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无碍?”我喃声道,“遍布在古晁城里的眼线数不胜数,如若一个不慎走漏了风声,届时掀起的巨大波折,怕是无人能够抵抗。”
沐樾言仍是面色沉静道:“现下大部分的人手都在同时压制和掌控辞容楼的内部势力,想来在殿下予以支援之前,必定还能撑上一段时间。”
“……呃,事情发展成这样,我想,还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吧。”声线颇为低落,我沮丧地仰起脑袋,径自瞅着他道,“如果不是我那会儿落到了盛忡流手里,你也不至于下狠手取了他的性命。”
沐樾言眯了眯眼睛,倒是意外的诚恳而又直接:“是啊,的确添了不少麻烦。”
我喉头一哽,差点没把心都给硌碎了,愣是抿着嘴唇,半天没说话。然而转念一想,还是禁不住小声嘀咕道:“……早知你心里嫌弃,偏还要装得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大骗子。”
沐樾言愣了一会儿,反是浅浅笑了起来,那一向冷若冰霜唇角弯成了一抹好看的弧度,映在窗外五光十色的烟火之下,颇有几分动人心弦的意味。
我偏头看他了一阵,一时禁不住红了脸颊,只好将视线微微下移,借着室外闪烁的微光探出手来,捧了他腰间那串微有褪色的桃红流苏转移话题道:“……哎,阿言,那啥……说起来,这香囊你挂了有好久了吧。”
“嗯,近一年了。”沐樾言淡然应道,“期间还让你夺回了一次。”
“别说,那是罚你的,就算我再夺一次也不为过。”我伸长了手,欲将之一把摘下,半途被他抬臂截住,很是珍惜地捂在掌心里,凝声制止我道:“……送都送出去两次了,哪还有再夺回的道理?”
我微睁了眼睛,定定注视着他道:“可是阿言,你不是说过会竭力满足我的心愿吗?”
“嗯?”沐樾言面色不改道。
我低下头去,拿脸蹭他手背道:“那……我现在想要回这枚锦囊,你给还是不给?”
沐樾言眸色一顿,片晌踌躇,终究是僵硬地松开了手,转而颇为无奈地搭到我肩上,像是不知该往何处放。
我弯了眉眼,顺势凑上去,却并没有当真去将香囊摘下来,而是闭目贴在他腰际,扣着桃红流苏的底端轻声细语道:“逗你的,我针线活儿一向不好,想着给你再添个新的,却不知什么样的比较耐看。所以,你得暂且等上一阵子,这回我要慢些绣,日后绣好了给你悬在腰上,也比较有美感不是?”
闻言至此,他冰冷的眸色已然是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下来,弯了腰,低而沉道:“只要是夫人亲手绣的,什么样子都耐看……”
【删节】
是以,一夜醉生梦死的殢/雨/尤/云,两颗心像是最终停岸的船只,彼此靠近依偎,牵扯出无尽的眷恋与情深。次日晨时,窗外曙光淡薄,偶有青灰云烟匆匆掠过,闭目沉寂许久,方听得淅沥雨水落地后的清脆声响,温柔而又缱绻的,像是在谱一曲夏末的尾声。
大梦初醒后的我全身直接散了架,好一阵子连话都不会说了,嗓子更像是熄了火一般又嘶又哑。一时正纳闷得近乎冒出烟来,然而转眼往床边一看,便瞧见那位罪魁祸首还一脸没事儿人似的端坐在桌案跟前翻阅文书,整一个摇着尾巴的衣/冠/禽/兽。
我心里那个恼啊,恨不得立马跳下床来,一刀剜了他的脑袋,偏偏那一身筋骨像是被人活生生地剥了去,纵是粗略动一动手指,便已是极为不容易,末了,便只好安安分分地窝回床上,等着沐樾言前来伺候。
好在他也并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儿,如今见我下不来床了,便主动打水前来供我洗漱,事毕遣人端上来的粥点也不曾有所缺憾,皆是按着我平日的喜好来依次摆放。
我没有什么胃口,只是瞧着桌案上五彩的糕点觉着新鲜,想取来一个放在手上把玩,不料让他抢先瞧出了蹊跷,忙是探手前来将我截住,转而端了桌上一碗白粥递到我面前道:“别闹腾,好好吃饭。”
我抬眉,半是慵懒,半是挑衅地凝视着沐樾言道:“你求我啊?”
