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珏提着剑一步一步向我靠近,而我却在这毁灭一切的大火中有些失神。正当挣扎的意识快要淹没在消极和黯然中时,我一垂眸瞥见了腰间挂着的那枚柳叶弯刀。
那是阿言送给我用来防身的,我临下山前,陆羡河还极有耐心地替我整理过。
电光火石之间,一句温暖而又稳定的话缓缓地自脑海中响起。
——你还这样年轻,既然已经有心去追逐什么了,便不要让自己后悔。
像是滴穿顽石的一股清流,将所有沉重的黑暗毫不犹豫地劈开,悄无声息地洗涤着我被火焰和黑烟摆布的脑袋。
下定决心一般,我将弯刀拔了出来,抬臂以刀锋直指他的眉心。
“既然你那样在乎‘九山’,那我偏偏不会如你所愿。”我狠狠地说道,“我会比你先得到它,就算你先我一步找到了,我也会抢回来。”
“就凭你?”他扭曲地笑了起来,握剑的手向前一冲,与我手中弯刀相抵。
金属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同他戏谑的笑声一起在我耳畔不知疲倦地回响。
我并不太会摆弄手中的刀,空有一身蛮力与他在冲天的火光中对峙。偏那柳叶刀极为争气,刀剑相交,细长的剑身似乎扛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压迫,被磨出微小的细痕。
书珏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避开弯刀,在我神经紧绷的情况下,转头朝我的面向处倏然挥出一剑。攻击来的猝不及防,我下意识地退后几步,反应过来的时候胸口已经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这一剑没有想象中下手重,书珏在出手之后有些愣神,黯淡无光的眼睛里蓦然多了几分犹疑。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朝自己看去,只见胸口的衣衫被方才那剑撕开一条裂缝,三条陈旧的伤疤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那是我幼时和他一起被狼袭击后留下的伤痕,那次伤得极重,所以留下的疤痕怎么都去不掉。细细想来,小时候的我们遇到危机还知道互相保护,如今长大了倒是完全反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趁着他还在发愣的一瞬间,飞速将手中弯刀收入鞘中,以刀柄重重地朝他腰腹间袭去。我终究没勇气用刀尖砍向他,就好像他也会因为想起往事而露出破绽一样——
看着他痛苦地捂着小腹蹲下了身,我什么也没再对他说,咬着牙决绝地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朝山下奔去。从此之后,这沧归山上便再无我师徒三人,所有的回忆都被这无情的大火所燃烧殆尽。
这场火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才被住在山脚的居民熄灭,山上大部分的林木被毁,常用亦或是珍贵的草药也被烧得所剩无几。我带着一身的伤连夜朝浮缘城逃去,以避免被这座荒山勾起往日的记忆。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书珏的身影,若是他还疯疯癫癫地活着的话,约莫又被他心中的“九山”所吸引着,不断做出害人害己的事情。他于我来说像是一场凶残至极的噩梦,那样温柔地给予我一个充满生气的新家,却又冷酷无情地亲手将美好扼杀。
而我唯一的师父陆羡河已经不在人世,我想他大概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一手带大的徒弟活活烧死在屋中,最后连尸首都不剩。与他相识的所有日子里,我未曾见过同他来往密切的友人,唯一知道的便只有陆羡河回忆中的薛临,以及后来的阿言和他家“公子”。所以最终只有我和十几位被他医治过的村民草草为他立了一个衣冠冢,离开之时,我对着那衣冠冢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而如今支撑我继续走下去的动力,便只剩下陆羡河生前鼓励我的几句话。我想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要比书珏更先一步找到“九山”。倒不是同他一样执着于回归,而是想当着他的面将此物烧了,以此摧毁他追逐多年的信念——至于能不能借此回到原来的家中,便要看老天爷的眷顾与否了。
我独自在浮缘城内游荡了两天,身心俱疲。对于一个从未进城的“山里人”来说,这冗杂的街道简直是种无形的折磨。恰好我又是个不记路的主,于是便没日没夜地在找路与迷路中循环。我身上的伤并未痊愈,加之一直马不停蹄地赶路,隔日便撑不住了。偏偏此时又卡进了一截小巷子里,我寻思半晌索性放弃挣扎,靠着一旁的矮墙坐了下来。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昼夜温差略微有些大,分明昨夜里还寒风阵阵,次日午时的日光便灼人眼眸,四周闷热的空气似乎要将整座浮缘城蒸发。
原以为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巷子是不会有人经过的,我正打算就着巷口偶尔拂来的凉风小憩一会儿,倏地被一阵异响惊醒,忙不迭地直起身来探查。
不远处一抹极为高挑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朝我的方向走来,然还没走三步,便翻了个白眼,扶着一旁的墙壁“哇”地吐了出来。
一股难以言说的酒臭味便顺着巷口的风钻入了我灵敏的鼻子。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也跟着他吐了出来。然而出于医者本心,我并没有一脸嫌弃地绕开他,而是小心翼翼地走上去询问道:“这位公子你醉得厉害,需不需要醒酒丸?”
