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人来了!”
城头喊声此起彼伏,守军好像见到了什么青面獠牙、手撕活人的怪兽。经过官府的大肆宣扬后,城内的百姓对弥勒教义军充满了恐惧。
“让开,让开,别挤!”吃完昨晚的狗肉后,王兴运现在成了郑晟最忠实的护卫。身为临时百夫长的郑晟有幸在城头获得一个位置绝佳的位置。
寥寥的雾气中,从长江方向走来一群人,脚步缓慢而坚定,他们穿着淡红色的衣服,头顶上扎着灰白色的头巾。
他们在沉默中前进,手里举着长枪。
城头仍然是一片鸡飞狗跳,守军提着鞭子一顿乱打喝叫才安静下来。郑晟细细观察周围,都是他们这种临时被征召的男丁,真正的守军精锐不知去哪里了。
满都拉图是想拉一批替死鬼挡住弥勒教的锐气,再用精锐兵马找机会突袭。他隐隐猜到蒙古人的主意,彭莹玉挑了个不那么好对付的对手。
袁州城离长江不远,地处山水交接处,护城河里本来很宽且深。但数十年没遇见战争,又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四十岁以下的人都不记得上一场维修护城河是哪一年了。
眼下护城河里堆满了淤泥,一片片残败的荷叶蜷缩在冰冷的水面。
郑晟提着才发到手的长枪,身边的汉子们都处在极度的亢奋中——那种含着恐惧的亢奋。在这种局势下,他想帮弥勒教一把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哒哒!”
“哒哒哒!”
突然传来的铁蹄声刺穿了所有的喧闹。
南城门轰的一声大开,一队骑兵如风卷残云般冲出去,在万众瞩目的战场上,杀向弥勒教军出现的方向。
骑士灵巧的操控战马,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的将军,右手举着一柄三四尺长的马刀,刀锋很厚,带有弯弯的弧线。
郑晟认得那个人,正是昨天晚上吃了他的狗肉的张世策。
三百骑兵冲向雾气中浑身通红像魔鬼般的妖人。
城头的近千名守军几乎窒息了。若如传闻中所说,弥勒教妖人会妖术,出击的官兵能挡得住吗?会不会出现黑云压城,狂风迷眼的异象。
一切都没有。
雾气中传来惨叫声,喊杀声。虽然不能清楚的看清楚战场的情形,但城头的守军都看出来三百骑兵如锐不可当的铁锥,把红色的妖人杀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他们先用弓箭射杀,等弥勒教妖人慌乱后,再持马刀冲上去,锋利的刀口砍在落荒而逃的义军的脖子上,像一群狼在驱赶羊群。
三百骑兵纵横驰骋,从东边杀到西边,再从西边杀到东边。
半个时辰后,义军中路渐渐稳住阵脚,左右两翼的义军包抄出来,这队骑兵方才退回来。
城头战鼓响,欢呼声比战鼓更响。
郑晟躲在女墙垛口的角落里,看见返回的骑兵几乎人人盔甲染血。远处义军有一百多骑兵追过来,却又不敢逼近,只在三四百步外装腔作势。
张世策策马进城,片刻之后,铁锈斑斑的城门轰的一声闭上。
郑晟知道彭莹玉已经败了九成。官军初战告捷,不在于斩杀多少义军,而是让城头才抽调的壮丁看清楚,弥勒教的妖人没什么了不起。
妖人们穿上了红色的袍子,在袍子的胸口书写上“佛”字,但仍然是一个鼻子两只耳朵,一刀砍下去也会身首异处。
铁蹄踏在青石铺展的街道上声音清脆悦耳,冲杀了近一个时辰的骑兵人马皆乏,但张世策没有急于回营去休整,而是在带着征袍染血的骑兵在城中巡视。
半个时辰后,他们才返回南城兵营,满都拉图和杜恭出营迎接。
张世策翻身下马行礼道:“末将奉命出击,斩杀妖人四百余人,本部兵马两人受伤,战死一人。”
“好,好,”满都拉图喜笑颜开,“果然是出生的牛犊不怕虎。”他拉住张世策的肩膀道:“什么妖术,张千户在城内走一圈,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弥勒教妖人看看他们同伴的血。”
如果不是城内守军的力量太薄弱,满都拉图才不会这么做,他宁愿等城内的义军都跳出来,就此一网打尽。但弥勒教举事太突然,他临时无处抽调兵力,为防袁州有失,他决定先震慑住城内的教众,待击溃弥勒教义军,斩杀了彭莹玉和周子旺后,再慢慢清理城内乱党。
