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碧空如洗,铺满落叶的小径上洒满金色暖阳。窗前红枫轻曳,不时有叶片飘落案头。
摊开的书卷上,红叶与墨色相映,极是雅致。陈守逸拾起落枫,见其颜色鲜红可爱,一时不忍丢弃,便随手压在砚台下面。过了片刻,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取出那片已压得十分平整的枫叶,用墨笔在上面勾绘了一头小猪。
他曾跟画院的待诏们学过绘画的技法,那小猪虽只寥寥数笔,却刻画得极为生动,不但体型珠圆玉润,表情也很俏皮。它微微低首,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耸拉在脑袋上的两只耳朵更显得它憨态可掬。陈守逸觉得这活脱脱就是徐九英乞食时的表情,忍不住露出笑容,想像她看见这副画时的反应。
他正要在叶子上再提几句歪诗,却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动,似乎是靴子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这个时辰,他这里是极少有访客的。诧异之下,他转头查看,虽没看见人,但确实瞧见了窗前的青石地上投映出的淡淡人影。这影子被斜照的阳光拉得老长,不过他依稀能辨认出,这是个男人的轮廓。
看清那个人影之后,陈守逸面上浮起一丝了然之色。他搁下笔,将那片红叶翻转过来,仍旧压在砚台下面。刚刚放好石砚,他就觉得眼前一暗。来人的身影已挡住了窗口的光线,正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此人背光而立。身后的金色光芒与他藏在暗影里的脸形成了鲜明而强烈的对比。
陈守逸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双手合拢,从容向来人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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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看似不紧不慢地吃着茶,其实正在暗自观察徐九英。后者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但她往嘴里塞茶果的速度却并不比平时慢多少。
太后很是疑惑。她来了这么半天,却仍旧没说明来意,未免有些奇怪。总不会真是为她殿中的吃食而来吧?
吃着糕饼的徐九英其实也很踌躇。和太后的这次谈判至关重要,可说他们母子今后的命运都决定于今日,怎么才能在不激怒她的同时,逼她答应自己的条件?
直到吃完大半盘果子,徐九英终于下了决心,开口道:“有件事……”
太后却也同时说道:“最近……”
两人都停了口,最后还是太后笑着道:“你先说。”
徐九英耸了下肩,说道:“我就是想问问,窦怀仙的事太后是怎么个想法?”
太后暗自叹息,徐氏果然为此而来。他们计划对付窦怀仙时,就预料到徐九英会有所动作。为此她和东平王还商量了几个应对之策。谁知那些对策一个都没用上。从头到尾,徐太妃那里都毫无动静。不但窦怀仙被革职时她无动于衷,甚至后来他们赐死窦怀仙,她都没有显露任何阻止的意图。既然当时已经决定袖手旁观,此时又何必再来追问?
“这件事……”虽是如此作想,太后还是温言道,“你就是不来问,我也要向你解释的。”
徐九英嘴里叼着一个吃了一半的果子,静待她的下文。
太后缓缓道:“窦怀仙典兵既久,又不听号令,独断专行。有他在,我们很难掌控局势。”
“是你,不是我们。”徐九英拿下嘴里的茶果,生硬地说道。
听出她的不满,太后有些无奈,但还是试图安抚徐九英:“我知道你和窦怀仙有来往,所以对我的做法抱有疑虑。这无可厚非。但是我可以在这里保证,这件事绝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你不需为此担心。”
“既不是针对我,”徐九英拖长了语调,“太后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实情?”
太后回答:“你不识字,不知前代之事。窦怀仙手握重兵,稍有不慎,就会掀起血雨腥风。我不告诉你,一来是不想消息走漏;二也是怕你担惊受怕。”
徐九英斜睨了她一眼,嗤笑道:“那赵王怎么倒知情呢?任谁看了这情形都会觉得他才是太后的盟友吧。”
“窦怀仙的份量你应该清楚,”太后轻叹一声,“单凭我一个人动不了他。我只能先借助赵王之力。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我很清楚赵王的野心,我不会和他有进一步的联系。我理解你现在的顾虑,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并没有背弃盟约的打算。同时我也希望你能看清现在的局势。到目前为止,南衙重臣都宁愿相信赵王,而不是我这样的妇人。枢密使也是首鼠两端,态度暧昧。我若不掌握神策军,如何能与他们抗衡?”
“所以你就把窦怀仙拉下来,把陈进兴推上去?”
