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的下午超市人很少。邵砚青推着购物车,看她扶着车沿一边走一边由货架上取下货品。
“……换新包装啦,哎,这个新口味好像不错,”她拿着两个对比,转身问他意见:“你喜欢哪个?”
他其实是不吃薯片的,但怎么能扫她兴:“原味的经典,新口味也可以试一下。”难得的知音啊,“我也这么觉得!”麻利地扫了两包到车里。
“喜欢粗一些的单面还是细一些的?或是通心粉?弯管面?蝴蝶面?螺丝面?”“简单一些的。”对啊,简单些就好嘛。“那就拿我用惯的这种。”
“意面喜欢吃奶味浓还是清爽的?”“你拿手的那种。”真是会说话!“我都很拿手,奶汁会更好吃些。”信心falg立得又快又好!
你看看,买东西就是要这样,一个埋梗一个捧哏,比起那些‘你决定吧’‘我觉得都很好啊’‘喜欢就全买买买’的。同样是花钱,前者的共同愉悦度显然比后者不知要高竿多少。
到调味品区就由他来发挥了,陶泓无法从专业角度给出意见,就问问用途。他每每回答完总要加一句:“改天烧给你吃。”她目测了一下他买的品种和数量,在心里默默地加着自己的体重。
日用品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之前是各买各的,现在在一起了不免在款式上要相互参考一下。洗漱用品用的是同个牌子的,挑同款不同色就好。面巾的话两个人都不是喜欢花哨的,只是对材质要求稍高一些,挑来挑去都没有合适的。
“你之前用的是什么牌子?”她问。
“别人送的,没留意。”他摩挲着展示用的面巾,摇头,“这个太薄了。”
“要不我再去海淘吧,也就多等几天。”她放下面巾,无意间扫过一眼,“哎,有这个牌子的。”说着从最低一层的货架角落抽出来,“放这么不显眼。”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理货员还是未给足超市上架费。也不是便宜货啊,怎么就这样随便塞在角落里。也只剩两条了,包装袋也有些破索性拆开来,“这种的吸水好,又厚实,用着很舒服。”
“哦。”
她往前一递,“你摸摸。”
他却将手撑在购物车把手上,上身往前微倾,冲她眨了眨眼,“给我试试。”她抿了抿嘴,将面巾往他脸上一按,又揉两下,“怎么样?”这副眯着眼的模样真是像足了吃到肉骨头的小狗。
“嗯嗯,不错不错。”他将面巾折了折塞回袋子,扔进购物车里。手上和长了眼睛似地将她勾到身边,虚虚地拢住,“再往前看看。”这样的小动作他做得还不算熟练,但她却是很配合的。
往前走啊走,又收了些零碎物件。买到纸类用品的时候她突然记起某样必备品已消耗殆尽,“你去转转,我拿个东西。”
他不明就里:“我陪你啊。”她瞪他一眼:“乖,去那边转转。”他扑了扑眼睛,“我可以帮忙参考。”
参考?参考什么?参考包装还是参考材质?参考宽度还是参考长度?还是参考压纹和香型?
“这不是你能提供意见的东西。”见他还拧着眉头困惑,索性趴在他肩头耳语两句,“懂了吧。或许以后挑内衣我会让你帮忙参考,但这个真不行。毕竟你用不到啊。”拍拍他僵硬的肩膀,“我有选择困难,会花多一些时间。你去哪儿逛逛,我这边好了给你电话。”
他闷闷地点头,乖乖推着购物车往隔壁的家电区走去。脑子里来来回回就响着她刚才说的‘挑内衣’。
‘挑内衣’啊!你说他会不会脑汁微沸?!于是走着走着终于走神到把人家摆出展示的榨汁机给撞倒了,啪啪啪地摔在地上,满场打滚。导购员和他大眼瞪小眼许久,他终于三魂六魄归位,掏出卡来:“我都要了。”
陶泓终于挑拣完毕,拎着专用小篮子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他的购物车里堆了五台相同款式不同颜色的榨汁机。
这是……继囤完推车后,现在要开始囤榨汁机了吗?
“真的交男朋友了啊。”贺维竞摸着下巴,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你看他们像是装的吗?”
