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好一会儿都未等来于启文的回答,却见他始终是一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高冉倒也不难猜到他此刻最可能的想法:他多半是怕会上当,但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反制于她?
于是,高冉偏又继续追问道:“若是你怕得罪人而不好直言的话,那你倒也可以回答我另外一个问题。当然,无论你如何回答,我也只会将它当作是一个参考意见,不会完全笃信的。更何况,你也并非是他本人,所以你说的自然也不可能能真代表他本人的想法。”
“什么问题?”于启文并未觉得自己已经躲过了一劫,反而觉得更加危险了,便十分警惕地反问道。
“很简单,我想问,以你与云臻的交情,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在他的心里,我和高瑜究竟谁的分量更重?”
“明知故问。”还未及细想,于启文直接就脱口而出了。毕竟,在他看来,这事可是摆明了就是所有知情者都早已知晓但又都心照不宣的事实。且,当初若非如此,他也决不会单独去追高冉,更不会随她入山待了两年。既然有了这样的过往,那他现在自然也无需刻意隐瞒此事。就算日后被云臻知道了,他也定不会因此而追究他什么。
但高冉却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突破口,便以一副不以为意的口吻偏就顺着他的以为故意质疑他道:
“那可未必吧?毕竟,我与云臻也就只在书院里见过几面而已。到如今,我们也快有七年未见了。比起他能时常见到的那个青梅竹马兼师妹的高瑜,你说他会对我这个才见过几面的人念念不忘,甚至分量还会比高瑜还重?这——我想,是个正常人都很难相信吧?莫非,你是想趁机欺哄于我?
“我可警告你啊,你最好是从一开始就对我说实话,否则,一旦日后被我发现你故意说谎欺骗于我,那我必定会加倍报复于你,让你生不如死、还想死死不成!你可千万不要小瞧了我、以及我身后的天阁和医谷——我们报复人的能耐啊。否则,最后受罪的也只会是你自己。”
高冉的话分明就是在赤/裸/裸地威胁他。可即便是威胁,于启文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确实在理。也知道,面对高冉,他若是选择从一开始就说实话,这或许才是上策。
“你会那样想,是因你本就不懂情。你是不可能明了的:这世上啊,就是有一种人,即便只是一眼,便会倾心一世。而臻他,就是这样的痴情人。——不动心时,任你再美好,也入不了他的心;但一旦动了心,纵使你再无视他,他也会为你倾心一世。”
高冉相信,被她威胁后于启文说的这话应该是真话。但他说的这些对她却一点都不受用,反而激起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倒不是她不相信世上真有如此令她无法理解之人,而是觉得纵使是有,但她对于——这类人之所以会如此——的理解,却是与于启文的理解完全不同。
她立刻就很不屑地反驳他道:
“你会那样想,是因你看待此事的角度使得你会这样去理解云臻。但,在我看来,此事却绝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
“诚然,就算云臻真的如你所说,自他一厢情愿的对我动心之后,就真会至此对我念念不忘了,甚至,还会如你所言的真就一世倾心于我了。但,这在我看来,根本就不是他有多在意我、多倾慕我,而是本质上,他的那些心情根本就只是他自己的一种自我满足罢了。他就算是爱恋,那他恋慕的也只是他自己想象的‘我’,与真实的我根本就没半点关系。
“你别忘了,现实中,他与我才见过几面而已。他能了解我多少?他又能接受真实的我的多少?
“我看哪,他至多不过是在初见我那会儿恰好看到了我身上的某个点颇合他的心意,于是他就一厢情愿的将那个点无限放大,并擅自认定了他想象的、他认为的那个‘我’就是全部的我,就该是我该有的模样,甚至还一厢情愿的把他自己的所有的认为都强加在我的身上,把他心中钟情的那个幻影投射在我的身上。且,从一开始,他就将这样的一厢情愿看作是理所当然了。
“再有,我觉得,他那所谓的倾心,本质上不过是他自己的一份执念而已。更何况,我并不难想到,他的成长,定是少有人会对他说‘不’的,也不敢轻易对他说‘不’。再加之,他本身天生的性格中就有些偏执倾向,如此一来,便不难塑造出——他会对自己想要之物的异常执着——这样的性格来了。
“所以,我认为,他并非是真的对我痴情,而是想要满足他自己的执念——为了圆满他心中所钟情的那个幻影。而我,不过是他自我满足的一个不可被轻易替代的‘工具’而已。——只因,我身上的某个点恰好颇合他的心意,进而就被他一厢情愿地当作了是他心中的那个幻影的最佳投射容器。而如此一来,他便可能能借由我这个真实存在的实体,来将他心中的幻想慢慢转变成确实能让他触摸得到的现实了——只要我愿意配合的话。
“但显然,我是不可能会配合的。我也没有任何义务要为了满足云臻他自己的自我满足而极力去配合他投射在我身上的任何幻想!”
明确表态后,高冉一脸挑衅地反问于启文道:
“于启文,你平心而论,就算你坚持自己的看法没有错,但若是你站在我刚才向你描述的这个视角上去重新审视云臻对我的所谓情意的话,以你对他的了解,你确定我说的真就半点道理都没有吗?
