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弯腰伏在床边,以沾了水的湿帕轻轻擦拭着秦泠青白色的面颊,而那箫霜园来的老大夫则是探手轻轻摁在她腕间,一边号脉,一边摇头叹息道:“这孩子,留不住了,留不住了啊……”
谭今崭垂眸守在她身旁,沉默良久,方才转身朝那老大夫说道:“老先生,现下既是留不住内人腹中孩子,还请务必以保她性命优先。”
老大夫凝神端详着秦泠的面色,无言片刻,复又偏头吩咐一旁的我道:“顾小大夫,我们当中尚且只有你一人为女儿之身,若是条件允许的话,还是由你来照料夫人罢,我们这些老骨头遇此状况,理应避嫌才是。”
我心中沉闷压抑,一时无法顺利出声,遂只是肃然望着老大夫的双眸,用力地点了点头,少顷又将那沉郁的目光转投到了谭今崭的身上,彼此默然对视了一会儿,他便心下了然地低下了脑袋,一声不吭地挪出了房间,而围绕于周遭的一众大夫亦是俯首垂眸,轻手轻脚地退回到了门槛之外,又将那房门缓缓虚掩上,以挡住室外不断席卷而来的缕缕寒风。
深夜静谧,唯有那从天而降的落雪之声低低柔柔的,宛若一曲让人魂牵梦萦的瑟瑟琴音,然细细听来,却能隐约从中品出几分刺人心骨的悲凉。
应方才那老大夫口中所托,我唤来了几名平日里服侍秦泠的贴身丫鬟,先是小心替她更换了那身沾满血污的里衣,而后又端来一盆热水轻轻为她擦身,待到一切杂物处理完毕了,方才让连夜守在门外的一众大夫去厨房中烧水煎药,以便于在她醒时喂她服下。
女子小产之后出血甚多,且身体亏损巨大,若是稍稍处理不慎,便很有可能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遂整夜以来,我们都在一刻不停地观察着秦泠的状况,偶尔有幸撞见她醒过来了,便会趁机扶她起来喝些汤药,没一会儿又瞧着她神志不清地昏睡过去了,便会探手替她掖好被角,以此避免着凉。
就这么战战兢兢地守了大半个夜晚,一直待到她的身体情况渐渐稳定下来,方才长长松下了一口气,脱了水一般歪歪斜斜地趴在桌椅之上,已是累得精疲力竭。
我百无聊赖地倚靠在一旁安安静静地歇了一小会儿,半晌坐得有些腰疼了,便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绕着那房间的边缘处转着圈。
彼时夜色正深,这秦泠房中仅仅是留了我一人在内看守,遂反反复复地在同样一块地盘上兜了好几个圈子,便难免生出了几分无聊之意,到最后索性干脆果断地坐了下来,凝神打量起这屋内各类物件的陈列与摆设。
——说到底,这秦泠还是个心思细腻且看重妆容的爱美女子,如今放宽目光自屋内一眼扫去,映入眼帘的皆是各式摆放整齐的胭脂水粉,若是凑近鼻尖去闻,还能隐约嗅出一抹沁人心脾的香味儿,然目光微偏,便又能无意瞥见那静静搁置在角落里的红木书柜,那书柜之上并非全是用以阅读的古老书卷,反是不经意地堆积了一些精巧别致的小玩意,也不知是装饰用的,亦或是平日里玩闹用的,只觉得瞧着十分新鲜可爱,甚是讨人喜欢。
而那最后呈现在眼中的,即是我在半月之前受段止箫所托,亲自送到她手中的淡青色披风。此刻它正安静无声地在那红木书柜旁轻轻挂着,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泼墨画般,笔轻而色浅,素雅清淡,还颇有一分别样的韵味。
缓步上前,我低头仔细凝视了它半晌,只是瞧着期间纹路细密紧凑,一时也不知晓是用的什么材料制造而成,整体望去,倒是颇为踏实保暖,很有些许分量。
秦泠似是对这披风情有独钟,前些日子将它拿在手中之时,还略有些不舍得放下,遂那时的我也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未能将它看个清清楚楚,如今骤然凑近了几分来细细端详,心中反是愈发感到疑惑而又好奇。
制作这披风的主要材料既不是动物的毛皮,又不是各式的布匹,那大量混杂在其中的淡青色原料,究竟又是什么呢?
探手在那披风的表层摩挲了两下,其触感还略有些粗糙。受多年的行医习惯所影响,我凡是遇到了瞧着新鲜奇特的物什,便难免会忍不住凑上去闻一闻它的味道——然而,偏就是这样下意识地低头一闻,几乎是毫无征兆的,立马就察觉了其中异样。
我自小随着陆羡河在沧归山上居住多年,见识过无数五花八门的奇花异草,便也是因此训练得自身嗅觉极为灵敏,尤其是在遇到特殊的草药之时,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共鸣。
而这披风上的味道虽说是清清淡淡的,并不引人注意,然闻久之后,还隐约能嗅出少许致使人头脑昏沉的绵绵幽香。
——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制作这件披风的主要材料,并非是什么普通无奇的寻常物件,而是一种极为稀有罕见的外域药材。
一想到这里,我的双眼便不由无意识地微微颤抖起来。
额间倏然冒出些许近乎凝结成冰的冷汗,我抬眸扫了一眼一旁昏睡在床的秦泠,又扫了一眼手边淡青色的小巧披风,一时之间,只觉得胸口梗塞得厉害,像是猛然被人堵住了一般,难受得无法呼吸。
正因为这只是件看似实用而贴身的素雅披风,所以没人会想到,在制作它的材料上还会另藏玄机。
脑海中猛然冒出段止箫那副笑容可掬的亲切面庞,我心中惊疑更甚,只觉得一路细细回想下来,今日秦泠小产这一事,几乎是诡异得让人无法想象。
家逢变故,痛失至亲,昼夜操劳,体虚病弱——这一系列致其胎儿殒堕各类因素,都合理得挑不出任何毛病,甚至连日夜与秦泠相亲近的谨耀侯谭今崭,都自知胎儿难保,遂在面对此等悲剧之时,也只有心痛欲绝,却始终无能为力。
可是说到底,又有谁能想到,在所有血淋淋的事实背后,还暗藏了一名笑意盈盈的幕后黑手呢?