“窦怀仙桀骜不驯,我无法预料他的行动。神策中尉里,至少要有一个我能掌控的人。”
“太后觉得陈进兴是个能掌控的人?”徐九英吃吃笑道,“还是说……你听信了三娘的话,认为先帝给我留了一道密诏,令窦怀仙听命于我?我猜这才是你急于除掉他的真正原因?”
太后的用心被徐九英一语道破,不由脸色微变。她动了动嘴唇,但最后还是明智地保持了缄默。
徐九英见她不说话,自行接了下去:“若是那样,我可以明确告诉太后两件事。第一、先帝从来没有给我调动神策军的权力;第二……”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一笑:“太后确定陈进兴效忠的人是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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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笼中取出上好的顾州茶饼,用小槌敲下一块,放入碾中细细研磨。研好的茶末用茶罗筛过数次,置于青色瓷盏之中。须臾瓶中水沸,乃取水少许,注入盏中调成茶膏。待茶、水交融之时,开始注水点茶。注水时茶筅回环击拂,令盏中泛出厚厚一层细密浓白的汤花。
点好茶后,陈守逸将瓷盏置于托上,恭敬等待来客的评价。
客人此时却立于窗前,随手翻看陈守逸案上的那方石砚。察觉到陈守逸的目光,他放下砚台,转过身对陈守逸微微一笑。
此人大约四十多岁年纪,身上也穿着宦官衣饰,脸上虽然还没有多少皱纹,两鬓却已有了几缕霜白。
他缓步走到茶盏之前,却并不急于享用茶汤,而是凝神观察盏中浮沫。不多时,瓷盏中的乳花便开始消退,现出下面的水痕。这时那人才抬起头,温和地笑道:“似乎有些生疏了呢。”
陈守逸赧然道:“太妃不吃点茶,这几年确实有些疏于练习。”
“上一次和你斗茶好像还是四年前的事?”来客颇有感慨之色。
陈守逸回答:“是。”顿了顿,他又自嘲道:“如今技艺生疏,不堪匹敌。父亲此番若为斗茶而来,恐怕是要扫兴了。”
这人正是刚刚上任的左神策护军中尉、前宣徽使陈进兴。
听见此语,陈进兴白他一眼,嗤笑道:“说得好像你以前赢过似的。”
陈守逸也笑了:“父亲说话还是这么不留情面。”
“演了好几年的父子反目,突然要改回来倒有些不习惯了,还想着要损你两句,”陈进兴笑道,“这几年害你吃足苦头,真是委屈你了。”
“戏做足了,太后才会相信,”陈守逸道,“儿子还没恭喜父亲呢。”
他整了整衣衫,郑重向陈进兴下拜,恭贺他晋升之喜。
陈进兴笑着扶他起来,和蔼道:“父子之间,何须如此客气?说起来,我能有今天,也都是你的功劳。”
“这儿子可不敢居功,”陈守逸起身后道,“计策原是太妃想出来的。”
陈进兴点头:“当初太妃找到我时,我其实并不看好她的计划,中间变数太多,太容易出现漏洞。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能做到。”
“太妃的才智的确容易被人低估,”陈守逸道,“就算是先帝,当初听完太妃的计划,也直说太妃疯了。若不是后来别无选择,能不能说服先帝配合也很成问题。”
与其说先帝为徐九英留了后手,不如说先帝是按照徐九英的意愿在行事。大概没人能猜到,无论是刻意在两位神策中尉之间制造矛盾,还是遗诏上那语义不详的“大事不决者由太后裁断”,其实都是出自徐九英的授意。
陈进兴没有置评。
陈守逸以为陈进兴听完,怎么也会夸赞徐九英几句,不料半天都没听见养父说话。他转头看去,却见陈进兴正一脸古怪地看着窗外,像是大惑不解,又像是哭笑不得。陈守逸也疑惑起来,小心翼翼地唤他:“父亲?”
陈进兴回过神,指着窗下一排排郁郁葱葱的植物问他:“我记得你以前只爱养兰花,怎么现在都改种这些东西了?”
陈进兴指的是陈守逸种在窗下花盆里的葱姜蒜。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在意,直到刚才无意中看见,才突然惊觉,在他们缺少联系的几年的,养子的趣味已变得如此不同。
陈守逸面皮微微泛红,不好意思告诉养父,这是为了方便随时烹煮食物给太妃享用才种的,摸着鼻子回答:“这些好养活。嗯,好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