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瞧着谭今崭那副固执倔强的模样,心里不由得幽幽一凉,然抬眸瞥向段止箫面上神色之时,却是始终寻不出半点起伏与波澜。
段止箫其人就正如那温润圆滑的晶莹玉石,于表面上是沉静雅致,然于其深层却是无法剖析的周密思绪,遂无意一眼望去,便只能瞅见那抹如春风轻拂般的柔和笑容。
再度受到谭今崭毫不犹豫的强硬回绝,我原以为按照段止箫那已是无法忍耐的脾气来说,早该是撕开那张万年不变的翩翩笑脸,以怒容对待谭今崭此等一而再,再而三的叛逆举动,然而如今看来,倒是我低估了这段止箫诡谲多变的复杂情绪。
——他自始至终都在勾唇笑着,就好像真如面上所表现的那样和蔼可亲一般,无限纵容着谭今崭的耿直脾性。
就是如此不咸不淡,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平和微笑,一直持续到离开谭府,回到箫霜园之后,都不曾从段止箫的脸上褪去半分。
我本以为经由这样一番意味不明的登门拜访以后,便不会再有什么事情能容得我来插手,遂正待转身穿过室外几道长廊,回到我那小竹屋中好生歇息,不料行至一半,却被一道隔空传来的声音生生唤住:“顾师妹,请留步。”
向前行走的迟缓步伐微微一顿,我回过头,倏然迎上身后段止箫那张白皙无暇的俊雅面孔,而眸色微偏,便又恰好对上了紧随在他身侧的一道冰冷目光。
有意无意地打了个寒战,我退后几步,怯生生地低声询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没什么大事,你不必这样紧张。”段止箫缓步上前来,垂眸轻道,“只不过我这尚且有件小小差事,想要征求你的同意罢了。”
我就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虽是在脑海中已将他指着额头鄙夷了一千万遍,我在这表面上却还是低眉顺目地对他说道:“敢问殿下,是件什么样的差事啊?”
那段止箫见我尚还听话,便不由得满意地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我知道顾师妹一向与那谭家夫人甚是交好,如今她又正巧待在家中静养,不如等再过些时日……由你单独前往去探望她一番?”
话音未落,我已是狐疑地凝向他的双眸,小心翼翼地询问他道:“殿下此举,又是所为何事呢?”
收回投在我身上的灼灼目光,段止箫昂首望向天空,复又扬声问道:“依照顾师妹所预料到的,我此举该是意义何在?”
皱眉思忖半晌,我茫然摇头道:“恕皓芊愚钝,着实无法猜透殿下心中所想。”
“罢了,既是如此,我便也不再卖关子了。”扬手一挥,那静静伫立于段止箫身后的沐樾言便是抬步上前,毕恭毕敬地呈了一摞交叠在一处的大小方盒置于我三人中央,匆匆数来,约莫有三五六个,然仔细端详一番,却能瞧得那方盒边缘皆为精致素雅的细腻纹路,宛若落日流云一般,相互缠绕,彼此蔓延,明眼人一旦瞥见,便能知晓那盒中之物定为上品。
正待我睁大了双眼瞪向那一堆整齐摆放的各类物件迷茫无措之时,却忽然又听得段止箫出声在我耳畔幽幽解释道:“这些盒中所装的,皆为从西域送来的上等贡品,一路长途跋涉,不断向北,方才运输至此……隔日你若再度前往谭府拜会谭夫人,还望你将这些礼盒一并带去给她,以表慰问之意。”
“嗯?这……这么多礼品,全部带去?”我愕然道。
段止箫颔首道:“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也正好让他谭今崭仔细瞧着,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段家不能给予他的。”
“是,谨遵殿下吩咐。”我应声垂眸,然眼角的余光却是在那数枚方盒间来回晃悠了一会儿,心中又不由得隐隐约约地生出了几分别样的意味来。
就这么无言思虑半晌,终究是忍不住开口唤他道:“殿下……”
“怎么,顾师妹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吗?”段止箫微笑着问道。
“我……”兀自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我木然望着他那宛若寒潭般的深邃瞳孔,一时语塞,竟是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思绪才好。
偏那段止箫像是早已洞晓一切,不过眸色略微一转,便是看似不经意地随口说道:“顾师妹是不是想问,我贸然给谭夫人送上这些礼盒,是否有什么别的特殊目的?”
