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囊该怎么绣?
鸳鸯又该怎么绣?
这样的问题于我来说,简直比背诵那些繁琐的古文医书还要困难,遂当我独自一人面对着眼前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针线和布料时,登时愁得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围着桌上一堆繁杂的物什转了好几个圈,期间连每日必服的汤药都忘了煎,兀自沉浸在鸳鸯和香囊的联想中无法自拔,到了后来,竟是连午饭的时间也一起错过了。
最终的最终,我在面前一堆眼花缭乱的布料中,选择了一抹清新脱俗的桃红色作为底,而后又精心挑选了棕灰与亮金两股细线作为花纹的主要颜色,以脑海中浪漫美好的幻想为构图,而后便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开始了我那扭曲至极的“顾氏针法”。
你要问我“顾氏针法”是个什么针法?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其中的诀窍,只知道平日里给人扎针扎得习惯了,现下突然将那细如丝般的绣花针捏在了指腹间,就像是猛地失去了行动能力一般,连握都握不稳了。
偏偏我那可怕的自我感觉还挺好,待到天黑入夜了,便顺手燃上一支蜡烛放在桌边,对着那微弱的烛火穿针引线,一来一去,一进一出,只觉得自己绣得有模有样的,颇有几分小家女子的灵巧风韵。
我一边绣着,就一边在想,单单是送上一枚香囊,他就会欣然接受么?兴许还需要送上一点别的什么东西?可是再说了,他一个天天舞刀弄剑的大男人,真的会喜欢这样粉粉嫩嫩的小玩意儿么?
这样一想,我又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这桃红色的布料确实有些做作了,对于沐樾言这样常年一身黑衣的木头桩子,就应该送个一样乌漆嘛黑的香囊给他带着,说不定人家拿在手上,心里头还会美滋滋的呢!
可是,事到如今绣都绣了,若是又无端给拿去拆了,不是白费一番苦功夫吗?
——就这样,我手头上毫不停歇地在绣着花儿,心里头的思绪却早已飞了个十万八千里远,一个不留神便将那尖锐的绣花针刺进了指间细嫩的皮肤里,登时冒出几粒新鲜的血珠,由那晦暗不明的烛火照耀着,还能透出几分浅红色的微光。
虽说疼是疼了,然而我下次却是依然不长记性,如此往复了整整三天的时间,那一双可怜的爪子已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新茧和窟窿,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刚做了苦工回来的朝廷重犯。
不过,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说的便是这个道理。我费尽了心思绣好了这枚香囊,又往里头塞满了刚晒好的各类香料,最终将它放在手里掂量着,只觉得格外的精巧可爱,而后再将鼻尖凑近了细细一嗅,登时感到神清气爽,幽香宜人。
于是,待到一切前置条件做好了准备,接下来最为艰险困难的,就是把香囊给送出去的这一步。
要说不紧张,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我顾皓芊虽说是没头没脑地活了十七年,然而遇到此般向人表明心意的头等大事,也难免会紧张得呼吸困难,神智错乱。
在遇到沐樾言之前,我极为迷信地吃了三天斋饭,每日晨起必定在床板上朝天叩拜五下,就差没跑到谨耀城外的寺庙里头抄诵佛经了。
然而,偏偏沐樾言这厮每天行踪不定,甚至连一小片衣角也难以抓到,偶尔有幸瞅见了半抹飘飞而过的影子,一路摸索着寻过去了,却又是什么也没能留下,而有时正大光明的和他面对面了,恰好他又一动不动地站在段止箫的身后,纵是半寸也不肯挪移而出,活像是一尊僵冷的冰雕。
我就这么傻乎乎地蹲了好几天,终是有一日逮到他的空闲,偏那天又是寒风大作,骤雪横飞,饶是入了深夜,屋外纷扬的雪花也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我白日里便瞅着他那间屋子里微光朦胧,灯影绰绰,然碍于屋外头恶劣的天气,便不敢贸然前行,一直待到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那肆意缭绕的风雪非但没停,反倒是更甚,不由磨得我心中火急火燎,似被狠命点燃了一般极度焦灼,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等到了夜幕降临,我却终究是再也按捺不住了,心里想着此时不送又该待到何时?便干脆利落地横下了心,裹了一层厚重的毛皮披风便出了门。
老远就能望见沐樾言的房间里燃了几支微渺昏黄的蜡烛,倒是让我一颗紧紧悬起的心脏稍有松懈,原以为这个时辰他又该是为着他的太子殿下忙进忙出了,现下看来,约莫是天气略有些不尽人意,害得他也只能老实安静地呆在屋内歇着,不再做着往常那般飞檐走壁的特殊工作。
我一路跌跌撞撞地在他门前站定之时,那一张裸露在外的面颊已然是被寒风刮得失去了知觉,下意识里垂眸瞥了一眼那双因着撑伞而冻得通红的双手,便知晓我的脸色定然也是好不到哪里去。
正当我默然站在门口的石阶上试图将手脸一起捂暖的时候,屋内那人约莫是发现了我的存在,二话不说,便站起身来匆匆朝我走近,遂半晌过后,只听得“咔哒”一声闷响,那扇横在我二人之间的木门被人猛然一下推开,霎时之间,一张清冷淡薄的面容便毫无征兆地闯入了我的眼底深处。
今日的沐樾言,倒不似以往那般裹着一袭乌黑色的利落劲装,转而换上了一身干净而又雅致的玉白色轻袍,那轻袍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身上,细薄透明,宛若轻纱,仅仅是无意间瞥上那么一眼,便能瞧见袍内贴身软甲所勾勒出的精细线条,若隐若现的,反是凭白添置了几分神秘诱人的气息。
我顾皓芊下山行医数年,那些残的、缺的、少一块儿肉的,什么样的身体都见过,然偏偏就没见过这样外面搭一层,里头还裹一层,半遮半露,欲拒还迎的状况,遂下意识里便“呜哇——”一声叫了出来,登时觉着脑子一热,就差点一个不稳晕在了这冰天雪地里。
那沐樾言倒是一脸面无表情地站在我的面前,对于自己周身所散发的撩人气场全然不知,反是声线一冷,略有些生硬地呵斥我道:“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外面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倏然遭他这么一顿责问,我方才猛地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连忙抬起手来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把自己从天马行空的意识中唤醒。
约莫是拍脸的动作有些大了,沐樾言一双敏锐的眼睛怔然凝向我那满是窟窿和薄茧的指尖,不由得沉声问道:“你手怎么了?”
