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红烛燃尽,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残蜡。
太平昨晚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一觉醒来,却不见了枕边人。她起身下榻,走到铜镜前,望着镜中十五岁时的自己,嘴角弯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这世上的女子,就没有哪个不希望自己重回年少的。
如今这张脸是真的,屋中残留的红烛是真的,连昨夜的驸马……也是真的。
感慨这一回,倒还真是上天垂怜。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海棠端着温水和琉璃丝巾,带着三两个府中的小丫鬟,前来服侍她盥沐。太平冲她们点了一下头,执起杨柳枝咬开,沾了青盐擦牙。虽说晨嚼杨柳木这种事情很是风雅,但时下青盐贵重,却不是普通人家能够承受得起的。她这位驸马,还真是名副其实的一门显贵。
“公主。”海棠取出一支步摇问她,“这支珍珠的可好?润泽通透,恰与您的肤色相衬。”
太平吐掉漱口的兰花露,摇摇头,说道:“替我梳高髻,上品级大妆。”
“公主?!”海棠吓了一跳。今天不过是新婚第二日,就算要拜见兄嫂(舅姑),也要等到三日以后。再说了……
“今日阿娘会派人过来。”太平言简意赅地说道。
“不、不能罢?”海棠吓了一跳。公主昨夜新婚,哪有今日就回宫觐见的道理?
“你忘了昨夜那场乱子么?”太平耐心解释道,“阿娘性子多疑,又不喜欢节外生枝。昨夜那场变故,想必早已经传到她的耳朵里去了。我想阿娘很快就会派人过来,传我进宫问话。”
她这位天后阿娘,不但秉性多疑,还极为护短。昨夜那场变故,被女官宫人们添油加醋地一说,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昨夜她虽然吩咐芍药提前回宫,却并不能保证稳住事态。
海棠噢了一声,又从太平手中接过丝巾,眼角余光瞥到太平手腕,禁不住轻轻“呀”了一声。
那一截皓白如玉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柳叶形状的红痕。红痕只有半寸来长,浅浅的并不明显,被玉镯一遮,便几乎看不出什么来。海棠看了一眼纷乱的床榻,又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公主,暗想大约是昨晚公主睡相不好,才将床头的花纹压在了手腕上。
太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瞧见了自己腕上的柳叶状红痕,忍不住呆了一下。
她自然知道自己昨晚睡得安稳,不可能在床榻上压出什么痕迹来。可这柳叶状的红痕附在她的手腕上,脉络清晰,倒像是画上去的一般。她试着碰了碰它,竟然微微有些发烫。
太平很清楚,无论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她身上都没有什么柳叶状的胎记。
可这红痕,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太平将指尖压在红痕上,皱着眉,沉默不语。
海棠从妆奁取出一套完整的玛瑙头面,又加上一副红翡吊坠和鎏金牡丹钗环,细细地替公主上妆。她调了一会胭脂,忽然觉得颜色不正,便亲自带人去外头摘一些花瓣来增色。
太平一个人坐在铜镜前,指尖摩挲着红痕上的细小的脉络,暗想:这到底是什么呢?
在她指尖摩挲下,原本微烫的红痕渐渐变得滚烫起来,后来竟像是烈火灼烧一般令人难受。太平抬起手,想要浸到凉水里捂一捂,忽然眼前一花,接着狠狠地摔到在了地上。
她从房间里,摔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的天空是澄澈的翡翠色,地面长满了大片的小草。那些草叶又细又长,通体翠碧,泛着细微的莹光,倒有几分仙草的味道。不远处的草丛里,还开着一簇淡黄色的花。
这里不是薛府,不是大明宫,甚至不像是大唐任何一个地方。因为无论天底下的那一处,天都是湛蓝湛蓝的,断然不会出现这种奇妙的翡翠色。
这里是冥府?不,冥府的天空是昏红的,地面上也开满了大片红色的曼殊沙华,不会像这里一样,天色碧绿,遍地长草。
那这里是仙境?
可谁家仙境里,连只活物都没有?
太平早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所以并不十分害怕。她站起身来,四下张望,希望可以找到出去的地方。忽然之间,她眼角余光瞥到了自己的手腕,竟愣住了。
那一枚柳叶状的红痕已经淡去,若不是脉络仍在,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来。她试着用指尖轻轻按了一下,入手冰凉细滑,与方才那种微烫的感觉迥然相异。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有了一种错觉,就是这枚古怪的红痕,将她带到了这个地方。
可她要怎么出去才好呢?