他不知是当真温顺还是故作姿态,握着我的手便低下了头来,目光中犹是抹不去的柔和与坦然。
“求你。”
他这一声,登时震得我有些心慌了,忙是乱了阵脚,扶稳他的肩膀服软道:“你别这样……我吃就是了。”
沐樾言听罢立刻弯了眉眼,顺势捏着瓷勺置于我手心道:“粥是温的,不用怕烫。”
我应声点头,然而转念想想,还是觉得有些后怕。经过昨夜那一番折腾,我的人生就仿佛重来了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周围颠三倒四,俨然是一团乱麻,唯独窗外的雨声渐生清晰,无端缠绕在我耳畔,却并无明确一致的方向。
人常言多事之秋,如今正值风雨飘摇的混乱之际,亦是恰逢枝叶生枯的凋零时节,纵观来时绿荫满路的炎炎夏日,转眼过去,即是落叶归根的褪色初秋——虽是如此,那些个真正渴望返乡安居的厌战之人,却也不见得能够如愿以偿。
我垂眼,望着沐樾言手中那碗热气升腾的白粥,一时有些失神与恍惚。而身旁的他倒是一如既往的沉静似水,只是见我始终愣着一动不动,便忍不住弯下腰来低问我道:“怎么了,粥煮得不和胃口?”
我愣了一愣,旋即慌忙舀了一勺送到嘴边尝了一尝,摇头道:“没有,就是淡了一些。”
“我起早自己煮的。”沐樾言看似轻描淡写地说道,“知道你喜爱甜食,特地少放了些糖,毕竟吃多了对身子不……”
“哎呀,你亲自下的厨?”扬声将他打断,我故作惊讶道。
他眯了眼睛,乖巧等夸:“嗯。”
“不得了,不得了。”我含着瓷勺,嬉皮笑脸地刻意损他道,“大爷您这手艺,真是太……糟糕了。”末了,见他一张冷脸瞬间板得僵直,还不忘继续补充说道,“糟糕透顶。”
话落,他自尊心受到了挫伤。兀自一人背过去沉默了好久,适才不太确信地问我道:“当真难吃?”
我又笑了,笑得格外地灿烂:“是啊,不骗你。”
沐樾言怔了一怔,亦是情不自禁地垂下了眼睫,伸出大手揉着我的脑袋道:“……这么多天以来,头一次见你这样笑。”
我有些呆住,一时也未能明白,为何仅是瞧着他煮了一碗普通无奇的白米粥,便能无故笑成这副模样。片晌无话,却是听得他又缓缓开口说道:“能让你开心一回,这粥煮得不亏……”
我鼻尖有些发酸发热,因着不愿让他发觉,干脆埋头下去,专心致志地大口喝起了那碗热粥,碗底让他双手捧着,清润如雪的眉眼低垂下来,就那么罩在我头顶上方,温柔得让人无处可逃。
良久的安然与寂静,室外的雨倒像是不知疲乏一般,一刻不停地浸湿着古晁城的每一寸土地。太阳灼热的痕迹在水渍的冲刷中渐渐淡去,如今纷至沓来的,皆是炽烈燃烧过后悄无声息的洗涤。
“阿言啊……瞧着外面这天气,是要转凉了。”望着拍打在纸窗间凉薄萧瑟的绵绵细丝,我微微顿了一阵,忽然没由来地冒出一句道,“……这古晁城,是不是也很快要陷入战争了?”
“是啊。”沐樾言淡淡道,“你不用怕,届时我自会保护好你。”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放下瓷勺,我踌躇了一阵,正欲纠结着说些什么,忽闻门口一阵轻咳,抬起头来,便见姜云迟一身斗笠蓑衣站在门槛之外,半湿的发间还挂着几颗晶莹的水滴。
“雨下得突然,淋了我一身,也是怪狼狈的。”她径自走至桌前,一如以往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顺手从怀中捞出一封密函交予沐樾言道,“谨耀城送来的急信,殿下那头凳子都还没坐热呢,就得赶到南边来,当真是得累得够呛。”
沐樾言木然接过来扫了一眼,继而凝声对她道:“这么看来,殿下是做好决定要出兵南下,借谨耀侯之力攻打古晁城了。”
“时间太紧迫了。”姜云迟捧了茶杯在手,边叹气边摇头道,“我们还暂未能获取段琬夜的具体方位,便贸然召殿下前来支援……这样的方法,果真可行吗?”
