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鸳节。
这个独特的节日于我来说,并不陌生。曾几何时,那一身酒香的红衣姑娘还尚在人世的时候,便曾捧着一坛子香醇的红绸酒,一边大口大口豪迈地喝着,一边向我解释红绸酒以及它那些浪漫美好的来历。
只可惜如今已是物是人非,那流传百年的佳节虽是永存,而对此抱有无限向往的美人却是不在了。
秦泠见着我在旁沉默不语,便只当我是全然不知,旋即更是一脸认真地继续解释道:“这红鸳节对于每一对深深相恋的爱人来说,都是个极为特殊的节日。在这一天里,浮缘城的大街小巷都会挂满各式各样的红色绸缎,人们在仔细挑选之后,便会将红绸送给自己心爱的那个人,而接受红绸的那个人,则会将其紧紧系于手腕之上,以示感情的忠贞与长久。”
她说得极为动人,连带着眸中水色都在闪闪发光,不由让我也听得心生向往,对那从未经历过的红鸳节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只不过啊,这样美好的节日,也只有在浮缘城才能有幸遇到。”说到这里,秦泠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我们这些身在异乡的人,每年也只能自己冷清地在外庆祝一下,并不能亲身感受那样浓烈的节日气氛。”
“哦……”望着她的眼神中缓缓涌上些许失落,我垂下了眼眸,亦是一脸惋惜地说道,“原来在谨耀城就看不到了啊……”
秦泠一眼瞧见我情绪中多出来的几分复杂心思,不禁眯了眯眼,失声笑道:“看来你这傻乎乎的小姑娘,一个人回去思考了许久,终于是顺利开窍了啊?”
我眉角抽了抽,想着屋顶上还有只脾气暴躁的母老虎听着呢,便只好含含糊糊地随口应她道:“啊……哎……大概,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那……让我来猜猜,你和你那位心上人,现在是什么关系?”秦泠温声提议道。
“诶?”我未曾想过她会这般直白地切入主题,不由得睁圆了眼珠子,不知所措地直盯着她瞧。
“恋人关系?”秦泠扬唇问道。
“唉……那个……”我有些苦恼地望了一眼头顶天花板,心说这话要是让姜云迟听了个干净,可该如何是好,可是嘴上却也是不能随便应答的,遂下意识地轻咳了几声,方才窘迫地对她说道:“不是……不是什么恋人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秦泠迫切地追问道。
被她问得头脑一阵发昏,我揉着太阳穴想了好久,半晌才压低了声音,弱弱地对她说道:“呃,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他也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就只是很普通的……连好朋友也算不上的平常关系。”
“噗嗤……”秦泠听罢不由得掩唇笑出了声来,她微笑时那如画的眉眼也弯弯的,像是从骨子里都透着一丝别致的温柔,直看得我又是羡慕又是忧愁,却也只能幽幽地想着,这样一名善良质朴的女子,怎偏就生在孟郁景那野心膨胀的家族之中呢?
假若……假若她只是个寻常人家的普通妇人,无关权势斗争与地域争夺,那么我一定能够毫无顾忌地和她一同走在街上,欢欢喜喜地吃茶聊天,没完没了地说着让人脸红的悄悄话……
正一人陷入了美好的遐想之中,那秦泠却已是轻声将我纷飞的思绪打断道:“这样倒也是挺好的,简洁明了的普通关系,也着实让人心生羡慕啊。”
“啊?”倏然从遥远的心事中醒过神来,我有些不解地问道:“我们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这样的关系,还让人羡慕吗?”
