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夜色已深,似是浓稠墨水一般,赫然将大半边天空都沾染得一片幽黑,偶尔露出两点微渺的星光,仔细一看,却发现那也只不过是远处高楼上的灯火。
我们一路心怀疑惑地沿着镇边的河流缓慢而行,所经之处碰上的镇上居民,无不都是如避蛇蝎般的纷纷绕行,所以我们也只好硬着头皮径直前进,直到最后行至了河流下游的浅滩之上,方才精疲力竭地停了下来,小口局促地喘着气。
隐隐约约的,似乎能看见通往河流的台阶之上趴了一抹娇小纤瘦的人影,为了确认此人所在的真实性,陆羡河还特地上前去细瞧了一番,发现并不是我们一时看花了眼睛,便冲着杵在后方的我和书珏勾了勾手指。
我们应着他的暗示轻步上前,朝着那人影所在的方向定睛一看,却见眼前趴在那河滩上一动不动的家伙,不过是个三四来岁的小丫头。此时的她,正独自一人窝在那河水边上搓泥巴,也不知是玩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宝贝了,弯着唇角在那儿笑得傻兮兮的,就这么单单一看,还颇有几分我小时候的蠢样子。
不过转念一想,现在这大晚上的,家家户户都预备着回屋开饭了,她一个这么小的破丫头片子,却偏在这河滩边上傻傻地呆着,她的爹娘难道就不会担心吗?
越想就越是觉得奇怪,我便一时没能忍住,蹲下了身在她耳畔轻声问她道:“小妹妹,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外面做什么啊?”
那小丫头听罢身形一顿,却并没有应声回过头来。我原以为,这会儿她又该像其他镇民一样站起身来,朝着远离我们的方向仓皇而逃,却不想等了片刻之余,她不但没有转身溜走,反而是一本正经地回过身来,摇头晃脑地回答我道:“……阿娘不让我回到家里去,所以我就一个人来这河边玩了。”
我心下一惊,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弯了弯唇角,放柔了声音继续问她道:“是不是你犯了什么错事惹你阿娘生气了?所以她才不让你回家啊?”
“不是。”小丫头摇了摇头。
经由她这样一通否认,连陆羡河都没能忍住心中疑虑,亦是轻轻蹲在她身边继续追问道:“那是为什么啊?”
小丫头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复又笑眯眯地搓着手中的泥巴,仰头对我们三人说道:“因为阿爹晚上要出去赚钱,白天却要在家里睡觉,阿娘怕我在屋子里吵着阿爹休息了,就让我一个人出来转悠,等到天色完全黑了再回家里休息。”
“啊?”我听罢连连诧异道,“这天底之下,居然还有这样苛待自家女儿的阿娘吗?”
身旁的书珏却不以为意地冷冷哼道:“这天地如此之大,什么样的人能没有?”
而陆羡河倒是听得皱了皱眉,抿唇思忖片刻,方才温声对那小丫头说道:“呐,小姑娘,你看现在这天色也已经是不早了,而叔叔和这两位哥哥姐姐却还完全找不到可以留下住宿的地方,刚好你也准备回家休息了,你……能不能代我们向你家阿娘说上一声,让我们三人在你家里暂且歇上一晚?”
“咦?”那小丫头偏着脑袋细细扫了我们一眼,旋即一脸踌躇地出声说道,“你们……想要在我家留宿一晚?”
“是。”陆羡河点头微笑道。
“唔……”拧着眉头在边上犹豫了好一阵子,那小丫头局促不安地揉搓着手里一堆堆的泥巴团儿,良久之后,方才下定决心地点了一点头,回身对我们说道,“那好吧!我带你们一起回家……”言毕,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自言自语地在旁继续开口补充道:“我家里也确实很久都没来过客人了……怪冷清的。”
归根结底,面前的这小丫头也还是个只会玩泥巴的稚嫩幼童,而她母亲对于她的安全意识似乎也教育得并不周到,所以才导致其对于陌生人突然提出的异样请求,丝毫没有半点防备之心。
好在我们这三个来自镇外的异乡之人,并没有什么其他的险恶企图——说白了,也只是实在找不到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方才出此下策,央求一个小丫头片子来为我们提供住所。
然而一路小心翼翼地走来,我们由她带着绕过了无数的宽街窄巷,穿过了数不清的大小路口,便是愈发觉得,这座名为轶水的小小村镇,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且不说方才那些见到我们便落荒而逃的古怪镇民,现下遍观这沿途高矮不一的各式房屋,分明是能感觉到其间有影影绰绰的人形在不断晃动,然而不知为何,他们却像是纷纷在暗中约好了一般的,不曾在屋中燃上一盏灯火来照明。
所以,当我们任由那小丫头一蹦一跳地引领着步入她家大门的时候,这心底的不安和疑虑便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堆积得越来越深。
眼前这一座低矮狭窄的古旧民居,乃是镇上数百余参差不齐的建筑之中,最普通无奇的一种老式房屋——同沿路走来时所遇到的情况丝毫不差,它亦是于这大片晕染的黑暗之中,未曾燃上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火光。
我正待在屋外看得心中生异,一时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料那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已是站定屋前,对着大门扯开了嗓子,连声呼喊道:“阿娘,阿娘,快开门!我带客人回家来了!”
话音未落,那年代已久的老旧木门已然是应声“吱呀——”一下,陡然从里间裂开了一条微不可察的细缝,而与此同时,一双略含有几分打探意味的眼睛亦是随之战战兢兢地露了出来,半伏在门框上四下张望着。
半晌相视无言,我正想着这次许是又该吃上一回闭门羹了,然而还不等我组织语言试图和那屋内之人沟通交涉,她倒是一反常态地自己推门走了出来,瑟瑟缩缩地朝我们干杵在外的师徒三人细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这么晚了……要来我家作甚?”
