
程子颐看了一眼他的神色,才解释道:“已经到了这,就不急于这一时,董阿姨安排了晚餐,到得太早,会不太礼貌。”
“她知不知道我过来?”他还是紧张。
“知道。”程子颐把玩着手机,似乎并不着急收拾自己。
宁仲文低着头,感慨,“阿岚看着随意洒脱,但她比我拎得清。”
董岚青比他清楚,如何对这个家庭是最好,如何对宁嗣音是最好。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来糊涂。如果不是程子颐,他想自己或许还躲在壳里,不肯出来。
见程子颐看着手机,嘴角含笑,表情与对着别人的时候迥然不同,似乎像是换了个人,他好奇地看着他。
程子颐闻言抬起头,把手机放在桌面上,似乎是想了一会儿,并不接话。
宁仲文的眼神下意识从他脸上移到他手机上,没来及黑掉的屏幕上,分明是自家女儿的睡颜,他也是许久没看见她了,忍不住将手机拿起来看,程子颐并没有阻止他,只是在他惊讶的眼神投过来的时候,笑笑说:“很不巧,求婚小惊喜的一部分,被她发现了。”
宁仲文满眼惊讶,程子颐脸上的表情很温和,“让她好好睡一觉。”
宁嗣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是被冻醒的,夜间屋子里还是有点凉,她睁开眼的时候,电视已经自动关机,整个空间都是黑暗的,但她还是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在茶几上摸索了一会儿找到遥控器打开灯,左右看了一会儿,才在沙发边上看到了可怜的手机。
按亮一看,已经将近凌晨两点,指纹锁一打开,就看到信箱显示有新短信进来,下意识点开。
她嘴角缓缓扬起,将手机握在手里,觉得暖暖的。
短信是程子颐发来的,仍旧言简意赅惜字如金。
“乖乖在家等我。”
她有种预感,他知道自己在这,他连她的指纹都弄得到,知道她的确切位置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虽然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他让她乖乖等什么,但是她觉得他不会令她失望。
他们之间没有谁去解释那日的争吵,也没有人低头,事情就这么自然而然,心照不宣地过去了。虽然还没有见面,她已经知道,他对她和裴信扬之间的关系已经释然,简单几个字,她发现她开始无法抑制地思念他,想要即刻见到他。
那么,有何不可呢?
她直觉他还没睡,于是就拨过去。
董家的饭局刚刚开始。
出乎宁仲文预料的是,气氛很好,刚进大门董岚青和哥哥董峰青就迎出来,董岚青定定地看了他几分钟,冲他微微笑,董峰青主动伸手,他愣了一瞬,才抬手回握。就连以前对他极有意见的董老爷,也没有他想象中的,恶语相向。虽然他并不热情,但是该说的客套话也都说了,该尽的地主之谊也尽了。
几人在客厅说了会儿话,大多时候是董老爷和程子颐在说话,董峰青时不时插入两句,气氛一直很好。
他早已对程子颐刮目相看,所以当他与董老爷聊起经济局势,对时政针砭时弊,见解独到,让董老爷都赞不绝口,他也不觉得惊讶。
几人绝口不提宁家发生的事,给足了他面子,董岚青在厨房和佣人一起忙碌着,他干坐着有些尴尬,正想要过去和董岚青单独聊会儿,她就走了出来,招呼大家开饭。
董岚青做了中餐,董老爷这么些年,还是吃不惯西餐,他显然对程子颐十分满意,一直招呼着他吃菜,程子颐的态度一直不卑不亢,气场看起来比纵横商场多年的董峰青都要强势一些。偏偏还让人看着不觉得傲慢。
在对之前的事情释怀之后,宁仲文觉得,这个男人,做自己的女婿,真的是绰绰有余的。
正觥筹交错喝得开心,程子颐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说了句抱歉,就在餐桌上接了起来,这在别人做起来是有些失礼的,但是程子颐眼神带着柔意,嘴唇微微勾着,让人忽略了这一点。
他们听不到那边在说什么,只听到程子颐语气很轻柔,“醒了?”
众人看过去,董岚青微微笑着,俯过身去跟董老爷轻轻说,“八成是音音。”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大家都能听到,大伙儿都看着程子颐。
董老爷笑起来,一边点着头一边看着程子颐,后者也冲他点点头。
程子颐脸上的表情,是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柔和宠溺,看客无人再怀疑他对宁嗣音的感情。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直是客气有加,脸上有时候带着礼貌却也疏离的笑,而现在,他眼皮垂着,眼睛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似乎没有什么焦距,温和而沉静,语气低低地,声调也与适才不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
“嗯,在国外,过两日就回去......很晚了,去睡觉,乖。”
他毫不避讳,这下不止是董岚青,就连边上听的懂中文的老阿姨,都掩嘴偷笑。
宁嗣音这边没人,但她的脸颊已经红得能煎鸡蛋了,她有些贪恋他的声音,此时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但是不肯挂电话,就咿咿呀呀地哼哼,听他催促她去睡觉,心头被他熨帖得一暖。听他的意思是要挂电话了,她在吞吞吐吐地开口,“那你要快点回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程子颐轻笑,“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