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我还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我沮丧道。
“没有谁天生就能做好所有事情。”陆羡河道,“总是将你困在这沧归山上,我也问心有愧。”
“万一山下的生活我不喜欢呢?”我有些急促地追问道。
“那个时候你再回来便是了,这里永远是你的家。”陆羡河微笑着摊开双臂,仿佛随时能迎接我的归来一般,“师父又不是不要你了。”
霎时间,我感动得无法言语。对于我的来历和过去,陆羡河从未执着于追究,我也保守着底线不曾同他诉说。也许依着他的性子已经猜出了些皮毛,却为了尊重我没有多加追疑。就像我也不会去疯狂了解他的过去一样,其实心中早就有了底,我们谁都没有戳穿,却彼此关照信任着,像是真正的家人一样——我想,陆羡河的出现大概是老天爷在冥冥之中赠予我的一份幸运吧。
在往后几个月的时间里,我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在草药和配方上,按照陆羡河的说法大概就是怕我在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傻呆呆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同时,为了防止我撞上冤大头,陆羡河简略地向我说明了山下暗流涌动的各派势力。
沧归山下繁华昌盛的浮缘城是几百年以来恒久不变的王都,来自古晁城的段氏族人一统江山之后,这天下便随了段姓。而近几年来,段家内外矛盾纷争不断,其中最为激烈的便是浮缘城的孟家。
孟家世代为将,一直以来都为了段家浴血奋战,立下无数显赫的战功。然而段孟来往越是密切,两大势力的分歧便随着孟家地位的提高而逐渐增大——发展到至今,手握重大兵权的大将军孟郁景,已经和段家发展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同时还和祺王段惆暗地勾结,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至于陆羡河本人站在哪一派,他并没有明说,我便只能猜测他大概是属于段家那边的。不过后来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希望我尽量不要干涉这些各方势力纷争的事情,因为一旦踏入其中,必定危及性命。
于是在我十六岁那年的春末,我背着包裹告别了承载我大片记忆的沧归山,独自一人向陌生的山下生活迈出脚步。
这一次陆羡河没有像往常一样婆婆妈妈地跟上来,而是静静地站在山顶凝视我,可能在感叹那只原来只会绕着屋子飞的小鸽子终于长大了,但是翅膀也长硬了,扭头便从温暖的老窝里飞出去,不知何时才会归来。
下山之前我盯着他时不时弯起的唇角和额上新冒出来的白发看了许久,心里某处又酸又疼,几次快要掉下来的泪珠被我强咬着牙憋了回去,最后只是带着哭腔对他说道:“师父,你多保重。”
“不准哭。”他捏了捏我的鼻子,“女孩子家的,要哭只能哭给一个人看。”
“哭给谁看?”我深吸了口气,有些迷茫地问他。
“以后你就知道了。”他低下头,细心地将我腰间挂歪了的深褐色弯刀别好,“路上小心。”
再度抬颌,他温和的眼眸中已多了一片朦胧的水雾,像是不小心沾了清晨山间潮湿的空气一样,有些模糊不清。
许多年后回想起来,这一次不经意的转身,同时也使我后半生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天夜里,一向安宁祥和的沧归山像是一头被突然惊醒的猛兽,被大片凶悍的火焰所围绕着,发出无声的悲鸣。
我刚落脚在山下一座简陋的小客栈里,听到屋外一阵嘈杂的喧哗声,强烈的不安感便自脚底一直蔓延到胸腔里,一颗心更是在蓦然间疯狂地跳动了起来。
顺着人群的指向,我一眼就瞧见了不远处被熊熊大火燃烧的沧归山。灼热的火光将苍茫的夜色照得亮如白昼,烧着的树叶化为灰烬随风四处漂浮,而冲天的烟雾被庞大的夜幕吞噬,乌黑的轮廓却清晰可见。
刹那间,沉重的心脏像是被活生生剜了出来一样,所有的跃动被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淹没。我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凭借单一的意识奔跑了起来,朝着家的方向,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
“师父……师父……”无视还在肆意蔓延的火势,我用尽力气拨开山间黑压压的树枝,满脑子都是陆羡河那张温柔而又哀伤的笑脸。
他总是一味地付出着,只顾虑别人的感受。即使我们最后都离他而去,他依然笑着坐在家门口等着盼着,待到鬓发斑白,待到浅浅的细纹爬上他如玉的面颊。
可是……可是,现在的他,也安然无恙地在某处微笑吗?