“就算我的确如你所言的不懂情是何物,但我仍旧相信:真正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良好关系,必定是在两个同样能十分了解自己和对方的人身上才可能能产生和维持的。他们都必须先足够了解自己,并能完全接纳完整的自己,而后,才可能能平等地看清对方、了解对方,甚至愿意如尊重、接纳自己的全部一般的去尊重、接纳对方的全部。且,只有两个人都能做到,那真正交心互知的关系才可能产生,并可能能始终得以维持。——且,也只是可能。
“而在我看来,你所谓的情,若真有,那也定是我所形容的这种能真正持久的良好关系中的其中一种存在方式而已,是‘关系’中的其中一种,而非全部。而既然‘关系’只会存在于彼此共同维持的过程中,是过程而非结果,且还是流动的,那那份本质上也只是‘关系’的一部分的所谓的‘情’,难道不也该是流动的吗?
“但既然是流动的,那‘一厢情愿’又如何能让这份‘情’流动?若不曾流动,又怎还是‘情’?还是说,你所谓的情本就不是‘情’,而是被你误以为是‘情’的虚假幻想?是被你披上了‘情’的虚假外衣的自我满足?”
于启文被高冉问得哑口无言。他也不知为何,高冉刚才说的这些,无论他是否赞同,但他的心确实是被她狠狠撞击到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心被触动了,且,似乎还隐隐然的被高冉的这番质疑反驳给撞开了一扇门——一扇他从不曾知晓它的存在、更不曾踏足过的那扇门后的世界的“新门”。
这样既陌生又充满诱惑、但同时又令他无比恐惧的感觉,令他瞬间颤栗。只觉得,此时此刻,比之眼前的高冉,他心里的那份是他还尚不能明了的蠢蠢欲动,才是最令他不安惧怕的。
“你这番言论,我确实闻所未闻……”好容易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于启文不敢再多想,只努力急中生智地应付道,“但就算你说的是事实,就算臻他的确如你所言,就算过去都是我误会了,甚至,就连臻他自己也从未细想过他对你的情意……但,那又如何?莫非,臻对你的情意的真假对你至关重要?”
“呵,不错嘛。心里一直笃信不已的观念思想突然被毫无防备地挑衅了,而且还是受到了本质性的质疑——被这般动摇了你一切思想、信念的根基,你竟然还能临危不乱,还能这么有条有理地对抗我?不错!确实不错!只是,不知可有人提醒过你:所谓伴君如伴虎,若没有治国辅君之材,确实难当大任;但若太过锋芒毕露,即便你还未功高盖主,只怕也难保云臻不会因忌惮你可能的威胁,而提早对你下手。”
“不,他不会的!他知道我决不会对他有不臣之心,他不会的!高冉,你别妄想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挑拨?呵,是不是挑拨,那就得看你自己对我刚才说的有几分相信,又对你自己说的有几分相信了。你敢说,我说的就没半点道理了?还是你坚信你刚才那么急切的否定就真的是你的真心话,而非是你的自欺?”
于启文再不能克制自己的心慌了。先有之前来自心底却又无法言状的动摇,已令他心起了莫名的恐惧,再有高冉之后对他与云臻之间的关系的挑拨,终于,他再难在还未收拾清楚自己此刻的复杂心情的情况下,及时阻止住内心不断膨胀动摇的恐慌溢出言表了。他的心事,再也掩藏不住了。
这一刻,他只觉得这样的自己令他好陌生。但,更令他不知所措的,是他竟在这一瞬间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高冉是恶魔,她能轻易唤醒他心中的恐惧。尽管他对产生这份恐惧的源头十分陌生,但却是知道的,那个源头本就在他心里,但在此之前,他却从未觉察到它的存在。但可怕的就是这点——连他本人都从未觉察到的那么隐秘的存在,为何高冉却能看到?而且,她不仅是看到了,还能这么轻易地就把它唤醒了?!若她不是恶魔,她又哪来的这么诡异的力量,竟能轻易唤起他心中的甚至是连他本人都从不知晓的那股阴暗力量,甚至还能让它为她所用?——不错,他此刻的无措心慌,不正合了她的心意了吗?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于启文好似突然狂性大发,毫无分寸地一把抓起高冉的手腕,用力地钳制着她,既恐惧又有些愤怒地质问她道。
“我?我是高冉啊。高家二小姐,高冉。怎么?莫非你怀疑我鬼上身了?还是说,是你自己心里有鬼,才这么害怕被我看穿了什么?”高冉却完全不反抗,只是忍着痛任由他钳着自己的手腕,但说的话却分明话里有话。
于启文定睛细看了高冉好一会儿,确定了她并没有易容、确实是本人之后,才稍微放松了对高冉的钳制,但仍未放开她,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似的。
他就那样继续钳着高冉的手腕,不自觉地将她拉近自己,但心里却正十分专注地反思着高冉对他的反问:难道真的是他自己心里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