“唔?”他猛地一抬头,却把我吓得一个趔趄,险些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此人一身上好的绸缎外衫,青灰底袍下绣着雅致的银色竹纹,乍一看是位地位不凡的翩翩公子,然看清他的面容后,却被他眉骨上一条蜈蚣似的伤疤给吓得瞠目结舌。
醉鬼加刀疤,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这会子我也顾不得什么医不医仁不仁了,下意识向后挪了几步,陪着笑道:“没什么,没什么!您继续,继续!”
言毕撒开脚丫子就想跑,却被他一把揪住了后领扯了回来:“哪儿来的小姑娘,自己送上门来给本王当下酒菜?”
难闻的酒味和呕吐物的异味扑面而来,我被熏得有些作呕,直道:“什么下酒菜?什么王?”
“本王就是本王。”他虽一脸醉意,手劲却丝毫不小,一使力便将我拽得更近了些,竟然贪婪地开始拉扯我的衣服。
我自幼在山上长大,从未曾与陌生男子亲近,哪受得了他这般轻薄?他这番动作无礼又粗鲁,登时激起了我心中积累已久的怒火。
“我一片好心,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手中寒芒一现,我缓缓将腰间的柳叶刀抽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抵上了他的脑门。
“哟,看着挺乖巧的,没想到还是个辣娘们儿。”他撇着眉毛大笑出声,而眉骨上那条“蜈蚣”随即便活了一般张牙舞爪地扭动起来。
我羞怒交加,咬着牙就要冲上去把他捅成肉泥,却不知怎么的手臂突然一麻,自身后幽幽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量。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耳侧凭空响起“啪”“啪”两下清晰的点穴声后,方才还一脸丑态的刀疤男又一次翻了白眼,就这么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一双纤细却有力的手臂将我凌空抱起,“嗖”地飞身跃上了房顶,独留那刀疤男不省人事地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鼻尖传来此人身上浓郁的桃花香,旖旎而又缠绵,直让人昏昏欲睡。我一抬眸,正对上她一双氤氲的褐瞳。
“光天化日之下敢刺杀王爷。”她朱唇轻启,含笑的声音中带了三分妩媚,“丫头,谁给你的胆子?”
是个妖娆至极的女子,容色晶莹如雪,五官似玉般精致细腻,连眼角眉梢都沾染了初春一般寒热交加的柔情。
那一刻,鼻尖溢满了勾魂的芳香,连带着我几日以来的疲倦都一起勾了出来。我一边感叹着世间怎会有如此美貌的女子,一边失了神地偏过头,竟毫无预兆地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连梦都没有一个。再度醒来已是夜深,我挣扎着从陌生的床榻上坐了起来,眼神无意识地朝桌边那抹娇媚的身影投去。
是方才袭晕刀疤男的女子——此刻正裹了身桃红色水纹轻纱,翘起一双凝脂般光滑的长腿斜倚在墙边喝酒。她看似文弱,喝酒的方式却如同男子一般豪迈,直勾了酒坛子往嘴里一阵猛灌,喝完了就“嘭”地扔到地上,任凭它滚出老远。
我瞥了一眼满地的空酒坛,忍不住弱弱道:“姑娘,这么喝酒伤肝伤胃。”
“醒了?”她微微顿住,将喝了一半的酒放回桌上,起身朝我走来。
我怯生生地向床上缩了缩,试探性地问道:“这是哪里?”