司机木着一张脸,摇头:“看不出来。”正精神病,他又不是学表演的,怎么分得出来?想知道的话找个私家侦探查一下就好啦,又不是没做过这档子事。司机腹诽之余也记得他是自己衣食父母,这时便提醒道:“大少,稍晚一些这条街就成单行道,恐怕不能久停。”
贺维竞仿佛听不到,自言自语着:“说生病了,这不是还好好地逛街吗?果然是骗病假,被我逮到。”有了这层认识却更不高兴了,因为这恰好说明那男友如假包换。
“水性杨花。”
正精神病,又不是你女友,关你屁事!司机想自己恐怕得找个精神科医生看个定期,否则迟早也被带成精神病。往后视镜一看,哎呀呀那精神病哦,不,他家大少正一脸煞气地拉开车门准备下去寻人晦气,“大少当心!”
陶泓拆了包棉花糖,第一颗先塞到邵砚青嘴里,正准备给自己掏一颗的时候就听到前方一声咆哮,吓得她手一抖,棉花糖险些掉地上去。
“你这个人开车门也不看看啊!撞到我啦!”“就是啊,这么窄的路还停这么大一台车,有没有公德啊!”“脚要是摔坏了怎么办?很快要比赛啊!”“抓着他抓着他,别让他跑!”
真是不想活了,没有家财万贯,居然敢撞老人!
可再仔细一看,“贺维竞?”
邵砚青的眉微皱,“是你认识的人?”
她原本下意识地要点头,可一看围着贺维竞的那几个穿着印有‘健阳舞蹈队’运动服的大妈,又立刻摇头:“不认识。”
几乎是否认的同一时刻,贺维竞由包围圈中伸出一双手臂来,怒吼道:“陶泓!你敢说不认识我!”
陶泓翻了个白眼,把棉花糖袋子卷巴卷巴塞口袋里,上前去给他解围。广场舞大妈的战斗力惊人,她好话说了一箩筐,邵砚青还把榨汁机全送了当赔礼,这才把事给了了。贺维竞受惊不小,这素来横行的大少爷就和落入职业拆家手里的螃蟹似地给拆得七零八落。
可他虽然自尊受伤,但来的目的却还没忘记,“陶泓,我们谈谈。”
“谈?当然要谈。把榨汁机的钱赔来!”她从邵砚青口袋里掏出小票,“就这个数,快给我钱。”
贺维竞的目光在邵砚青脸上停了几秒,忽地笑出来:“他就是你新的男人?”又正眼看她,“他比季修白强在哪儿?他比我强在哪儿?”
陶泓已经后悔了,刚才应该不管不问直接让大妈们把他拆得稀碎。她握住邵砚青的手,安抚似地捏了捏,从善如流地应道:“身材好。”
贺维竞上上下下扫了那年轻的男人好几遍,讽刺道:“你还真是肤浅。”
“嗯,你不肤浅,记得以后找女人别看脸。”
“……”
“别装死。给钱!”
“有冥纸你要不要?”他的目光仍在邵砚青脸上打转,见后者不愠不怒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嘴巴又开始犯贱,“现在为了几千几百的钱和我闹,你真是出息了。”
“我明天进公司领大信封。劳动法规定三个月,一分都不能少。”
贺维竞白她一眼,“什么大信封,我不知道。今天你装病请假,我不戳穿你算好。明天准时上班,迟到扣光你工资。”
这精神病来时似癫痫去时如惊风,又兼走位风骚、鬼哭神嚎,也不知贺家是烧了几辈子的歪香才生出这么个宝货来。
陶泓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屁股,心里陡升起一股无力来。回头正迎上他的眼眸,心里就是一暖,“我们回家。”
原本陶泓并不想让邵砚青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倒不是出于什么隐瞒过去或是粉饰太平的想法,单纯是因为要解释这个精神病的存在和他的行为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但今天既然遇到了,他又是那样的态度。她如果再不解释,那就真是装傻充愣。
她用夹子拔着锅里的意面,尽量简单地将关系说清:高很多届的校友,公司的小开,前男友的半个对头。
“这个人这里有点问题。”她用夹子比了比脑袋,做了个拧螺丝的动作,“时不时会烧保险丝,尽量不接触。”手上动作也没停,搅匀蛋奶汁后加入芝士粉和车打奶酪碎,隔水加热。炒香培根和小白蘑菇片,加入化好的奶酱,最后将意面拔进去搅拌均匀。再夹起来,卷几圈小心地盘放到碟子里,磨一点黑胡椒粉。边上缀两瓣切好的蕃茄,倒也是似模似样的摆盘。
“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他自然指的不是贺维竞。陶泓取了叉子递给他,说道:“季修白么,”这时停顿一下,似乎是在回忆,“很有魅力的一个人,也很果决。”在说娓娓情话的同时也能为你而死,然而在决定取舍时也能振振有辞地将你抛弃,“倒不是在说他好话,事实上分手时并不愉快。只是从客观上来说,他担得起这个评价。”
邵砚青确信这点,如果不是那样的男人也不会令她折服。直接和女友交流她的前男友这种经历并不是人人有,他也是抵不过好奇才发问的:“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为什么分手?”