不偏不倚,一语破的。
他心中通透清明,毫无迷茫,遂全然无需旁人妄加指点。
我眸色微垂,不敢再与他相互对视,便仅仅是低下了脑袋,闷声不吭地点了点头。
淡淡地呼出了一口气,段止箫探手轻扶于廊柱边缘,不紧不慢地温声说道:“谭今崭其人刚愎自用,心高气傲,遇事也是顽固不化,扞格不通。在他心中,永远有那么一套自己的独立想法,而事到如今,唯一能够将他撼动的,也只有秦泠一人。”
我匆匆扫了一眼沐樾言手中的一摞方盒,木讷问道:“那殿下的意思是,想先从谭夫人身上着力,通过此种委婉的方式博得她的信任,然后连带着谨耀侯也一并掌控么?”
“不愧是我的好师妹,竟是如此聪明伶俐。”段止箫莞尔道,“你既已是心中明白,那也无需我再过多解释了,不是么?”
“殿下所托,皓芊定然是会尽力而为,只是……”顿了顿,我俯首恭敬一揖,语气中已是倏然染上一层恳切的意味,“只是那谭家夫人不过是一介普通女子,况且她现下还有孕在身,还请殿下能够酌情对待,勿要再采取极端的方式,对她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此话含义昭彰,想来那段止箫在心中亦是听得真切明了,遂默然沉寂片刻之后,他反是轻笑出声,挑眉说道:“顾师妹权当我是头食人老虎么……那谭夫人好歹也是王侯之妻,岂是能容得我肆意妄为的呢?”
此话一出,连带着他身侧缄默不语的沐樾言亦是朝我投来了凉薄似冰的凌厉目光,愣是骇得我动作一僵,旋即将脑袋埋得更低了一些,连声对他说道:“皓芊只是……有些担心谭夫人罢了,并非有意伤及太子殿下……还请殿下勿要因此介怀。”
那段止箫听罢倒也不再执着于争辩些什么,只是微不可察地低叹了一口气,便偏转了那双复杂幽深的眼眸,遥望向了天地之间肆意飘飞的鹅毛大雪,沉默不言。
是以,五日之后,骤雪稍停,万物覆霜,连那地面上深浅不一的细密沟壑中都无意染上一层灰白。
我心怀忐忑地带上了那摞精致华美的方形礼盒,应段止箫的嘱托前往单独谭府探望秦泠。再见她时,其面上的柔婉光泽已不如前些时日那般灵动出彩,而细腻如玉的洁净肌肤之上,亦是隐隐泛了一丝病态的苍白。
怀胎十月间的女子本已是颇为辛苦,再加之前些日子在那阑饮山上又骤然受到惊吓,想必这秦泠近段时间以来所过的日子,并不如旁人所想象的那样好。
彼时,那宽阔的长廊之外尚有几缕稀薄的阳光,她便兀自在靠近门槛的边缘上端放了一只木椅,眯着眼睛半梦半醒地在旁打着盹儿。
我见她眼角眉梢间颇有几分疲乏之意,便是无意上前将她惊扰,然无奈于身后的那名家仆手脚粗笨,竟是连几枚普通平整的方盒也拿不大稳,遂一路走得晃晃悠悠的,待到快要到人跟前了,便是一个踉跄跌坐在地,连带着手中一大摞方盒也随之倒塌,稀里哗啦的散得七零八落。
既是闹到这个份上了,那秦泠哪还有不醒的道理?眼见着其中一枚方盒已是一咕噜摔到了她的脚边,便是被她弯腰顺势拾了起来,复又疑惑地抬头问道:“发生什么啦?这些个东西都是做什么用的?”