杜恭强作笑颜祝贺:“弥勒教妖人人数虽众,但几乎都是从未拿过刀枪的百姓,不足为虑。”
满都拉图颇为自得:“那是自然,整个江西行省,没哪一只汉军有我袁州的汉军精锐。”
一行人走进兵营。
城头。
郑晟扶着砖石看城外的义军收拾完同伴的尸体,在距南门三四里外立营。
隐隐有吟诵声传来:“弥勒下世,天下净土……”听义军呼喊的气势,没有受这一次被突袭的影响。
他不喜欢这个口号,无处不透着愚昧的味道。“靠拜弥勒佛举事,能成功吗?”他无法回避这个艰难的问题。以弥勒佛的名义号召,虽然可以欺骗许多愚夫愚妇,但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屑于加入其中。即使初起能弄出大气势,最终也难免烟消云散吧。
义军晚了一天到达袁州城下,他们准备了用以渡过护城河的小船和攻城的云梯。
周子旺身为周王,不用亲自上战场,真正指挥打仗的是况天和他的两个义子。今天被城内官兵突袭的正是周才平的队伍,幸好况天赶来的及时,才没让这支信心满满的义军才到袁州城下就被冲散。
各军立好营寨后,第一件事就是摆好弥勒佛的香案,周才德率一帮汉子簇拥周子旺前往各营安抚军心。有弥勒佛镇场面,军营中秩序井然,没有因小小的挫败引发慌乱。
彭莹玉、况天和周才平都躲在中军大帐里。
周才平坐在一边抱着脑袋,一个时辰前的打击让他情绪低落。
况天保持惯有的精悍形象,火急火燎的说:“师父,必须尽快进攻,我们至少要在云霄山的援军回来三天前攻下袁州城,才有机会稳住形势。”
“不要叫我师父,”彭莹玉是最快适应新身份的人:“请周王回来再做决断。”
况天不自然的哼了一声,周子旺能拿出什么好主意来吗?那天夜里,他们三人商定,暂且不称帝。周子旺先以“周王”的名号散布檄文,等攻下袁州后挑选合适的时机称帝引领天下诸雄。但况天不会因为师兄称周王,就对他多几分尊重。
周才平颓败的模样,让他对周家堡一脉的鄙视心又添了一笔。
过了一会,外面传来喧闹的脚步声,周才德掀开门帘,周子旺迈着方步走进来。
彭莹玉领头行礼:“拜见周王。”
周子旺一把扶住他,尴尬道:“师父折杀我了。”
彭莹玉坚持行完大礼,况天无奈紧跟在他后面行礼。彭莹玉道:“周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贫僧等拥你为周王,自然要拿出周王的威仪出来。”
“啊……,这样啊,”周子旺扶着高耸的头冠坐上大帐中当中的宝座。从周家堡的员外一跃成为万众瞩目的周王,他一时难以适应。
“平章政事刚刚提出,要尽快攻打袁州城,贫僧也以为如此。我等处于强敌环伺下,攻城宜早不宜迟,贫僧以为今日休整,明日辰时全力攻城,周王以为如何?”
周子旺挥手道:“一切依国师所说。”在周家堡时,他觉得自己无所顾忌,但登上周王之位后,心里越来越不踏实。
“国师和平章政事商量好就可以了,打仗的事情我不懂的。”
彭莹玉行礼:“遵命。”
众人见周子旺心神不宁,各自告退。只留下秦管家一人守在门口,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了。
周才平和周才德并肩走在最后,两人掌管了七千多信徒,是此次弥勒教举事的主力。
等彭莹玉和况天走远了,周才德突然问:“大哥,你说,我们这样欺骗教众,合适吗?”
周才平转头,见他的兄弟脸蜷的像苦瓜。他揪住周才德把他拉到一边,喝道:“你疯了吗?我们怎么欺骗教众了?”
周才德扬起脸,认真的说:“可是……,怎么可能会刀枪不入呢?”
周才平封住周才德的衣领骂道:“怎么不可能?做不到的人是供奉弥勒佛祖的心不诚。”他情绪激动,面孔扭曲,周才德看的有点害怕,不敢再争辩。
见周才德退缩了,周才平慢慢松开手,“这是祖师的主意,周王的说法,你要是敢胡言乱语,乱了军心,小心军法不留情。”
周才德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他不明白,为什么几天间所有的人都变了。
祖师变了,义父变了,大哥变了,弥勒教信徒都变了,所有人都疯狂了。他默默的在心里念:“弥勒下世,天下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