“雁昔楼。”她漫不经心道。
“不认识……”我摇了摇头,伸手下意识地在腰间摸索着,却发现那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顿时慌了神,无措的目光在满屋子疯狂打起了转。
她扬了扬眉,缓缓地从怀里掏出那枚深褐色的柳叶刀,低声道:“你在找这个么?”
我眼前一亮,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忙道:“是的,请把它还给我。”
她眸中水光一凝,有些难以置信地将柳叶刀递到我的手心,见我一副极为宝贝的样子,便冷不防问道:“这枚弯刀曾是沐兄的随身之物,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沐兄?”我皱眉想了想,随即不确定道,“你是说——阿言?”
“嘶,你管他叫什么?阿言?”她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一脸惊悚地瞪着我。
“你认识他?”像是心里被点亮了一盏灯,我又惊又喜地望向她,“他在哪儿?”
“噗,看不出来。”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沐兄那样冷的一个人,也会被小姑娘叫‘阿言’。”
我见她反应夸张,便有些难为情地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不妥。”她将面上的笑容缓缓收住,而后拉住我的手正色道,“我得带你去见一个人。”
就在我还沉浸在“沐樾言”三个大字中无法自拔的时候,她已经拉着我穿过了无数个房间,来到了走廊的尽头。
三声扣门的声响过后,原本平整的墙壁蓦地轻轻转了一个面,露出一扇极为隐蔽的门来。
在我讶异目光的注视下,这女子一改方才的风情万种,极为谦卑地俯身朝门内跪下:“殿下,我将人带来了。”
静默半晌,略带慵懒的回应才缓缓地传了出来,清朗中包含了一丝戏谑:“晏烛情,我让你盯着祺王,你给我揪个女娃娃回来做什么?”
被唤作晏烛情的女子沉声答道:“回殿下,属下在监视祺王的时候,这丫头正准备独自刺杀祺王,而她手中的弯刀曾是沐兄的随身之物,想来是沐兄的故人。为防止她扰乱我们的计划,便将她带回了雁昔楼。”
墙壁内的暗室出乎意料地整洁干净,复古花纹的桌椅井然有序地摆成一排,最里层雕花的窗户将屋外闪烁的星光衬得若隐若现,楚楚动人。而方才说话的男子一袭藏青色古纹长衣,静如磐石般伫立在窗前,近乎与室外的夜幕相交融。
听着他二人冲破云霄的神仙谈话,什么殿下什么祺王,我有些畏惧地吞了吞口水,哆哆嗦嗦地心想——我这次可不止是碰上了一个冤大头,而是碰上了整整一窝。
那男子慢悠悠地回过身,只见得灯火幽幽中,他那放荡不羁的眉目间皆带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一双诡谲的瑞凤眼中承载了窗外几缕妖冶的月光。远远望去,那如一汪春水的面容美得直让人呼吸一滞。
“沐樾言的故人?”他掩唇笑道,“我可不知道他还会有故人。”
我心中明了这次惹上的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忙低了头耐心解释道:“我是个大夫,只在他受伤时偶然照料过一次罢了。”
“唔,半年前他确实来信说遭孟老贼重创,还休养了好一些日子。”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有些认真地凝视我道,“那你呢,你可知道方才在外头惹的是什么人?”
“什么祺王……?”我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晏烛情,她却朝我努努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们的事,你都知道多少?”他拧眉道,“知道是祺王,你还想一个人冲上去杀他?年纪轻轻,胆子倒是挺大。”
“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慌忙摇头道,“他方才在巷子里对我……实在无礼,我便想着以刀防卫,而后来知道他是祺王,也是听你们说的。”
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你最好别骗我——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又在这浮缘城里晃晃悠悠地做什么?”
在浮缘城里做什么?我总不能告诉他我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来的,这次下山是为了寻找一个不知为何物的“九山”,然后再“呲溜”一声穿回去吧。这样的理由,怕是说出来会被当成怪物活活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