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月宗近与烛台切光忠很快商议好了一切。
“让主君去执行任务。——在长谷部君离开本丸前, 主君都别回到本丸来。”三日月对烛台切道,“一期一振的话,则让药研送到本丸外去躲一躲。”
“那,陪主君出阵的人选呢?”烛台切又问,“离开的太多,压切长谷部会怀疑。而且,原本顺服于主君的人也并不多。”
——其中还有一部分心怀鬼胎,比如鹤丸国永。
三日月沉思一会儿,翻开付丧神名录, 指尖在薄薄书页上掠过一个个名字。最终, 他用手指圈了两个名字:“就让鹤丸国永与乱藤四郎陪主君出阵吧。药研说, 乱对主君似乎是很温驯的。”
烛台切楞了一下。
——鹤丸?!
这绝对不可以。如果让鹤丸陪主君一道出阵,恐怕主君会是怀着孩子回来的!
“鹤丸近来才捉弄过主君,恐怕有所不妥。”烛台切对三日月道,“上次, 他当着我的面把沾满泥巴的袖口往主君脸上抹,吓得主君瑟瑟发抖。对了,那一天的鹤丸负责马厩, 我甚至怀疑他袖口上的不是泥巴,而是……”
“……啊。”三日月露出微微头疼的神情。他落在书页上的手指, 又向下移了。
“请大俱利伽罗去吧。”烛台切想到大俱利对阿定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觉得很有安全感, “小伽罗一向来面冷心热, 又是个负责的男人。”
时间已然不多了, 没空在这种问题上深究。三日月合上名录,点头道:“那就这样决定了,你去通知乱藤四郎与大俱利伽罗这二位吧。药研那里,也去支会一声,让他赶紧带着一期一振离开,万万不可让长谷部发现,这个本丸里出现了新的付丧神。”
烛台切领命了。
时间仓促,次日天还未亮,阿定就被烛台切从梦中唤醒了。她揉着眼睛起身,却看到烛台切十分关切地跪在她枕边,诚恳道:“主君,历史需要您的保护!您要是再不伸出援手,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就要就此毁灭了啊!”
阿定瞬间被吓清醒了。
“什、什么?!”阿定结结巴巴地询问,“出了什么事吗?三日月殿误食铃兰了吗?”
“非也。”烛台切一脸沉痛,“虽然三日月殿昨天才刚刚拒绝过您完成任务的请求,但事态非常,我不得不厚着脸皮这样说——您再不去保护历史,世界就要毁灭了。所以三日月殿改变主意了,他希望您能前去击退时间溯行军,并带回那些离开本丸的暗堕付丧神们。”
说罢,烛台切捧起旁边的一个包裹,说:“您看,我连行李都给您打点好了,就等您起床出发了!”
阿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守、守护历史是吗?我这就起来!”阿定被委以重任,不敢有所拖延,立刻飞快地爬起来穿衣洗漱。她听烛台切说的焦急,一路都是小跑着的。
趁着她洗漱,烛台切向她介绍这次任务的目的地。
与上次任务不同,这一回阿定要去往的时代是后鸟羽天皇在位的元历二年。正是在这一年,平、源二族的战争渐近了尾声;繁华旖旎、瑰丽梦幻的平安时代亦走到了它的结局处。
此前的数十年里,武士的权利渐渐与公卿贵族并驾齐驱。以京城六波罗府邸为发源,武士起家的平氏一族权倾朝堂、满门青云。那辉煌富贵的程度,简直与唐明皇封赐杨妃的兄弟姊妹一般夸张。
平氏一族骄奢放纵,几乎凌驾于天子的威严之上。十数年的积怨之下,终于招来了另一武士门阀——源氏的不满。源氏奉后鸟羽天皇之命,讨伐平氏一族,并最终将平氏赶出了京都,令其不得不龟缩于南方的屋岛之中。
“虽然不知道时间溯行军想要做什么,但只要他们出现了,将其击杀,一切就能迎刃而解。”烛台切对阿定解释道,“有您在的时候,溯行军会优先选择以您为目标,所以,请务必确保自己的安全。”
阿定点头。
“除了击退溯行军外,三日月殿还希望您能将另外几位付丧神也带回本丸来。”烛台切郑重交代道,“第一位是髭切,他的主人是奉命讨伐平氏的源氏之长,源赖朝。”
阿定点头再点头。
“第二位是膝丸——在元历二年的他,还应该被称作‘薄绿’。”提到这个风雅的名字,烛台切竟然有些想笑,“他的主人是源赖朝的弟弟,源义经。”
阿定犹豫了一下,又开始连环捣蒜点头。
“还有第三位……”烛台切继续道。
“第三位?”阿定小小地吃惊了一下,“我真的能完成这么多的任务吗?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会努力的,只要是三日月殿和烛台切大人给我的任务,我就会拼了命的完成。”
——但说实话,她真的很担心自己能否完成。最近才刚能勉强读简单文本的自己,恐怕根本不足以应付那么大的场面……
烛台切笑了笑,道:“是,还有第三位。说来,还是一位令人敬重的老祖宗呢。他之名讳乃是‘小乌丸’,没有确切的主人,是平氏一族代代供奉的传族宝刀。”
“……是、是。”阿定的声音颤颤的。
“三日月殿也明白这次任务十分困难,所以我才会说‘主君不伸出援手的话、世界就要毁灭了’。毕竟,有三位付丧神正无所事事地在历史中嬉戏游玩呢。”烛台切煞有介事地对阿定说,“因为任务艰难,所以请您不必心急。在完成任务之前,都不用回到本丸来。”
烛台切说罢,在心底小小补充了一句:啊,主君恐怕是一辈子都完不成这个任务了。那三个付丧神,可真是一位比一位要麻烦啊。
阿定行了个大礼,郑重道:“虽然我只是一个一无所长的小侍女,但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去完成三日月殿下达的任务的!”