“自然让人羡慕啊。”秦泠一脸认真而又肯定地说道,“要知道,两个人若是当真下定决心想要在一起了,未来必须要接受的艰难险阻,可还多着呢。”
“此话怎讲?”我皱眉疑惑道。
“唔,就比如……我和侯爷最开始的时候,也没能想到会到成亲这一步。”眸色一敛,她眼底淡淡愁绪不经意地流溢而出,“我们孟家多年以来与各方箭拔弩张的危险关系,我也不是不知道的,所以侯爷他若是想要费尽心思地娶我为妻,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凝神望着她,心道原来她自己在孟郁景一事之上多少也有一些明了,倒也不是个满怀浪漫与期许的无忧女子。
顿了顿,秦泠的目光无意间又沉钝了许多:“我和侯爷,终究是不在一处的两类人,所以要想跨越鸿沟站在同一个地方,彼此双方都必须有所割舍——就我来说的话,如今兄长一手撑起的庞大势力轰然倒塌,家中剩余的亲人无依无靠,皆是陷入水深火热的困境之中,而我却偏要选在这个节骨点上背井离乡,义无反顾地嫁给侯爷……这样的事情,于我来说,既是痛苦,却又是难以言说的喜悦——历经千辛万苦,终是能够站在一起,那种悲喜交加的沉重感觉,有的时候也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木木地注视着她的双眸,只觉得她所阐述的这一大段话语,在我看来,却只能勉强听得个一知半解。
兴许是我的思想还不够成熟,便总是天真地以为,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只要是简简单单地说一声喜欢不喜欢,就能顺利地走在一起,白首偕老,永不分离。可是事到如今,亲身经历的人却极为沉重地告诉我,两个人要想真正地站在一处,便必须要有所舍,才会有所得——
那么,割舍究竟是什么呢?
忍痛割去的是什么?含泪舍弃的又是什么?
对秦泠来说,她远离了家中所有的亲人,孤注一掷地投入了谨耀侯谭今崭的怀抱,在自身愧疚难耐的同时,可能还要远遭亲人厌弃;而对谭今崭来说,仅仅是接纳了秦泠的存在,便已是使他备受诸方压力——况且如今的秦泠还有了身孕,事后该如何安置他们的孩子,也是件让人极为忧虑的事情。
再往远些想的话……如果是我,我又该割舍些什么?我这样一个懦弱胆小的姑娘,真的能有勇气像秦泠一样,奋不顾身地投入心上人的怀抱吗?
正当我兀自一人想得极其深远的时候,秦泠已是幽幽停下,专注无声地打量我许久,终是低低对我说道:“其实,我说了这么多,你真正能够理解的,怕是只有只言片语吧。”
眸色微动,我心中情绪繁杂不明,遂只好木讷地冲她笑了一笑道:“怪我还是懂得的太少,对于这些事情,着实是理解不能。”
“也罢,你毕竟未曾经历过。”秦泠缓缓自椅上坐起身来,径直走向那安放在角落里的红木书柜,温言对我说道:“恰好,我这有一样东西想让你看看。”
“什么东西?”我忍不住好奇道。
秦泠探手从书柜中取出一枚方形的雕花木盒,随后将其小心翼翼地放置于桌面之上,轻轻地在我面前掀开了盒盖。
我抬眼望去,只见那枚精致的木盒之中,赫然躺着一条半褪色的红色绸缎。约莫是时间过得有些久了,那原本鲜艳的色彩略显得有些寡淡,然绸缎的本身除了有几道较浅的折痕,其他地方可以说是保存得完好无损。
“这是……”心下陡然一惊,我定定注视着那条独一无二的红绸,一时之间,竟还有些挪不开眼。
尽管只是轻微地瞟了瞟那抹渐渐发白的红色,脑海中一瞬间所浮现出来的,却是满目温暖而又愉悦的深红——那一条条倾注了无数爱意与承诺的红色绸缎,像是有灵魂有生命一般,随着浮缘城柔软和煦的夏风,一点点地飘入了我的心田,在那里扎下了无法磨灭的深根。
秦泠淡笑着站在我的身边,亦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那条意义深远的红色绸缎,面上所洋溢的幸福与怀念不言而喻。
或许,所谓的“系红绸,共白头”,指的就是这样一段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感情吧。
那个时候的我就在想,如果是我的话,也会像她一样如愿得到自己心仪的那个男子吗?
