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读得热泪盈眶,只觉心潮澎湃而难以抑制,忙是握了那沓微潮的信纸快步冲至院外,四处探寻沐樾言的身影,方在客栈门口瞧见了一小片黑色的衣角,便兴冲冲地侧过拐角走了出去,然而陡然一眼望至面前增多的陌生人群,即刻停下了脚步,生生顿住。
只瞧那门槛之外,整齐划一地站了一众面色肃穆的劲装守卫,以沐樾言和姜云迟为首的黑衣影卫皆是俯首躬身,颇为恭敬地朝着正前方向抱拳作揖,而我见闻此状,亦是骇得心中一凛,正欲撤身来躲,却是为时已晚,不过片晌,便果真听得人群之外一温雅声音猝然响起道:“顾师妹……半年未见,怎的见了人,连招呼也不会打了?”
我站定原地僵直不动,身后那人亦是抱了手臂,狭长的眼眸眯成一条细缝,双方皆是一阵漠然,倒是沐樾言在旁觉着尴尬,忙是走上前来,摁了我的肩膀低声说道:“皓芊,这回谨耀侯也随着殿下一道来了,莫要使性子,让外人瞧了异样。”
我神色微颤,应声侧过眼眸,便恰好见得那一身紫檀锦袍的段止箫于我背后数尺之外长身而立,似笑非笑的温润容色虽是依旧,却始终不比往昔那般圆滑。而眼角的余光稍稍一偏,即能瞥他身侧那名身形纤瘦却面色周正的青衫男子,手执素伞,神情疲惫而憔悴——当真是久别一年未见的谨耀侯爷,谭今崭。
喉咙略微有些堵塞,我抿了嘴唇,胸口闷得一阵热一阵凉。
老实说,如今再见他时,所带给我的感觉仍然是无法抹去的悲戚与愧疚。一年以前,秦泠痛失爱子的绝望场景历历在目,我无数次尝试着逃避那满手鲜血的粘腻触感,然而每每夜回梦醒,依旧能隐约闻得女子肝肠寸断的呐喊之声。
我蹙了眉,强行压下喉头翻涌而至的剧烈不适,转而躬下身去,面朝着段止箫所在的方向低头施礼道:“参见太子殿下。”闭了眼睛,复又弯腰对谭今崭道:“参见……侯爷。”
——此番秋末之雨时而断续,时而连绵,让人捉摸不透,更是无法料定何时能停。段止箫与谭今崭之到来着实突然,亦是震得据点内外一众下属猝不及防,殊不知迄今之日距离最初往北发出密信的那个时候,刚好间隔了三月之余。
因着客栈中且无一人算定谭段二人的抵达之期,遂厨房之中不曾备有相应的饭食用以款待。无奈之下,我只好就着灶边现有的白米煮了一锅清粥,转头吩咐掌厨的小厮炒了几碟开胃的小菜,配着一坛新酒即刻送往大堂处暂供众人充饥暖身。
端菜上桌之际,但见段止箫神色始终恹然,也不知是嫌弃饭菜简陋,还是吃不惯南方菜肴的味道,总归是不大喜欢。姜云迟站他身边察言观色,便有所会意地上前询问道:“殿下,可是这些吃食不和您的胃口?”