她这副恭敬的样子,反而让烛台切想笑。
“这一次也请了两位付丧神陪同您一起出阵。因为时间紧迫,所以三日月殿亲自说服了他二人——”烛台切朝门外张望一眼,说,“小伽罗,乱,进来吧。”
乱藤四郎如一只小黄雀一般,蹦蹦跳跳地冲了进来。
“主君——一起出去玩吗?要是一起乱舞的话,那一定很有趣吧……”乱扑到了阿定的身旁,搂着她的手臂蹭了蹭,露出活泼可爱的笑容,“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主君的。”
大俱利伽罗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抱臂而立,不发一言,也没有向阿定打招呼的意愿。反而是阿定被他冰冷的目光吓了一跳,连忙朝他问好:“大人,日安。”
一切准备完毕,阿定即将要离开本丸。
在离开之前,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趁着烛台切不注意,她走到走廊边,对着空气悄声说道:“呐——我要离开本丸了,去元历二年了。如果还要找我的话,不要走错了喔。”
她是在对那追寻着她的时间溯行军说话。
说罢,她弯下了腰。她本想去摘开的正盛的白铃兰,但犹豫了一番,还是舍不得将其硬生生摘离枝头,便改为捡起飘落在地上的铃兰,仔细地盛装在自己的手帕里。
“就算喜欢铃兰,也不能吃掉啊,这是有毒的。”阿定用手拨开杂草,把包裹着铃兰的手帕放置在廊柱的角落处,“这个就送给你吧。虽然只是在地上捡的……”
“主君,准备好了吗?”烛台切来催促她。
“这就来了,烛台切大人。”阿定弯腰行礼,匆匆地朝台阶上跑去。
空气中似乎隐隐出现了一道黑烟。
可总有付丧神在附近往来忙碌,那缕黑色的烟气很快消弭不见了。
在三日月和烛台切的准备下,阿定很快就出发前往了元历二年。目送主君离去后,三日月宗近扫视着周围的付丧神们,道:“快点准备起来,长谷部君今日傍晚就会回来了。”
“那家伙……”加州清光撇撇嘴,撩起了袖口,“没办法。我和大和守负责去收拾主君的房间吧。烛台切先生也来帮忙。”
“好。”三日月点头,又望向药研,“药研,记得把一期一振藏好。”
“是。”药研点头。
一阵嘱咐后,本丸里瞬时就忙碌了起来。所有的付丧神都在忙着消除审神者存在过的痕迹。加州与大和守更是几乎要将阿定的房间搬空了。
“女孩子的衣服可怎么办啊!”加州一脸烦闷地托举着女式和服,“这是当初三日月殿特地叮嘱我们准备的。现在该藏到哪里去呢?”
“没办法了。”烛台切露出沉痛的表情,“牺牲一下乱藤四郎吧。就放到乱的房间里去,说是他去现世的时候买的。药研,原谅我们……”
加州跟着一起说:“药研,原谅我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大和守安定:……
你们是不是走错片场了!!
“这是主君的镜子吗?”大和守趴在阿定的镜子前,眨眨眼,盯着镜中的自己,“主君平常就是这样梳头的吗?”