“诶?”蓦然醒过神来,我下意识地将双手负于身后,转而笑眯眯地回答他道,“没怎么,晒药的时候不小心磨的。”
沐樾言淡淡望着我那张红彤彤的脸颊,兴许是觉得越看越蠢了,便探手摁了摁眉心,略微放缓了声音对我说道:“说吧,有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就想问你一个问题。”思忖良久,我咬了咬嘴唇,用充满了希冀的目光投入他的眼底。
“什么问题?”他漠然道。
拧着眉头踌躇了一小会儿,我紧张兮兮地出声问道:“那个……你……你喜不喜欢香囊啊?”
沐樾言眸色一滞,旋即有些诧异地反问我道:“你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你就说你喜不喜欢啊……”我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不喜欢。”干脆,利落,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望着他的热切目光显而易见地黯了黯,我吸了吸鼻子,略有失落地继续问道:“为什么不喜欢啊?”
沐樾言听罢皱了皱眉,并未及时回答我的问题,反是一脸责怪地望着我道:“……外面天色又暗,风雪又大,你特地一路跑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么?”
他的声音冷得像路面上凝结成壳的冰,直冻得我瑟瑟发抖,虽是如此,却还是忍不住仰起了脑袋,一脸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双眼,喃喃反驳道:“这不是奇怪的问题!”
沐樾言神色微动,不禁略微疑惑地低下了头,定定地迎上了我的目光。
彼时藏青色的夜幕沉郁而又严密地覆盖着广阔的大地,而那晶莹剔透的雪花却是如夏日的繁星一般在半空中优雅地飞舞,起起伏伏,零零落落,最终归宿于这片洁白无瑕的尘土,永久地陷入了长眠之中。
“这不是奇怪的问题……”倔强地再次重复一遍,我缓缓地低下脑袋,在冻僵的手掌间呼出一口热气,旋即小心翼翼地自袖中取出那枚被捂得发暖的桃红色香囊,极为紧张地捧到了他的面前。
就这么蓦然地一眼望去,那枚小小的香囊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里,借着屋内暖黄色的灯火浅浅照耀着,还显得略有些简陋。
我自己绣的时候没觉得,现下细细看来,只觉得那块桃红色的布料挑选得过于粉嫩了一些,而在那鲜艳夺目的底色之下,还赫然躺了两只鸡不像鸡,鸭不像鸭的迷之生物,若是我不开口去解释两句,又有谁能辨得出那针脚别扭粗糙的俩玩意儿会是鸳鸯呢?
神色紧绷地抬起眼眸,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沐樾言那双宛若霜雪的瞳孔,我努力地挤出一抹最为诚挚的笑容,在心底里由衷地期盼着,他能够将这枚意义深重的香囊收下。
不过,很显然的,这块木头桩子并不知道送香囊背后所表达的特殊含义,他只是冷漠地瞟着我手中那件小小的桃粉色物什,淡声问道:“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
递都递到您老人家跟前了,您就不能给点面子收下么?
我咬牙这么想着,面上却是一个劲地把脸皮堆厚,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同他解释,便索性心下一横,脱口而出地对他说道:“送、送给你的!”
语毕,那方才被冻得通红的双颊又是叠上一层意味不明的绯色光晕,在周身弥漫在天的风雪之下,更是显得格外的突兀。
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沐樾言能含着微笑,一脸愉悦地把香囊捧入手心啊!可是,事情远没有我心中所盼望的那样美好,他那一张向来波澜不惊的面颊丝毫不为我所动,而正视着那枚香囊的目光反而是幽幽转冷,倏然流露出刀刻一般淡漠而又木然的疏离情绪。
“不需要。”他这样说道。
起初,我还以为是我不慎听错了,遂不由得轻轻地“诶?”了一声——然而,事实却是在向我证明,耳畔的阵阵话语,并非错觉。
“我不要。”他极为清晰地重复道,“外面这么冷,你快些回去吧。”
和着夜空中席卷纷飞而来的鹅毛大雪,沐樾言冰冷黝黑的双眸略微一垂,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绝了我积攒已久的沉沉心意。
那一瞬间,所有的期许与希望,都随之一齐跌入了无尽的深渊,一路无限下坠着,久久都不曾有半点回声。
就像是尽心尽力地想要为人吹奏一支饱含深情的小曲儿,然那早已准备好的乐器正要挨到嘴边上了,却是又生生让人给用力折断了——心中满载的情绪纵是有千种万种,丢失了发言所需的必要媒介,便不论如何也无法再轻易地说出口。
尴尬地抿了抿唇,这会儿的我就算是脸皮再厚,也无力再他面前强撑下去了。懊丧地垂下了脑袋,我缓缓将伸出去的双手收回袖中,连带着那枚桃粉色的香囊一起,胡乱地揉成一团,匆匆塞入了自己的怀里。
于是,在十七岁这年,我顾皓芊第一次鼓起勇气的冲动“表白”,在木头桩子的冷淡拒绝之下,毫无疑问地宣告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