我几乎失去了理智,连滚带爬地穿过无数条山路,摔了一身泥,最终以超乎常态的速度抵达于木屋前,“噗通”一声跪在了门口。
整间屋子似乎是火势开始的地方,早已被烧成一堆焦黑的木头,最初的木屋只剩下一个空洞的框架,在夜晚的凉风中“吱呀”摇曳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倒塌。
屋里也好,屋外也好,都没有陆羡河的身影。他就像是和这些房屋树木一样被燃为灰烬一般,只剩下漫天飞舞的星星点点。
我站在不断升温的烈火中,感觉身心都在不断被黑暗所吞噬。过往四年间的回忆一点点自心口溢了上来,全然无法抑制。
“师父,对不起……对不起。”我重重地将脑袋磕在地上,眼泪断了线般涌泻而出,不争气地将手背浸湿。
我自残一般一遍又一遍对着木屋的方向磕着脑袋,正当我近乎将自己磕晕的时候,黑夜中倏然响起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
“觉得对不起他的话,就下地狱陪他去啊。”
像是被针用力扎了一下,我猛地清醒过来,双目有意识地环绕四周以搜寻那个声音的主人。
背后缓缓地贴上一冰凉的锐物,那个声音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语调又道:“还是说,你是个连死都做不到的,废——物——”
我极度悲恸地回过头,对上书珏被火光燃烧的眼睛。
他一身浅蓝色的宽袍,苍白的面孔被灼热的光芒衬得微红,而那始终清瘦的身影在火海中显得格外单薄。
他手中的长剑紧紧地抵着我的后背,而我却像是没看见一样,努力挤出一个平和的笑容道:“你终于回来了,我和师父一直在等你。”
“是啊,我回来了。”他持剑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说话的声音却寒冷如霜,“我回来把山烧了,师父也烧了,就剩你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不信。”
“你不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你不信?”他凑近我的脸,突然笑了起来,“你知道吗顾皓芊,房子是我亲手烧的,火大的时候师父他老人家还关在屋里看书呢……”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抬起手来一巴掌掴到他的脸上:“书珏,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他也扔了剑,反手将我一拳抡倒在地,面目狰狞地说道:“是啊,我有病,从小就有一种‘想回家’的怪病,你敢说你没有吗?”
我被他揍趴到一旁的草地上,溅了一手的火星子,烫出“嘶”的响声。
“你说我瞒了你那么多年,我瞒你什么了?我确实有个待我极好的姥姥,不过她不在这里。”他拎起我胸前的衣服,狠狠道,“她这辈子就剩我唯一一个依靠,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等我放学回家。”
我浑浑噩噩地看向他,脑中一片乱麻。
“她病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我想救她,比做任何事都想。”他眼底的火光被无尽的哀痛所覆盖,“我让她等着我,我去买药给她。可是……可是一眨眼,我却到了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
“那又怎么样?谁在那边没有家?”我一把将他推开,颤颤巍巍地支撑自己站起来,“可这些和师父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伤害他?”
毫不理会我的质问,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始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九山’的创造者,是一位悼念亡女的母亲,在她身上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病入膏肓,失去了意识,只是反复向我诉说着‘九山’撕裂时空的能力。”
奔腾的火焰像是席卷不断的浪花,将山林的一草一木都不留痕迹地吞并。书珏有着几乎神经质的兴奋,对着空气低语道:“她创造了‘九山’,却也忘记了‘九山’,最后死时甚至连尸体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像回到了她女儿身边一样——而我则顺着线索,找啊找啊,直到你的出现。”
“你……”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口同时被愤怒和惊疑两种情感填满,互相碰撞挤压着,仿佛随时就能爆炸。
“那位母亲曾经说了,‘九山’是唯一的,再度使用它的方法就是将完整的它焚毁。”他诡异地笑着说,“而你我刚好都出现在沧归山,也许‘九山’和沧归山有着密切的关联。”
“书珏,你想‘九山’想疯了。”我提高了音量怒斥道,“一个弱女子用什么造山,用命吗?这就是你放火烧沧归山的理由?”
“是啊,哈哈哈哈哈哈,她那样一个脆弱的女人,怎么造山?”他退后两步,突然爆发出一阵骇人的笑声,“所以啊——我想,师父那样一个过去不明不白的人,也许会是‘九山’本身呢……你说是不是啊,顾皓芊?”
宛如被惊雷劈中,撕心裂肺的疼痛后迸发而出的,是数不尽的凄怆。
“所以呢,你回到家了吗?”我冲过去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歇斯底里地问道,“把整个家都烧了,你见到你的姥姥了吗?她老人家看到你现在的鬼样子,是不是要开心地鼓掌?”
“我没见到她,所以我现在依然特想她。”他眸中的光芒一点一点褪去,毫无焦距的眼睛盯向了我,“顾皓芊,你会不会其实就是‘九山’呢?”
被他突如其来的话语所震惊,我感觉到从头到脚都传来森森的寒意。之前他想掐死我的时候,我还觉得他只是对“九山”有种病态的执着。而如今我却再也没法欺骗自己的认知了——他确实疯了,不仅仅失去了原来的理智,而且变得毫无思考能力,满心挂念着所谓能助他回家的“九山”。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长剑拾起,再一次将剑锋指向了我:“我连师父都杀了,还有什么不敢杀的呢?”
我心中悲怒交加,直呵斥道:“闭嘴,你还有脸叫师父?”
“你这个后来的废物,明明什么都学不会,就有脸叫师父了?”他目光一冷,抬手将长剑猛地朝我刺来,然还好他剑术不精,我稍晃两下他便刺歪了,只是将我袖口的衣衫划破。
我早已浑身乏力,躲过那剑便纸片一般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周围的火势越来越大,却并未向山下蔓延,想来约莫是老百姓怕山火殃及村庄而采取了补救措施。
如果我逃下山去的话……
可是就算下山了,接触到外面丰富多彩的世界又能怎样呢?已经没有人静静地守在家门口等我回来了。
我绝望地仰起头,定定地注视着书珏在火光中明亮的身影,突然觉得活下来是件很艰难的事情。没有了师父,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意义,原本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和冲动都一点点地随着漫天的灰烬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