“是。”烛台切说,“三日月殿和主君说过一次‘镜可鉴人’,主君就记在心上……等等!大和守你在干嘛!”
大和守挪开了在脸上蹭来蹭去的镜子,说道:“这样就能感受到主君的温度了呢!”
烛台切:……
快停止你的○○行为!!
三个人一番打扫,将主君的房间恢复为无人居住的模样。为了让室内有久未通风的霉潮味,烛台切甚至还搬来了仓库里的陈年旧箱匣来扩散味道。一番忙碌下,阿定的痕迹便从房间里彻底消失了。
“对了,大和守,你想好怎么应对长谷部的借口了吧。”烛台切询问道,“你也知道长谷部的性格——要是知道新的审神者来了,他肯定会忍不住做出过激行为的。”
“当然。”大和守擦了擦额头的汗,道,“我就说是‘冲田先生竟然爱上了一个女人,我万念俱灰,心里难受,觉得不如回本丸来,眼不见为净’。”
加州清光:……
冲田先生知道了会气死的吧!!
***
本丸之外。
午后的田垄上,药研藤四郎带着一期一振穿行过细细的小径。
四下一片清静,碧绿的山林连绵无穷。几点白色飞鸟掠过碧蓝天宇,没入云层之间。
“药研,这真的是……主君的命令吗?”一期一振擦了下额头薄汗,望着四周无垠的原野,声音透着一分质疑,“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外面住上一段时间?这未免太奇怪了。”
药研侧过头,不敢去正对兄长的目光,只是低声说道:“……就算留在本丸里,也无事可做,一期哥不如去外面散散心。”
“现在可不是散心的时候啊。”一期一振流露出微虑神情。
药研并不回答,只是带着一期继续向前走去。
一期一振注视着药研的背影,觉得他沉默得不像样。一期印象中的药研,虽也是成熟稳重不输于自己的,但却不会如此沉默。
在本丸之中的五虎退吉光与乱藤四郎,也有一些不对劲。
五虎退有时候安静内敛的太过,几乎如同空气一般,还总是将自己藏起来。而乱则像是有两幅面孔似的,有时候挂着宛如大人一般的表情,可下一瞬又能切换成孩子气的可怜巴巴或是活泼爱笑。
弟弟们全都和印象之中不同了。
“药研,我们出来的时候,本丸里乱糟糟的,大家是在忙什么呢?”一期询问道,“我听鹤丸说是‘压切长谷部要回来’什么的……还有人把主君的衣服往乱的房间里藏,这是为什么?”
药研在心底暗恼了一下:这个鹤!嘴巴有点大啊。
一期一振的脚步渐渐停下了。
“药研,实话告诉我吧。”一期说,“这个本丸的付丧神,是不是受到了暗堕的影响?”
药研愣住了。
半晌后,药研叹了口气,低声说:“原来一期哥发现了啊。”
“我也好,乱也好,还是三日月殿他们也好,或多或少都有了暗堕的趋向——只是,不太明显罢了。”药研说。
一期一振愣住了。
原野上的风吹得树叶哗然作响,满地皆是乱舞的落叶。
“是吗……”一期一振垂下眼帘,说,“确实有所察觉,但一直不敢相信你们遭此厄运。”
“算不得什么厄运吧,只是发现了付丧神也有另外的存活方式罢了。”药研垂着头,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用受到主君约束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所以就渐渐有了多余的‘贪心’。再之后,就变不回从前那忠诚于审神者的付丧神了。”
前任主君的恶毒,令所有的付丧神们都厌恶了被约束的感觉。他们不想再次被人操控玩弄于掌心——这正是所谓的“私心”。
“……药研。”一期的眸光微闪。他步上前来,摸了摸药研的头顶,说,“我不在的时候,辛苦你们了。”
药研略有诧异地抬起了头,却望到兄长温柔的笑容。
“正因大家都有着暗堕的趋向,我才更应该守护在主君的身旁。”一期一振挪开了手,道,“我还是回到主君的身旁去吧。”
说罢,一起就朝本丸的方向转身。
“等等,一期哥——”药研喊住他,目光里有着难得的不安,“不要回去。长谷部君……压切长谷部,就要回来了。如果让他发现您被主君召唤出来的话,一切就完了……”
一期慢慢地侧过了身,问道:“什么意思?”