陆羡河见状连忙舒下了一口气来,少顷之余。又像是生怕这眼前之人复又对此置之不理一般的,倏然上前朝她微施一礼道:“夫人莫要害怕,在下……只不过是南域浮缘城内一介江湖郎中,如今携了两名徒儿在身边,预备着一道回乡安居……却不想中途突遇城门大闭,无以继续驾车前行,遂不得不在此地暂且留宿一晚。然而自方才下车以来,沿途追着询问了无数的过路者,却并无一人肯开口告知镇中详情,现下被逼得毫无头绪,便也只好向这位小姑娘发出请求。”
那屋中妇人听罢略微沉默了片刻,复又抬眸继续打量我们三人道:“……这镇上,一直没人肯搭理你们?”
“是。”陆羡河无奈应道。
“唔……毕竟你们都是外来之人,还并不明白这镇上的具体情况……”侧目望了一望头顶夜色,那妇人略有担忧地踌躇了片刻,方才微微垂眸,小心谨慎地对我三人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直道:“如今天色已是不早,倘若长时间地在外逗留也的确不妥……你们且先随我一道进屋罢,我尚有一些事情需要仔细交代。”
蓦然得了她这一番应允,我心下登时大喜,只觉这一天漫长而疲乏的旅程总算是熬到了头,遂连忙抬颌与身边的陆羡河对视一眼,相互示意着点了点头,便随着那门边妇人缓缓地踏入了屋内。
——不过于下一秒,在仔细看清那房屋之内清冷凄哀的摆设之后,我脚下轻盈愉悦的步伐却又是骤然一僵,旋即蓦地生出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悔意来。
方才在门外之时还未能瞧个清楚明了,现下一眼望着那妇人一身素色衣衫,头顶白花,满面皆为沉郁之色,而屋中各类布饰亦是染得一片哀颓之白,不曾沾上半分多余色彩,显然是方才经历了一场让人悲痛欲绝丧葬之事,且还尚未从中全然走出来。
如此一来,我们三人这般莽撞地上门打扰,倒反是显得略微有些许突兀——仔细想想,这妇人现下家中突遭悲切变故,却还要强打精神迎接我们这些突如其来的外乡之人,任他来者是何人,想必都会为她的生活带来诸多不便吧……
正待我和陆羡河在旁干杵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妇人反不如方才街上那些四处窜逃的镇民一般满面惊惶之色,而是不急不缓地转过了身来,略含几分歉意地对我三人说道:“说来也实在不巧,我家夫君于五日之前方才不幸亡故……这屋内陈设便难免会让人看着微有不适,还请三位能够多多见谅……”
“唔,是我们师徒三人太过迫切心急,全然不知夫人家中正在置办丧事,便贸然前来打扰……更是希望夫人勿要因此心生介怀。”陆羡河眉目微敛,旋即毕恭毕敬地冲她抱拳一揖道。
我听罢亦是下意识里微微低下了脑袋,依着寻常礼数轻声抚慰道她:“夫人,生死之事乃人间常态,您也无需为此过多伤怀……”然而话方出口,心中却不由生出几分异样,回眸无意一眼扫见那门槛边上兀自一人蹦来跳去的黄毛丫头,便是登时自脑中唤出了方才在河滩之上听她所说的那些话语。
果然,不等我再度出声说些什么,那一直沉默在旁的书珏亦是发觉了其中诡异,旋即微一挑眉,直截了当地对那妇人扬声说道:“……这位夫人,您的夫君既是于五日之前不幸故去,然而为何您的女儿方才却说……她的阿爹还尚在外面赚钱养家?”
那妇人听罢倒也不做任何辩驳,只是眸色陡然一黯,旋即便像是被人触及了伤处似的,眼圈一红,犹自垂下了头去,开始掩面轻泣。
我瞧着她年纪尚轻,其夫君却是不幸早亡,便不由得从内心深处生出了几分悲怜之意,遂亦是觉得书珏那一番无端质问实在是直白得可憎,复又悄然伸出了一只胳膊,狠狠地捅在了他的腰上。
那书珏陡然吃我一记痛击,愣是给骇得全身一软,险些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好在他那一双手脚生得沉稳踏实,便也不过是轻轻一晃,就勉勉强强地站直了身体,而那心里头必然也是恼得厉害,遂二话不说,刚要开口问候我的列祖列宗,却是忽然又听得那妇人断断续续地抽泣了几声,似是有意将那悲不自胜的哀恸情绪强压下去一般,略有些哽咽地对我们三人说道:“接下来我想要向你们三位详细交代的……便正巧是与这一问题息息相关的重要事情。如若你们三位能有心相助于我的话,我和我这可怜的小女儿定然是会感激不尽……”
陆羡河抬眸望入她那双无助却又哀戚的红肿双眸,便不由得神色一凝,一脸正色地对她说道:“夫人有什么事情大可直说罢,陆某一定洗耳恭听。”
我亦是在旁递上了一枚干净的手帕予她擦眼泪道:“夫人既是肯好心收留我们在此暂宿,我和我师父自然也会竭尽所能来助您摆脱困难。”
而书珏那厮倒是避讳得打紧,兀自一人抱着手臂靠在那墙壁的边缘冷眼旁观,似是在有意彰显我们并非一路人般,丝毫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