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盟之后次日,王文才和张金宝率八百义军出寨,护送两位员外返回茨坪。
来时失魂落魄,回去时风风光光。来去都乘坐马车,但来的时候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回去时有数百兵丁在马车两侧护送。
如郑晟所说,茨坪送来的粮食可以换回两位当家人。他们要答应与下坪的圣教联盟军停战,每年进贡三千石粮食,圣教联盟军将保证茨坪乡民的安全。
这不是很苛刻的条件,相当于茨坪的几万山民每年多养活两三千人。失去了下坪,乡民失去了保护田地的屏障。答应这个协议后,他们可以更加安心的耕种田地,不用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便往寨子里跑。
茨坪城墙头插着官兵的旗帜,但没有一个官兵敢出门。义军在茨坪外列阵,长呼短叫了半个时辰,把两位员外送到离寨门一箭之地,又退兵一里,寨子里才出来乡兵把两人接回去。不知道官兵知道他们筹集用来换杜恭的粮食被劫持后,换回来的是两位员外会有怎样的心情。
王文才和张金宝在相距茨坪三里地的一片高地上设下营地,布置防线驻扎了三天后才返回下坪。
五六天后,开始有乡兵走出茨坪寨往西查探动静。他们与巡逻的义军相遇,背着弓箭的山兵朝他们打了招呼,继续走自己的道路。虽然郑晟郑重其事的向两位员外许过诺言,但长达一年的战争带来的隔阂和警惕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除。
好在接下来是个漫长的冬天。
刺槐的部众陆陆续续赶到下坪。李燕子和黄子希本想早些率部返回山寨,但听说郑晟已经派出信使前往笔架山,两人商议后决定留下来,看看坐山虎的决定后再做打算。
各家山贼来去自便,郑晟绝不勉强。但不加入圣教的山贼军只能驻扎在下坪之外,李燕子和黄子希各留十几个信使在寨内保持联络。秋冬之际,下坪有秋的宁静,也有冬的孤傲。
商旅断绝,山里的消息传播的极慢,但圣教义军大胜官兵的消息还是很快传播出去。郑晟等不及让消息自然扩散,大胜后的没一天都很宝贵。
秋霜陷在枯草心里,风吹在脸上像粗糙的手摸过。
毛三背着包袱坐在石头上,六个汉子坐在周边的草地上。
就要到笔架山的地盘了,他前次进茨坪色厉内荏,生怕被官兵抓住枭首示众,此番奉命来笔架山面见凶名远扬的坐山虎竟然心如止水。
在路上想了好几个夜晚,他终于明白是什么给自己的心境带来这么大的变化。香主一日既往给信徒的自信,圣教的威望越来越高,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是打了胜仗!经历过与官兵马队正面冲杀的人,胆子怎么可能如从前一样小。不仅是他,圣教的每个人都在发生着变化。
“有人来了!”趴在树顶了望的山民发出警告。
几个山兵匆忙把干粮扔进口袋,摘下弓箭躲进道边的灌木丛里。树叶黄了、落了,丛林不如夏天那么茂密,他们必须要躲进稍深一点的地方才能完全藏住行迹。
毛三像一只狸猫般灵巧的爬上道边一颗枫树,远远的看见五个巡逻兵从东边树林的拐角处转过来。
“是笔架山的巡逻兵!”
毛三站在树丫上,一只手扶着树,一只手握着弓箭。巡逻的士卒很快走到树下,他清楚自己的目的,他是来议和的,不是来打仗的。他朝对面的树打了个手势。
片刻之后,丛林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六个山兵从巡逻兵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拉满弓箭对准猎物,如他们在山里捕猎没什么两样。
毛三顺着树丫溜下来,巡逻兵们才发现他们的头顶还有个人。他上前按住小头目紧握腰刀的手:“不要害怕,我是圣教的使者,从下坪来,奉命拜见虎王。”
拉满的弓箭显然比刀快,得知不是被伏击了,巡逻兵们松了口气。
小头目借坡下驴,插刀归鞘,“下坪?”
“是!”