段止箫听罢只是摇头,捧了一盏新酿的白酒与谭今崭对酌道:“无妨,只是这一路过来着实疲乏,身子有些吃不消罢了。”
谭今崭应声举杯,毕恭毕敬地向段止箫微施一礼道:“此次南下之行路途遥远而坎坷,殿下为着集合兵力一事四处奔波操劳,实属不易。”
“哎,谭卿肯倾力随我一并跋涉至此,才当真无愧是我段家首要忠臣。”段止箫低道,“只可惜现下独留了令阃与舍妹在那谨耀城中,也不知何日在能有再见之期。”
我心头立刻一跳,旋即又匆匆绞紧了手指,不愿让人瞧见半分异样。然不过半晌,又是听得那谭今崭笑而淡叹道:“自古战争硝烟一事,向来不容家中女眷涉足,短暂的分别虽易挂念,于她们而言,又何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在我谨耀城中,安全能够得到一定的保障。”
“说来也是。”段止箫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良久无声,复又侧首过来,招呼我与沐姜三人道,“你们也坐下用膳罢,一别重逢本已是难得,不必拘泥于往昔那些繁琐礼节。”
沐樾言和姜云迟权当是听从命令,木然应声端坐于木桌边缘,独我脚步迟缓,咬牙踌躇了好一段时间,方才曲身跪坐在沐樾言的身边,却也仅仅是僵硬地坐着,一眼望向桌面上热气拂面的饭菜,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似的酸楚。
偏不料那段止箫喜好故作亲昵,探长手来替我舀了半碗白粥,端端正正地放我面前搁着,也不说让我喝还是不喝,兀自又转了头去,正色对沐樾言道:“说起来,樾言,辞容楼里头那件事情,可算是彻底压下去了?”
“回殿下,早前楼中有人疑心盛忡流的真正去向,妄图前来打探消息,已被属下遣人抹除干净,不曾留下后患。”沐樾言淡声道。
谭今崭听罢手腕一顿,旋即放下酒杯来,扬眉说道:“想当初在谨耀城时,臣对此事已是有所耳闻,如今亲眼见到沐公子斩草除根的果决手段,实在是令人钦佩不已。”
沐樾言朝他微一颔首,却并不出声应答,倒是那段止箫眯眼幽幽道:“也是亏得他一个不慎要了盛忡流的脑袋,才害得我方在北域谨耀一带落脚不到几天,便立刻要急着动身南下。”
“殿下,这南下之举,乃是早晚必然,与其始终拖沓,倒不如直接来个干脆。”谭今崭道,“不过当前的状况,时机还未成熟,并不适宜出兵攻下整座古晁城。臣此次南征所带来的一众精兵强将,已经在城南城北各方向处设好埋伏,未经允许,绝不会向外界人透露我们的到来。”
“可是……迄今为止,我们还未能彻底察觉到段琬夜的仔细动向。”姜云迟忧心忡忡道。
段止箫见了她这副模样,忙是神色微凝道:“云迟,不可惊慌,也不可犹自乱了阵脚。我们这头的准备是绝对无误的,接下来所要做的,就是耐下心去,暗藏在古晁城内捕捉段琬夜的一举一动,掐准时机,将之一并拿下。”
“是……”姜云迟仍是眸色微敛,不知在隐隐顾虑些什么,然而这厢段止箫已是转移了注意力,蓦然朝着边上呆立不动的我投来了浅浅的目光道:“……顾师妹。”
我走了神,一时没能吱声应他。但见他漠然捧起了酒盏,继续加大音量唤我道:“顾师妹。”
沐樾言见我犹是表情疲乏麻木,便不由探手顶了顶我的胳膊。这会子总算是骇得我醒过神来,瞬间睁大了眼睛,手足无措道:“啊?”
“顾师妹,你这身为人妻者,不可终日慵懒无度啊。”意味分明而轻蔑地瞟了我一眼,段止箫垂眸抿了一口白酒道,“瞧你这副模样,倒像是方才梦醒,不识忙碌为何物。”
话落,我已是定定坐直了身子,蹙眉朝他辩驳道:“殿下,民女近来虽易乏嗜睡,却不曾断过据点内外的药品补给。倘若我是当真慵懒无度,这些个烂摊子,我大可放着不管。”
段止箫恍若未闻,只是眯了狭眸,又是冷不防地出声问我道:“师父那边,可有具体消息了?”
我一愣,猝然想起陆羡河寄来的书信尚还摊在屋中,期间难免有与薛临息息相关的内容,便沉了面色,扯谎敷衍他道:“不曾有过。师父他老人家喜好云游四海,途中山遥水远,又怎能得空向我汇报行程?”