这个地方不但天古怪,地古怪,连地上的草也十分古怪。那些草不但开着黄花,还结了一种淡红色的圆圆的果实,样子有些像蚕茧,又有些像菟丝子开出来的花。太平平素不认得什么花草,所以无法分辨出这种草的品种,便也不再多想,而是随意择了一处方向,慢慢往前走。
她走了没多久,便看见远处影影绰绰地矗立着一座楼阁。
有阁楼,就可能会有人。
太平加紧了脚步,朝那座阁楼走去。直走到近旁她才发现,那座阁楼很大,至少有两座宫室那么大。阁楼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阁楼里面干干净净,香炉中还残留着温热的香灰,似乎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太平脚步一顿,扬声说道:“我迷失方向,贸然闯进这里,实在是多有得罪。”
她静静地在原地侯了一会儿,却不见回应,似乎阁楼的主人已经出门了。太平又扬声说了一句“得罪”,便举步走进阁楼,试图找到一些出去的办法。
阁楼里摆放着几百个书架,上面满满地全都堆着书。
太平赫然被吓了一跳,因为就算是宫中的藏书室,也没有这样丰厚的藏书。
继而她有想到有些世族屹立千年不倒,族中藏书比皇室还要丰厚,或许她是误入了某个世家大族的藏书室也说不定。
太平朝里头走了两步,随手从架子上抽下一侧书卷来。那卷书的封皮上,只写了两个字:隋书。
是《隋书》!
竟然是贞观年间,太宗下旨修成的《隋书》!
太平一惊非同小可,急急翻开书册,细细看去。她小时候贪玩,曾经和兄长偷偷溜去翻看史书,依稀记得一些字句。“高祖文皇帝,姓杨氏,讳坚,弘农郡华阴人也。汉太尉震八代孙铉,仕燕为北平太守。铉生元寿,后魏代为武川镇司马,子孙因家焉。元寿生太原太守惠嘏……”她越看越是心惊,手中这部书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和本朝编纂的《隋书》一模一样。
要知道本朝编纂的八部正史,并没有广为通传,她也是偷偷溜进弘文馆里,才略微看到了一些。这座古怪的阁楼里,为何竟藏有完整的《隋书》?
太平抬眼望去,数百个书架密密麻麻,在阁楼中整齐地排开,架子上搁着的书册,少说也有成千上万本。最靠近门边的是一架帛书,还列着几堆残缺不全的贝壳和龟甲;再往里,便是一些刻满文字的钟鼎,还有一些竹子的残片;再往里头走一些,便是一架架的竹简;然后再往里……
她闭了闭眼睛,深深吸气,直到心绪平静了一些,才又在前头的书架上抽下一卷书册。书册依旧呈现出淡淡的蓝,以白线缝合,显得古朴且雅致。封面上除了编撰者的名字之外,便是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唐书。
要知道,本朝的史官修史时,从来不会加上一个“唐”字,顶多只会写“今上实录”。
太平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取下其中一卷唐书,慢慢翻开第一页,一字字看去。越看,就越是心惊,冷汗也渐渐沾湿了后背。“主衣紫袍玉带,折上巾,具纷砺,歌舞帝前……帝识其意,择薛绍尚之……预诛二张功,增号镇国……主内忌太子明,又宰相皆其党,乃有逆谋……”
她上辈子短暂的一生,全都汇聚在这段短短的文字里,不增不减,不议不判。
这是史官的笔法,是史官修史时才会使用的春秋笔法。
太平慢慢地合上书,在内页上找到了撰者的名字:宋祁、欧阳修、范镇、吕夏卿。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得。
但这些人,却将她的生平修成了史。
饶是太平活过一世,见识广博,此时也禁不住有些胆寒。
她轻手轻脚地将唐书搁在架子上,又从头开始翻阅那些书册。开头那几架帛书上,全都是她看不懂的文字;再后来那几个书架上,使用的便是古书上说的金文、钟鼎文;再后来,是秦朝的隶书和小篆。她颇识得一些小篆,连猜带蒙,便认得那一架又一架的竹简上,记载的全都是先秦的历史。
接下来的书架上,竹简变成了麻纸,纸上记载着两汉两晋时的旧事。
再后来……
太平一个个书架地仔细看去,终于确定这些书架上全部都是被人精心收集来的藏书。不止是有历代正史,还有额外的经、子、集三部,整整齐齐地列了几百个书架,按照成书年代整理成册,在这座阁楼中妥帖收藏,静静等待着有心人的到来。
而那些史部的藏书,则分别是汉、魏、晋、宋、齐、梁、陈、南朝、北朝、隋、唐、五代、宋、辽、金、元、明、清……清代之后,便只剩下一个极小的书柜,再往后就没有了。
太平喉头发紧,伸手在最后一个书架里,取出了一封书信。