“长谷部君,为了大家……为了本丸的大家能够免于前代审神者的折磨,”药研深呼了一口气,艰难道,“抱着憎恶与决心,杀死了前代的审神者。”
长谷部对审神者的忠诚与厌恶,是旁人无法想象的复杂情感。
谁也不知道,那游走在暗堕边缘的压切长谷部在见到新任审神者后,会做出什么。
“所以,想要主君好好活着的话。”药研低声说,“请暂时不要回到本丸去。”
风吹起来了,原野上一片沉默。
***
本丸的傍晚很快到来了。
不巧得很,傍晚时下起了大雨。天灰蒙蒙的,间或滚过一道白亮的闪电。本丸外的山川原野,尽数被雨幕所覆盖。
三日月立在门前,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他将双手叠在袖中,望着雨幕慢悠悠问道:“要不要给长谷部君送伞呢?”
五虎退畏缩在三日月的身后,有些胆怯地说:“雨这么大的话,也许长谷部君不会回来了吧……”
他的话音刚落,远处的雨幕里就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持着伞慢慢走来,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像是个准备还家的武士。鞋履踩过地上的积水,飞溅起一团破碎的水花,将那长至脚踝的黑色衣摆微微染花了。
“哦呀,回来了。”三日月的笑眸微弯,“果然带伞了呢。”
一道修长身影,慢慢朝本丸行来。他撑的伞有些旧了,本该是赤红的油纸伞面已褪了鲜艳色泽,显得有些破旧。因肩上束有盔甲,金属摩擦的细响便未曾停下过。
待他走近了三日月,便将伞扬起,露出了自己的面容。
“……是三日月啊。好久不见。怎么,赏雨吗?”
伞下的男子有着一张略带狂气的面容。他是在笑着的,但那份笑意却并不算诚恳,反而有着嘲讽的意味。浅茶色的短发被夹带着雨珠的风给吹得微乱,半垂落在眉梢。其下一双微微上挑的眼,透着一分叫人看不分明的意味。
压切长谷部是本丸里唯一极化了的的刀剑。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五虎退每次见到他时,都会从内心萌发出敬畏的心态来。他甚至会天真地想:击退五只老虎叫做“五虎退”的话,那长谷部这样的人,应该叫“五主退”吧。
“赏雨?不是噢。”三日月回答,“我是专程来等你的。为了欢迎你,烛台切还特制了牡丹饼,放在军议室那里。”
长谷部收了伞,瞥一眼三日月,说:“本丸一切都好吧。”
“当然。”三日月笑说,“日子还是一样慢悠悠的呢。”
长谷部的眼眸微阖,语气微沉了几分:“您似乎过得很如意啊,三日月殿。”
三日月眸光微转,对上了长谷部的视线。
一向神情懒散的三日月,此刻竟显得正经起来,一副不肯退开目光的样子。然而,压切长谷部也没有退让,眸光泛着难以遮掩的冷戾,像是战场上厮杀惯了的魔王。
两人皆没有说话,只留下沙沙的雨声满布原野。
三日月盯视了一会儿长谷部,便倏忽弯起笑眸,笑呵呵地回答:“我只是一个老人家罢了……哈哈哈哈。本丸的事情,我可是管不了的。”
说罢,他便主动跟到了长谷部的身后。
压切长谷部垂下眼帘,单手解开了盔甲的金色系绳,将黑色的长外套披挂于手肘上。他沉默地踏入本丸内,手臂上淌落的雨水在地板上晕开了深色的痕迹。
“——还没有新的审神者被派遣来吗?”长谷部询问。
“是啊。”三日月回答,“已经这么多年了。这里肯定已经被放弃了吧。”
长谷部的视线扫过安静的四周,口中道:“我先去坐一会儿。”
三日月知道,长谷部口中的“坐一会儿”一定是去主君的房间坐一会儿。每一回压切长谷部回到本丸来,都会去那里静坐好久再离去。
“不先吃点什么吗?”三日月问,“光忠特制牡丹饼——”
很可惜,压切长谷部没有理会他的建议,转头就去了主君的房间。
***
主君房间的模样,与压切长谷部离去时几乎是相同的。
长谷部在走廊上跪坐下来,将刀横置于膝上,一边慢慢除去白色的手套,一边沉默地望着庭院中被雨水润泽的景象。
手套沾了雨水尘渍,不如原先那样干净了。
长谷部的目光掠过庭院时,忽然发现廊柱下似乎藏了什么。他微蹙眉,弯腰将其捡起——
原来是一方被雨打的湿漉漉的手帕,上面刺着一瓣小小的粉色樱花,很是秀气可爱。几朵七零八落的白色铃兰花被包裹于其中,散发着隐约的香气。其下还藏着一个名字,绣工很精整。
よさのや
さだ
“与谢屋……”长谷部慢慢地念出了这个名字,“与谢屋,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