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断定下,沐樾言的性子自然是说一不二,从此我的个人饮食与生活习惯,皆是在某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严格加倍的看管。他平日里盯得极其仔细,我亦是不敢有半分懈怠,从前的时候我总是遵从自己的喜好来掌控日常的吃食,如今有了身孕,便不再容许这般随意而无谓——三餐用的虽是不多,却必不可少,而日服的汤药亦是在不断斟酌改良,生怕出现了任何不利的疏漏。
此事来得猝不及防,但未必于所有人来说皆为欢喜。入冬以来我胃口寡淡,数次面对着一桌菜肴难以下咽,不慎由段止箫那厮眼尖瞧了异样,便抱有试探意味前来问了几次,也是亏得沐樾言留了心眼,并未由实情坦然相告,只说是我身子畏寒导致饮食挑剔,方才将这险些掀起的风头暂压了下去。事后,我曾刻意逮着沐樾言提过一次,问他何故不将喜事说来以博段止箫一乐,他却淡笑一声,只道我是明知故问,亦不肯再过多言语。至于姜云迟那头,我倒是未曾有心隐瞒,她虽是个脾性暴躁的主儿,论起事来,嘴巴却闭得格外严实,自知道我日渐疲乏嗜睡的真正原因之后,便也鲜少再出言相讽,偶尔来屋中看望我时,还会顺手捎上一些街外的零食点心,我吃得解馋,内心亦是感激不尽。
十一月中旬立冬前后,难来客栈后院中的枯叶翩然落了一地,随风席卷着漫天纷飞旋转,远远望去,倒是一道颇为难得的奇景。谭今崭自谨耀城带来的大批精兵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在城外就位完毕,一时之间,据点内外多为沸腾炽烈之势,待得段止箫一声令下,即刻会蜂拥而至,将整座城池彻底包围。
立冬五日后的傍晚,众人正于大堂中央食用晚膳,忽闻后院墙外异动不止,遣人前去打探一番,方才发觉是己方派出的影卫慌乱而归,带了一身纵横交错的箭伤,直道是段琬夜等一路人已然在城外镇中暂作憩息,不出一日必能驾马疾入城门。
段止箫听罢神色大骇,立马钦点栈中另外十人前往城门处确认事情虚实,而其余大众则悉数隐藏于据点中心处静待消息的归来。
果不其然,前后不过两个时辰的间隔,便听得探子匆匆前来报道:“城外之人的确是段琬夜无疑,此时正引领了昔日断碧林一众人预备回城落脚,却不知薛临如今正在何地。”
“薛临没了他手下的断碧林众,也不过是只纸老虎罢……即刻派遣二十人出城寻觅他的行踪,一旦发现,无需通报,就地斩草除根便是。”段止箫轻描淡写道。
我心下凌然,一时恨于自己不能前去通风报信,后来转念一想,区区二十杂鱼之辈,且不说能否寻得陆羡河薛临二人的踪迹,就算当真让他们发现了,也指不定能够一举击败,多半会让那陆羡河施以妙计,反将之一网打尽。
片刻沉思,忽又听得那段止箫道:“可能否推测段琬夜此番归来,将首先去往城中何处?”
“十有八九是辞容楼。”沐樾言应声答道,“他不一定会将辞容楼当作首要目标,但他只要回来,就不会不去。”
“哦?”段止箫眯眼道,“樾言何故这般肯定?”
“属下并非是肯定,只觉段琬夜与盛忡流之间交情匪浅,若定要论个证明的话,便是藏匿于那辞容楼中,盛忡流亲手雕刻的遥妃玉像。”沐樾言道。
“呵,遥妃的雕像?”段止箫低笑一声,嗤之以鼻道,“我当他段琬夜是在辞容楼里包了什么不得了的好东西,弄了半天,竟是为了满足他自幼恋母的怪癖。”
“早前唯恐让人察觉异样,那尊雕像已有数月未曾挪动半分,殿下若是有意,大可前去观望一番。”沐樾言抱拳道。
“不必,让它放着罢。”段止箫连连摆手道,“看了脏眼睛。”
“是。”
“既能猜出他段琬夜的大致去向,今夜便将那辞容楼上下彻底围死,动静不可过大,以免让人瞧出异样。”段琬夜思忖一阵,复又偏头招呼姜云迟道,“云迟,我听闻盛忡流本人乃是女子身份,若是可以的话,还得由你前去冒充顶替一番,覆面于楼中坐定即可,用不着你开口说话。”
姜云迟听罢生疑,忙是迷惑不解道:“殿下这是何意?”
“段琬夜此番来辞容楼所为的,不正是能与盛忡流见上一面么?”段止箫道,“只是如今盛忡流本人已死,为了能够顺利让段琬夜出面,便只能寻其他人来作为替代。”
默然片晌,一旁的沐樾言旋即有所会意道:“殿下是想在辞容楼中布局,故意做出盛忡流存在的假象,借此引得段琬夜落入陷阱,再将之彻底活捉在手?”
狭长的瑞凤眸幽幽弯成一双诡谲的弧度,段止箫负手立定于窗前,渐缓的声线似利剑一般锋锐寡情:“……不是活捉。”顿了一顿,他莞尔一笑道,“是猎杀。”
秋潮一般氤氲的眼底,是数不尽的寒凉之意。
夜时清风冷厉,徐徐吹入耳畔,却不及段止箫面上杀气半分深重。
“我要你们杀了他,不论使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能杀了他,就是最后的胜利。”抬眼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段止箫凌然低道,“段琬夜一死,他背后的势力必然会不攻自破,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么?”