书信的封皮上只有四个苍劲的鎏金大字:来者亲启。
太平定了定神,将信封拆开,抽出一张写着几个字的白纸。那张纸极薄,质感也很好,即便是大唐最好的宣纸,也比不上它。她低头看去,只见那张白纸上,写了四个缺胳膊少腿的大字:
送给你了。
这种缺胳膊少腿的字,太平在一些行书和草书里的碑帖里见过,所以并不难认。她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读下去,发现信中写了这座阁楼的来历。
此间主人是个女子,似乎颇懂得许多东西。这人平素无聊,便收集了她那个年代所能收集的所有古籍,全都收在这座阁楼里。这些书架上,最开始是夏商时的龟甲,然后是秦汉的竹简、魏晋的帛书、隋唐的纸书……她一字字慢慢看去,越看越是心惊。
因为信中清清楚楚地写了,在大唐之后,还有许多个陌生的朝代。
大唐终将会消亡么?
太平抬起头望着满满一阁楼的藏书,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悲凉的感觉。她不是普通的女子,自然知道这一阁楼藏书价值几何。她也同样知道,这些藏书,很可能代表着过去和未来。
她将信纸重新折好,又放回到信封里,低声说道:“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
她慢慢地转身往回走,在方才的架子上,取下一侧完整的《唐书》,一页页快速翻看着。她看到自己因为谋逆罪而身死之后,大唐在皇帝的统治下很是兴盛了一段时间;可紧接着,皇帝在诸州县设节度使,导致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乱。再然后,大唐便一直动荡不休,分分合合,直到在《唐书》的最末尾,由唐变成了五代。
太平将那册《唐书》放了回去,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又转身往回走。
她要先找到地方出去。
外间的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太平心中一惊,抬眼望去,发现窗外翡翠色的天空渐渐变得暗沉,似乎有一场暴风雨将要到来。而她自己手腕上的那枚柳叶状痕迹,也渐渐变得有些发烫。
我要出去。太平心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忽然之间,她眼前的景色变得扭曲起来,又渐渐消失不见。太平猛地眨了一下眼,发现自己正坐在梳妆镜前,面上的妆只上了一半。她又听见外头海棠撕心裂肺地在喊:“公主——”
太平扬声说道:“海棠进来。”
纱帘即刻被人掀开,四五位婢女急急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海棠。
海棠一见太平,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怪异的事情:“公主?……”
太平镇定自若:“方才我去了一趟茅厕。”
海棠呆呆地“哦”了一声,而后扑到太平膝前,狠命地捶着梳妆台:“公主啊,您方才可真是要将我们吓坏啦!下回您出去的时候,烦请提前知会一声……”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没留心太平低头笼了一下衣袖,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了一株通体碧绿的小草。
太平望了一眼脚边被揉皱的书册,心想,她大概知道这是一株什么草了。
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
这是瑶草,古书上记载的瑶草。
昨晚被她揉皱的那本书里,就记载着瑶草的一些特性。只是书上说瑶草生长在姑瑶之山,能治百病,服之媚于人,属于仙草的一种,从来不会出现在人间,方才她一时竟没想起来。
带出来的那株瑶草已经被她揉得有些蔫,叶子也倦倦地失去了光泽。太平心绪微微宁静了些,一动不动地坐在梳妆镜前,等海棠给她上妆。
海棠一面调着胭脂,一面埋怨公主不知体恤。太平微微一哂,并未多做理会。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海棠退后半步,恭谨地说道:“公主,好了。”
太平略一点头,吩咐道:“你们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