“但愿如此。”段止箫冷笑一声,亦不再过多言语。反是一旁的谭今崭抬了眼眸,深深望了我道:“说起来这位顾姑娘……往日内人生死攸关一刻,多亏有姑娘前往府中彻夜照拂,方才有幸捡回一条性命,谭某在此,敬姑娘一杯,以表心中无尽感激。”
席间众人闻得此话,皆是神色有异,饶是方才还笑意盈盈的段止箫,亦是不大自然地垂了眼睫,有所深意地握着酒盏埋头浅酌。我心跳骤然加速,手中动作也随之渐生慌乱,于混沌中随意地执了一盏瓷杯,以茶代酒回礼应道:“医者本职……当以救人为先。”
言毕登时倍觉难堪,忙是低头敛了面色,任十指在桌下微微绞紧。偏偏段止箫那厮还不依不饶,低笑一声,即刻故作关切地询问谭今崭道:“谭卿,不知令阃如今身子可还康健?”
我眉心一跳,紧接着便听得谭今崭仰天长叹片晌,执盏大口饮酒道:“这一年以来,她过得甚是煎熬,虽说身体已无大碍,据府中大夫所言,往后怕是再难生育。”
话音未落,我愣是骇得喉头一哽,胃中似有无数异物在疯狂翻腾,皱眉忍耐一阵,又唯恐在桌前失态,索性低声交代了一句“告退”,便捂了嘴唇快步朝门外奔去。
屋中众人不明所以,皆是面面相觑,不过少顷,复又将此事抛诸脑后,转而捡起别的话题侃侃而谈,唯独沐樾言扬起视线,不断朝我投来焦虑的目光,却因期间段止箫反复提及军中要事,暂时被拖曳得不得离席。
我一路小跑着奔至后院枯木深处,扶着一根树叶落尽的老枝干便开始埋头一阵干呕,无奈那胃里在兴风作浪,却是无论如何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犹自恍神片刻,倒是想到今早晨起时并无食欲,加之心间烦闷之意起伏不定,遂那栈中小厮呈递上来的饭菜一口也没动,悉数端到窗外喂了院里养的小奶狗。
我这副模样多少有些狼狈不堪,自然不愿示于人前,不料现下一头扎进了院落最里端,还是让客栈里平日洗衣煮饭的大婶儿瞧了异样,提着竹篮出来,还不忘出言反复念叨道:“现在的年轻人,饮食不规律,这动不动就把胃给吃坏了,还要平白遭罪啊……”
我一时理屈词穷,不知应作何反应,片刻无话,反是见她将那只尚还温热的小竹篮捧递到我手心,弯着眉眼笑眯眯地说道:“喏,刚出笼的梅子糕,还热着呐,拿去开开胃吧。”
梅子糕?
我咽了咽口水,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竹篮好一段时间,果真是鬼使神差地点点头,道了声谢,便怀抱着一篮子香味儿萦绕的梅子糕回了屋中,忽觉心情明朗了大半。
再这样下去,我就当真活得跟猪一样了——见了段止箫我要焦虑,见了谭今崭更是闹心,唯独瞧着满眼酸甜可口的梅子糕,便会瞬间心花怒放,笑逐颜开。
不过转念一想,这民以食为天,不优先把肚子给填饱了,又哪来的力气去给人治病呢?
于是乎,心里没了压力,我也不再计较些什么,转身抱着那篮冒着热气的糕点便坐回了桌边,捧了一碟出来,凑近闻了一闻,却也指不定是要全部吃完的,只是嗅来觉着香甜宜人,颇有几分能安抚人心的味道。
事实证明,美食能使人感到宽慰——我一时瞧得有些出神,正犹豫着该不该给沐樾言留上一碟做为夜宵,后来仔细想了想,这小子这会儿还被困在段止箫那处脱不了身呢,谁又能料到他何时才能够回来吃这篮子半凉的糕点呢?
抿了抿唇,我闭目无声思虑了片晌,终究是叹了口气,取了一方巾帕来,预备着将双手试净。然而指尖微微一滑,无意掠过手腕脉搏跃动之处,眸色登时一滞,木然呆立良久,复又难以置信地反手贴回腕间,凝神一摁,瞬间惊得连手中瓷碟也拿不稳当,数块梅子糕应声而落,蓦然摔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