她愣了了一下,这时脸色渐渐地变了。原来的几分轻松散去,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凝重忧郁的气质来。他将这些看在眼里,恨不能将舌头给咬掉,可这时要说‘我只是随口问问’就更错上加错了。
“因为他有了新欢。年轻、漂亮、美艳、清纯、可爱、妖娆,还善解人意。”她叹气,一脸的灰败颓丧,“她还有奥黛莉赫本的眼睛、杰拉尔德帕迪约的鼻子、安吉莉娜茱莉的嘴唇,和玛丽莲梦露的胸、阿兰德隆的腰、詹尼弗落佩茨的臀。哦,除了这些以外,她还非常非常非常地有钱。”
邵砚青起先被她唬得一愣一愣,后来见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掩不住恶作剧得逞后的笑意,便知道自己又上当了。再仔细一样,哪有大鼻子加熊腰的美女呢?可恶的骗子,说起假话来和真的似的。他还差点信了!
接下来几分钟他们绕着这张不大的餐桌你追我躲,闹得碟盏翻飞。终于是把她逮到怀里,他仗着腿长将她双腿夹住,“你又欺负我。”她咯咯地笑着,双手搭在他肩上,“我是欺负你啊。谁让你连国际明星也不认识几个,不欺负你欺负谁?还有谁和你一样好欺负。”
他呵她的痒,她尖叫着挣扎着,在他怀里扑腾得似只欢乐的泥鳅。
换作是以前,陶泓还真未想过自己会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回忆。其实她没有非将过去情史剖白的必要,邵砚青并不会介意。可不知为何,突然就有了倾诉欲。
其实是个再俗套不过的故事,却没有传说中喜闻乐见的结局。
大二那年的暑假,她去打暑期短工。开始是在办公室校校稿,写写豆腐块,偶尔也跟着人出去跑跑采访。偶然一次替人在某项目的奠基仪式上客串礼仪小姐,而季修白是主嘉宾。在一众脑满肠肥或是中年谢顶的嘉宾中,他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
陶泓不能免俗,多看两眼后便规规矩矩地垂首。再好看不过一个皮囊,她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季修白站在她左侧,剪彩完后将小金剪放回托盘上。似是无意地,指尖由她手背滑过。她仅眼角的余光扫去,倒见他大大方方地冲自己微笑颔首。
季修白的追求是含蓄而热烈的。他成熟儒雅风度翩翩,又是那样成功而富有。她不会被物质所打动,然而作为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却很容易被这样的男人所表现出的细致体贴所折服。
难以想象这样的男人会通宵和她煲电话粥,只因她失眠。也想不到他会为她纡尊降贵,跑去便利店买生理用品。在暴风雨的夜晚,舍友回家宿舍断电,他不顾危险涉水而来,做贼似地溜进宿舍陪她一夜。还有——
她从未怀疑过他的爱,从未。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季修白说:“你应该相信我,我绝不负你。”他说情话时娓娓动听,寻常人轻易会被他所打动。可是他们之间最后也仅止于回忆,也是她对于这几年感情所做的答复。
她将脑袋枕在小厨子的膝上,说道:“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问我这些,什么时候问。”又朝他挤了挤眼,“如果是由我自己主动来说,又会觉得刻意解释。”
他低头,轻声道歉:“对不起。”
她莫名,“对不起什么?”他没有说话。她又低声问道:“为什么说对不起呢?”仍旧没得到回答,他只是看着她,很平静也很温柔。
心里不知怎的忽然松懈下来,于是伸手去揉他的发,再揉一揉。
“傻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