晏烛情曾经问过我,想要和谁一起共白头。那时的我脑中什么也没有,满心只知道我的师父和远在另一个时空的家人,遂面对她那些深远难懂的话题,我总是以迷茫不解的眼神相对待,然而事到如今,心底却已是悄无声息地埋下了一粒新鲜的种子,正急不可耐地想要生根发芽。
于是那一天,在小雪飘飞的茫茫深夜里,我和姜云迟并肩走在冰霜凝结的小路上,彼此之间皆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沉默了良久都不曾开口与对方说话。
我心中知晓,方才我与秦泠那些意味明显的谈话内容,都已是被屋顶上的她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畔,记在了心里。
这些年来,姜云迟作为与沐樾言形影不离的好搭档、好战友,她对沐樾言的那份感情与执念,想来并不比我所投注的要浅。表面上,她只是个粗枝大叶的暴躁姑娘,而在内心里,却也是个至情至性,有血有肉的普通女子。
她一人默默无闻地在沐樾言身边待了那么长时间,始终用自己的那份力量守护着他,关心着他,却从来不曾图过什么回报,而事到如今,却是要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丫头抢了甜头,想必这心里头,一定很不是滋味吧。
安静无声地走了好长一段路,我们各自将头偏向两边,心不在焉地瞟着路面上堆积如泥的厚雪,半晌,那姜云迟终究是再也憋不住了,兀自将脑袋转了过来,粗声粗气地问道:“你……你和那个谭夫人,都说的……说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呃……”眼角抽了抽,我有些不大敢看她,“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我又不是聋子,我都听到了!”一双斜飞的柳眉生生倒竖过来,那姜云迟死死盯着我的面颊,透彻的双眸近乎要燃起火来。
“我知道!”第一次用这样生硬的语气同她说话,我的目光略有躲闪,像是害怕一般四处溜达着,完全没有个定数。
“我在和你说话呢!你给我转过来!看着我!”音量陡然抬高,姜云迟往前的脚步生生停住,转而回过身来,一双纤细却有力的臂膀沉沉地搭在了我的肩上,微一使劲,便将我整个人都扳了过来,正对上她那双汹涌如浪潮的双瞳。
霎时间,我那纷飞如雪的目光猛然聚集在一处,毫无征兆地,便一眼往入她炽热的眼底。
她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的颓唐,而下坠的尾音过后,即是千万只虫蚁在噬咬般的火辣:“顾皓芊,你给我认真点,看着我,不许躲!”
我应声抬眸,而周身的气势却终究是比她差了一大截,遂只是断断续续地“嗯”了一声。
“我问你……”细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姜云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双眼,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樾言?”
我紧抿着嘴唇,没说话。
“说啊!”焦急地摇了摇我的肩膀,她竭力控制着心底纷涌而出的情绪,一遍又一遍地催促我道:
“你说啊……”
“快说啊!”
“你是不是喜欢他?”
“是不是喜欢他!”
歇斯底里地摇晃着我的肩膀,她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急得通红,手中所伴随的力量也是越来越大——而正当我被她晃得近乎魂飞魄散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迸发出来的勇气,一咬牙,心一横,猛地吸了一口气,用我最大的声音在她耳边呐喊道:“是的!”末了,又像是觉得不够似的,我局促地呼吸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完完整整地回答她道:“我喜欢阿言!我喜欢他!”
此话一出,震得我自己都不由自主地泛起了阵阵耳鸣,而面前的姜云迟亦是怔然望着我的脸颊,一时之间连耳朵都忘了堵。
我瞅着她模样虽是僵硬如石,然面色却是渐渐泛起一阵铁青,想来该是被我方才一通乱吼给气坏了,不由吓得我下意识里倒退三步,一脸警惕地与她拉开了距离。
而静待半晌,却见她非但没有同我生气,反倒是骇得眼圈一红,抓住我肩膀的那双手骤然一紧,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在微微发颤:“我早该看出来的,可……可你又是为什么要瞒着我?”
肩上的骨头被她揪得生疼,我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回答她道:“我自己也是才知道的,这样重要的事情,我哪敢随便开口瞎说?”
“可是,可是……”顿了顿,姜云迟有些艰难地扶住我的臂膀,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哽在喉头一般,憋了老半天,方才极为生硬地对我说道:“可是,你……你是个好姑娘,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他?”
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惊讶于她竟是头一次舍得夸我,不由得正视着她一双涨得通红的眼睛,喃声说道:“喜欢了便是喜欢了,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啊?”