“你们刚刚打败了官兵,听说斩杀了四百多人。”
哪有那么多人?毛三心里很得意,但故作矜持的点点头,“没有那么多!但我们打败的是骑兵。”
“对,对,是骑兵!”小头目明显兴奋起来。山里的盗贼是一家,坐山虎尚未明确说对圣教开战,在最下层的山贼眼里山贼与官兵是天敌。
毛三不耐烦的打断他:“烦劳你回去通报下,我奉香主之命前来与虎王商谈会盟事宜。”
小头目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大变,唯唯诺诺答应:“好的,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回山区通报。”
巡逻兵往来时的道路退去,毛三等几个猎户继续坐在路边吃干粮。
眼前的树林随北风起起伏伏,看久了很枯燥。约半个时辰后,东边的丛林中来了一队兵马,足有五六十人。
毛三站在大道正中,想了想突然对随从下令:“你们不要随我上山了,马上在附近的山里藏起来,等着我回来。”
六个部下都很意外,但立刻听令钻入丛林,这就是圣教义军训练了一年的成果。
山贼蜂拥而上,把毛三包围在正中。刚才的巡逻兵头目跟在最后,一个身份明显更高的头目上前拱手:“在下笔架山耿铁柱,奉虎王之命前来迎接使者。”
毛三回礼,简练的回答:“在下毛三,走吧。”
耿铁柱瞅向四周的丛林,只有风吹过树叶哗哗的响声,“就你一个人?”
“不错。”
耿铁柱露出会意的笑容,没再多说什么。
这里距笔架山山寨七八里路,一行人踏上归途。毛三一路与耿铁柱闲聊,说着山里的有趣的传闻,但一点也没提下坪的变化。两人像是有默契,耿铁柱不问,毛三不主动提。
走了半个多时辰后,笔架山完全展现在毛三面前。半里路外是笔架山的山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毛三跟在耿铁柱身后,他留意到山门前树立着两排木桩,上面好像挂着什么东西。
走到再近一点,他看清楚了,那上面悬挂的是人头。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那……那是什么?”
“那是……”耿铁柱止住话语,“你上山问虎王便知晓。”
一种血浓于水的冲动在毛三的血液里流淌,他声音颤抖着问:“那些是谁?”
“你知道的,虎王不高兴,就会杀人。”耿铁柱话语里带着安抚。
他不知道来的这个人是谁,更不知道被斩首的那些人与眼前的这个人有什么关系。毛三冲向那些不知树立了多久的木桩,心快要跳出来了。
耿铁柱想拦住他,但看他激动的模样没敢伸手。
毛三一个个的辨认,首级已经开始腐烂,走到近处闻到一股臭味。在十几个木桩中,他几乎一眼便看见了四弟的脑袋。
“四弟!”他慢慢的跪下去,悲伤的呼喊。大哥早预料到了一切,四弟真的被坐山虎杀了。
耿铁柱等跟在他身后的山贼都惊呆了,没有人敢上来打扰他。
两行泪无声在毛三的脸上流淌,他兄弟四人感情一向非常好,当初是四弟劝大家加入圣教,没想到圣教刚刚有起色,他却被坐山虎斩首。
“是坐山虎杀了他!”他像头受伤的豹子低吼,不再称呼虎王。
这句话不需要确认。
“他们被杀有几天了?”
“六天。”耿铁柱感觉到眼前这个人就快要爆发了。
“六天!”
六天前毛三正在高高的山岗上大战官兵,四弟被坐山虎在笔架山下斩首。
他摸了摸怀里的书信,他知道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临行之前,香主告诉他,坐山虎看见这封信后一定会放了他的兄弟,所以特地让他来送信。
可惜已经晚了,那么还要议和吗?他很想把信撕了返回下坪。但是,是和是战,轮不到他来做主。
毛三扭头看向耿铁柱,用祈求的口气问:“能把这颗首级摘下来吗?”
坐山虎正是有一颗又一颗这样的首级维持住在笔架山的威严,耿铁柱不敢擅自做主,“这个,要虎王准许才行。”
毛三做出了决定:“好吧,带我上山面见虎王。”
他不敢不送出这封信,但他一定要把这场议和搅黄。圣教说除恶扬善,不惜以死。罗霄山里没有比坐山虎更恶的人了。香主知道毛四被杀,也一定会支持他的想法。
“开山门!”笔架山顶传来悠长的喊叫声。
笔架山的规矩,只有迎接贵重的客人才会三道山门齐开,郑晟初次上山,得到的便是这种礼遇。以毛三一个小小信使的身份,显然无法让坐山虎下达开山门的命令。笔架山开山门的礼遇名义是对信使,实际上是对信使背后的山贼联盟。
毛三没觉得有什么,耿铁柱等人都惊呆了。
出发之前,虎王对圣教来使表现出很不屑,甚至差点命他把来使绑回来,是听了小寨主的劝阻才改变了主意。怎么事情变化的这么快,一个时辰后,竟然开三道山门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