心中沉重彷徨而无法自抑,我浑身乏力地靠在灰白的墙面之上,一手有意无意地揪住了那淡青色披风的一角,昂首望着头顶那沉厚无力的天花板,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正身在一个满是苍茫大雪的无底深渊,就算是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无法从中脱离而出。
次日晨,风雪丝毫未歇,反倒像是忘我了一般,纵情在空中飘舞起伏,宛若肆意纷飞的玉蝶。
秦泠方从一场无边无际的大梦中愕然苏醒,似是隐约察觉到身子钝痛无力,就像是蓦地被人一刀剜去其心头之肉一般,面色仓皇无助地朝我问道:“顾姑娘,为何你会在这里?可是发生了何事?”
那守在门外一夜未眠的谭今崭倏然听得了屋内动静,便是义无反顾地冲了进来,伏在秦泠床边,颤抖着握了她的手,低低喃道:“你总算是醒过来了,我在外头等了你整整一晚,生怕你就这样安静地睡去了,然后再也不肯见我。”
那秦泠听罢却是微微一愣,反手紧紧扼在他臂间,略有些焦灼的出声问道:“侯爷,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谭今崭眉心紧皱,黯然凝视着她那一双水光流转的眼眸,终究是抿了抿唇,有口难言。
秦泠见着面前男子始终沉默,便不由得将无措的目光转投到了我的身上,断断续续地开口追问道:“顾姑娘,为何我一觉醒来,竟是觉得身子空虚了许多?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为何你们都在这里守着?”
倏然被人提及,我那彷徨不安的胸口就像是磨在了无数的刀尖之上,刺得尖锐生疼,然抬眸撞上她那一道清澈见底的柔婉目光,便更是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惊愕与恐惧。
此刻纵是有千般万般的话语,也是无从同她诉说……亦或是,根本不敢同她诉说。如果正如我所猜想的那样,秦泠流产一事,恰好是由段止箫一手策划的话……那么,毫无疑问的,我就是那个亲手杀死孩子的残忍凶手。
焦虑,后悔,畏惧,不安……还有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种种错综复杂的思绪,都像是疯狂叫嚣着的恶魔一般,无时无刻在剥夺着我残存的意识。
正待一片沉寂之中,原以为周遭的空气会一直陷入这般长久的安静,然而僵持半晌,却终是那角落里按捺不住的老大夫缓缓上前,毫无保留地颤声对秦泠说道:“夫人……您腹中的孩子……没了。”
没了……
孩子没了。
秦泠定定地望着周围一众愁容满面的人们,良久无话,少顷,白中泛青的脸色一点点地灰了下去,转而纷涌而至的,是眼眶处淡薄无力的潮红。
“你们……骗人。”她拧着眉头,近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刚到谨耀城的时候,大夫就和我说过,只要好好养护这个孩子,就可以平安无事地把它生下来。”
“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生下这个孩子……所以怀它四个月以来,没有一天过得舒心……”
“多苦的药,我都强忍着吃下了,身子就算是不适了,我也会坚持每天在外走动片刻,生怕因着自己的懒惰,给它带来不好的影响……”
“能给的所有爱与呵护,我全部都倾注在它身上了,却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我望着她那张渐渐陷入绝望的惨白面庞,只觉胸中气血翻腾涌动,像是一团烈火在灼灼燃烧一般,悲切得让人无法呼吸。
谭今崭在旁亦是听得悲不自胜,强忍眼泪,上前将她紧拥入怀,喃声安抚道:“这四个月以来,你如何关爱这腹中孩儿,我又怎会全然不知?只是天意难违……既是你我无力将它抚育成人,不如让它好生去了,以免日后再生忧愁啊……”
秦泠埋首于他怀中,已是俨然哭成了一个泪人,抽泣半晌,方才语无伦次地说道:“可是……可是,那个孩子……它……我分明都已经这样待它了,为何它还会离我而去?为何啊……”
谭今崭轻抚她头顶黑发温声劝道:“罢了,夫人能够坚强地撑下来已是不易,切莫要再为它忧思过度了。”
眼见着这昔日雄霸一方的北域王侯如今倒像是寻常人家的丈夫一般,言行举止之间,皆为缠绵悱恻的深切情意,众人在旁观者,无不心生动容,连那谭府之中一向粗枝大叶的小丫鬟们都不禁为之叹息,纷纷掩面轻泣。
屋中气氛一时之间沉郁哀痛,压得人们久久无法释怀,就这般寂静无声地沉溺良久,却是忽然听得门外守卫尾音一扬,几乎是毫无预料地高声呐喊道:
“太子殿下驾到——”
就像是猛然在心头敲响了一记警钟,所有纷乱的思绪沉钝而又迟缓地归于一处,我失魂落魄地抬起了头,透过纸窗边缘浅薄不一的那条缝隙,下意识地开始寻找段止箫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