“那样冷淡的一个人,你却是拼死拼活地喜欢他,不会膈得慌吗?”姜云迟脱口而出地问道。
“不会啊。”我拧眉道,“这事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怎么就成拼死拼活地喜欢他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姜云迟急声道。
我见她这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便也有些慌神地反问道:“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半句话生生滞在嘴边,姜云迟眼底色彩陡然一黯,少顷之后,像是蓦地失了气势一般,有些懊丧地对我说道:“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不过是个只会喊着打打杀杀的俗人罢了,在他面前,却也只能怂得跟个猫儿似的——我自己心里清楚的很啊,我……我……我根本就,架不住他,我害怕他,也不敢接近他,甚至没有勇气在他的身边站稳脚跟。”
满腔的激动情绪瞬间化为泡影,不等我开口说些什么,她已是兀自攥住我的手腕,略有些迫切地对我说道:“可是,你知道吗?当他主动将那把随身携带的柳叶刀送给你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有些时候,也只有你能够粘得起他,压得住他……人人都道他冷漠刻板,你却是说他温柔有情,兴许,在这世上,也只有你可以对他的冷淡无所畏惧,只有你能够鼓起勇气跟在他的身后,义无反顾地待他好,待他温柔……”
她这一番话皆是恳切诚挚地出自肺腑,不带半分虚情假意,遂直接浩浩荡荡地没入我的心底,将我那还略有些不确定的心意给捍卫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我轻轻抬起一只手放在腰间,有意无意地在那把伴随我一年多的柳叶刀上细细摩挲着,回想昔日在那沧归山上与他初次相遇的情形,不由得生出几分深切的怀念来。
他那双清冷如雪的黑眸,时而冰冷,时而温暖,时而拒人于千里之外,时而又近在人的眼前,光是这般想着,念着,心中便倏然涌出几抹期许与迫切,像是偷偷摸摸地嚼了一颗蜜枣儿,骨子里都泛着一抹沁人心脾的酸甜。
无法抑制勾起了愉悦的双唇,我眼睛模模糊糊地瞧着地面,幽幽地,扬着声线对姜云迟说道:“那,姜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真诚地轻唤这样亲熟的称呼,倒是让姜云迟听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二话不说便松开了钳制我的双手,转而尴尬而又窘迫地挠了挠头道:“……你既是喜欢,问我又能有个什么用?”
我面色一红,喃声说道:“可是,我什么也不懂,只会远远地瞧着看着,知道他还活得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别别别,我的小祖宗,你可不要憋着瞒着,真正要喜欢他的话,你就说出来,让他知道吧。”姜云迟蹙了蹙眉,一脸忧心地说道。
“但是……我该怎么说?”我一张小脸红得像那煮熟的虾,一时之间,连话也说不利索了,只觉得自己满脑子智商都成了泼出去的水,收都收不回来。
那姜云迟一眼瞥见我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登时急得气不打一处来,方才那好不容易冒出的星点温柔瞬间消失殆尽,所剩下的,便是那张一日既往的恼怒面孔:“你这个破丫头片子,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迟钝啊?”
“我也不想啊。”我闷声说道。
“好,那老娘告诉你怎么着吧!”姜云迟眼珠子微微一转,旋即蓦然伸出食指,轻轻指着我的鼻尖说道:“你可知道,寻常女子一般都送些什么东西给心仪的男子么?”
“呃,什么东西啊?”我木讷道。
“嘶……迂腐,真是迂腐!”用力地戳了戳我的鼻尖,姜云迟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当然是香囊啊,笨蛋!”
“啊???”我脸色一白,略有些恐惧地说道,“那不是母亲绣给儿子的东西吗?”
“嗯?你听谁说是绣给儿子的?”姜云迟双目圆睁,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脑海中倏然冒出了楼颐心心念念的那枚莲花香囊,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幽幽地对她说道:“就……就孟郁景家的那个……那个……”
“哎哟,那怎么能一样呢?”姜云迟粗声将我打断,随即手舞足蹈地向我阐释道,“送给不同的人,上面绣的东西是要不一样的,你若是有那个心思的话,就不光要绣些花花草草,还可以在上面绣一对鸳鸯,一对蝴蝶,以及很多各式各样的东西,懂么?”
“……”我一知半解地呆望着她的双眸,半晌,略有些艰难地冲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