沐樾言和姜云迟双双缄默一阵,复又不约而同地抱拳沉声道:“属下……明白。”
段止箫微微颔首,转而斜眼忘向谭今崭道:“谭卿呢,对于此番赶尽杀绝的命令,谭卿可有何不同看法?”
蓦然被人提及,谭今崭稍稍愣神,不过少顷,便仰头凝向段止箫道:“臣……愿竭尽全力为殿下一战,绝无任何异议。”
是以,当夜亥时,追随段止箫而来的孔绥将军一众与谨耀城前来支援的部分兵将无声潜伏于古晁城边界的四面八方处,而难来客栈的夜行影卫组织则听令守候在辞容楼内外偏僻无人的暗角之间,以随时防止意外状况的发生。
距离盛忡流之死已有整整三月之久,而他手下一心经营的辞容酒楼尚还是一枚未曾被掏空的奢华躯壳,烂醉的富家子弟整日沉醉其中畅饮作乐,享受着酒池肉林带来片刻的快意与欢愉,而不知疲倦的舞女琴姬亦是夜夜笙歌,麻木的笑容遍及了整个秋冬。
姜云迟一袭绯衣披身,而腰间佩刀却暗藏袍内,袖间利器亦是备得万全,也是亏得她身形修长却并不如男子那般精壮,遂匆匆一眼瞥去,还颇有几分盛忡流当初的味道。
谨耀侯谭今崭领兵候于城南林深处,与之相对的,昔日驻守的大将军孔绥则伏兵于城北城墙之外,仅需段止箫一声令下,即会立刻将整座城池团团围住,不留一丝空隙予人逃离。
我并非是初次见得这般阵仗,每每形势紧迫的战争一触即发,周遭原本清闲的气氛就会陡然变得无比凝重,我一时难以适应,情绪便会随之变得同等紧绷。如今据点内大量储存的军用药物已然备足,虽说我打心底里并不盼望着有人会受伤,然而我亦是明白未染鲜血的厮杀并不能算得上是严格意义上的战争——所以,无论最终段止箫的计划发展到了何种规模,流血和伤亡都将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薄唇微抿,我抬起沉庞的双眸,方与沐樾言相互对视之时,他正扬臂擦拭着手中出鞘的弯刀。似是感应到了我刻意投来的凝重目光,他便迅速收刀回鞘,转而上前来轻轻挽着我的手道:“一会儿我送你到城北去与孔绥将军会合,那边都是殿下一手培养的亲信,你只用跟着他们暂时埋伏于城外,接应之后的伤员即可。”
“那你呢?”我皱眉揪住他的衣袖道,“你又要把我撇开,一个人行动么?”
沐樾言低叹一声,大手沿着我脑袋一路往下轻抚道:“辞容楼里的事情处理完,我就回来找你。”
“不成,你说这些话,我一向只敢信三分。”我猛摇头一阵,双手卖力前倾环在他腰际,连声要求他道,“你带我一起,我换身衣裳混在辞容楼里,不会出事的。”
“胡闹。”沐樾言淡了声线斥责我道,“届时辞容楼内外混战起来,谁来保障你的安全?”
我瞪着他,一时有些辞穷,凝神思忖良久,正欲开口妥协了,反是听得身后段止箫似笑非笑地出声说道:“樾言,你带她一并去领孔绥进城罢,无需在城外长期守候,直接来这里集合于一处。”
我二人同时一惊,皆是难以置信地回过了头去,继而听得沐樾言略带不解道:“殿下不是早前就安排好了,希望南北两军尽量潜伏在外,不引起旁人注意么?”
段止箫侧目望着谭今崭远去城南的方向,片刻沉寂,方才不以为意道:“我仔细想了想,孔绥手下精兵无数,必要的时候,还是需要他的助力。”
“谨耀侯那边呢?”沐樾言沉静道,“属下派人前去告知一声,避免届时行动不一?”
“不必,让他暂且在城外守着吧。”段止箫漠然摇头道,“杀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罢了,用不着这般大动干戈。”
“是,属下这就去城北召孔将军前来提供援助。”沐樾言淡淡点头,亦是不再犹豫什么,拉过我的手臂便径直朝外走去。我一时大脑短路,还未能反应过来具体发生何事,行至一半时,偏又被段止箫再次出声唤住,转而停下了匆匆的步伐,回过身去,便见着他恰好是要紧不慢地走上前来,探出手掌,稳稳扶上了沐樾言的胳膊道:“樾言,这次输了……那便是输了,没有失败的余地,你懂么?”
他眸底有光,却暗如窗外沉黑的天幕。他眼神一贯锋锐,亦是刺得人无法顺利与之直视。我不喜欢段止箫同人相处时居高临下的压迫之感,然而如今蓦然一眼扫去,反能从期间感应到更多复杂难解的微妙情绪。
“是。”沐樾言仍是寡言,淡薄如水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大的起伏波动,唯独扣在我腕上的手掌在微微发热,早已不如往昔那般冰冷。
“樾言,倘若事情的进行并不成功,最后等待我们的,就只有死亡——这个道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决然注视着他,段止箫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杀了段琬夜,往后的日子里,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
沐樾言并未答话,只是垂眸沉默良久,方才木然朝他微施一礼道:“属下先去往城北一趟,稍后再与殿下在辞容楼内会合。”
言罢,兀自伸手紧紧扣在我腕上,于段止箫凌然侧目的久久凝视之下,转过身去,推开了难来客栈半掩于内的木质大门。
我偏过头去无意扫了他一眼,却在与他目光相碰撞的一瞬间敛回了眸色。心头一阵意味不明的冷意随之涌起,恰似这初冬时刻席卷了无数枝头枯叶的缕缕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