我一面忙着整理地上凌乱不堪的各类方盒,一面扬声回应她道:“夫人,近来太子殿下听闻您身子略有不适,一直久居家中静养,遂特地托我带上一些微薄之礼前来探望,以表慰问之意。”
似是方才自那昏昏沉沉的大梦中愕然苏醒,秦泠蓦地留意到我的存在,眸色登时一亮,连忙略有些惊喜地出声唤道:“这不是顾姑娘吗?你怎的有空到这里来了?”
我上前微微施礼道:“想来夫人独自一人深居府中也甚是无聊,皓芊便特地来此陪着夫人解解闷,说说话,以消磨这长久无趣的冷清时光。”
“唔,来了便是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秦泠不知所措地捧着手中的一大枚方盒,略微嗔怪地说道。
我小心翼翼地将余下的几枚方盒轻轻堆放于长廊间的石桌之上,转而温声应答她道:“不过是太子殿下的一片心意罢了……据说,这些礼盒中的物什皆是来自西域,一路运输至此,很是费了一些周折。”
“竟是出自西域的贵重贡品么?”秦泠曲指在那礼盒表层浅浅摩挲了几下,旋即颇有些讶异地抬眸望我道,“此等价值不菲的物件,我又哪里敢随意收下啊?”
“唔……夫人你也知道殿下的性子,这礼物既是已经送出去了,便是断然不可退回的。”我有些艰难地向她提议道,“倒不如……您逐一拆开来看看,看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老实说,段止箫交予我的这一桩苦差事,我并不大擅长——然而,他既是已经开了这个口,我便不得不全然如他所愿,将礼盒悉数送出。
还好那秦泠倒也不是那样顽固倔强的女子,面对此等状况,便不过是低头沉默半晌,细细端详了一眼手里那枚不轻不重的精美方盒,少顷之余,倒也终究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反而柔声对我说道:“那……就先拆了这个吧。”
语毕,那面上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许踌躇之意,遂手中动作也是极为迟钝缓慢——小心谨慎地将那方盒外围的金边一点点撕下,而后又沿着盒间细密的缝隙将盒盖轻轻抬起,末了方才将其整个掀开,露出盒中一团叠得方正齐整的淡青色布料。
说是布料,然其质感却不如布制品那般光滑无痕,捧在手中将之整个摊开,方才惊觉,此物竟然是一件保暖防寒用的厚实披风。
不同于往日北域人身上必备的各式臃肿毛皮,此披风似是由多种不同材料交杂制成,其触感沉厚踏实,却精致小巧,皮草与布匹交织之间亦是粗细有致,相得益彰,便恰好使得它纹路清淡素雅,杂而不乱。
——倏然一眼没入那淡薄如画的水青色,我一路以来心中所有的不安与彷徨皆是消失殆尽,转而纷至沓来的,是隐隐约约的轻松与释然。
我原以为段止箫那诡计多端的老狐狸所送出手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入得了眼的好东西,而如今看来,他在费心讨好秦泠这一方面上,倒是毫不吝啬。
而恰巧那秦泠本就喜好此等别致而又实用的物件,遂骤然一眼望见眼前的淡青色披风,不由得大喜过望,连连将其捧在手心,颤声叹道:“不愧是从西域带来的奇物,这般精美绝伦的华贵披风,自我从浮缘到谨耀以来,还从未在旁人身上见到过,若只是单单用来抵御风雪,还着实是有些可惜。”
我见她似是欢喜得厉害,连带着那苍白如纸的双颊都染上了一层晕红,便难免要在心中替她高兴一番,而垂眸怔然片刻,却又忍不住悄然慨叹那段止箫眼光不凡,不过随手送出的一份礼物,便是如此这般的别出心裁。
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回过神来,转而低声对身旁的秦泠说道:“……夫人,这披风本就是用来抵挡严寒的,要真不舍得穿它在身上,不还反而耽搁了它的用途?”
“唔,可是我平日里甚少出门,其实……也用不上这件披风啊。”秦泠将那披风紧紧抱在怀里,颇为犹豫地说道。
我凝神望了它一眼,思虑片刻,方才开口向秦泠说道:“我倒是觉得,这披风既是颇能保暖,瞧着又不是那么臃肿可怖,夫人大可将它披着出来晒晒太阳,闲时还能陪着侯爷在这庭院中散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