“战争是迟早的事情,古晁城陷入纷争更是不可避免。”沐樾言一字一句,极为认真地解释道,“殿下心里明白这一点,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他都不会有拖沓和犹豫。”
“可是樾言,说实话……”声音略微有些梗塞,姜云迟自桌边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目光亮似天外云卷的昼光,“我心里实在放不下,这一回,也算得上是铤而走险了,最后不管是哪一方,都有失败的风险,不是么?”
“嗯。”沐樾言点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这场仗若是赢不下来,殿下失的,就是整座段氏江山。”
生于古晁城的段氏族人,凭借其宏大的统治能力一步步地走上了权力的顶峰,最后甚至迁都浮缘,将自己的强势力量同时覆盖南北两域,却不想最后惨遭分裂,不慎落入他人手中,自此难再夺回。
遥想当年镇守城池的孟薛二位骁勇大将,如今一人毙命身亡,另一人则不知所踪,导致整个宗家的武力压制直线下降,面对敌人的入侵更是防不胜防。
对此我始终心存疑虑,事后亦是同沐樾言和姜云迟二人仔细探讨过孟郁景存留的必要性,殊不知姜云迟本人有着和我同样的想法,她说孟郁景倘若还在这世上,现下这般局面,也不一定会全然袖手旁观。
沐樾言却是不以为然道:“孟郁景生前只忌惮先皇一人,如今先皇已去,他对段氏宗家能做的事情,便只剩下了落井下石。”
我无言以对,细细想来,当初段止箫派遣沐樾言在暗中推波助澜,一举摧毁整个孟家府邸,倒也有一定他的道理。只是他这步棋下得并非滴水不漏,不慎由段琬夜发觉了异样,即刻伪装失效,不得不放弃潜伏一法,转而借北方谨耀侯的力量,对其余势力形成稳定的压制。
只可惜到最后,两边人谁也不曾料到,那一向抱着皇位不肯松手的段老皇帝,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撒手人寰,留下一堆烂摊子等着段止箫来收拾——也是难怪众百姓们私下声称那所谓的储君之位,就是用来给老皇帝擦屁股的,段止箫他本人压抑忍耐了数十余年,终究还是没能摆脱这般来自于家族的繁琐桎梏……
这年的秋天,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上一阵。偶尔推开窗后,便能瞧见树梢枯黄的落叶随风飘下,起起伏伏的,像是在低唱着一曲缠绵的歌谣。
沐樾言夏天将尽时送给我的那条红色绸缎,我思前想后也没能舍得系在腕上,毕竟手中琐事繁多,一个没注意,便能让它沾上药渣,遂干脆将之连着锦盒一并存放在书柜的最顶端一层,末了,还不忘摆上些许香料用来防潮。而应言即将赠给沐樾言的香囊我亦是有悄悄在绣,这回选的浅蓝为底,却是死活不肯再绣鸳鸯等一类鸟兽之物,只是挑着合适的颜色,一针一线地勾勒起了缱绻旖旎的碎花。
——这一绣,就是足有三月之余,时间久得连我自己也不大敢相信。姜云迟曾讽笑我绣活儿不精,偏还慢得像是蜗牛在爬,实则不然,在这三个月不长不短的时间里,我大多数的精力,还是放在药材的晾晒与储存之上。古晁城据点内的医疗设备不多,所投入的军用医者亦是屈指可数,然而自入夏升温以来,因各类伤病而倒下的人却不在少数,遂对于照料病患这一本职之事上,我向来不曾有半分懈怠与疏漏。
而沐樾言和姜云迟手头上在做的事情,远比我预料的还要复杂更多。随着早前盛忡流的意外死亡,其手下所掌控的一众眼线也就此断了联系,起初的时候还能借以他平日不曾露面于人前的习惯将此事瞒天过海,待到后来弊端渐显,一些带有质疑性质的流言蜚语便随之四散而出,有更甚者,试图前往辞容楼中一探究竟,多半是被沐樾言等人挥刀拦下,瞬间清理得尸骨无存,隔日则以己方人手假散盛忡流尚在城中的消息,继而安抚城中日渐躁动不安的人心——长此以往下去,辞容楼内原以盛忡流为核心的小众势力便借此被人彻底抹杀干净,而之后在暗中掌控操纵的,亦是更替为段氏宗家背后极为强大的压制之力。
于这般极端紧迫的环境之下,尚无人能够高枕无忧,偏偏那段止箫听得盛忡流早亡一事之后,多少有些不悦,往来密函之间亦是在刻意施压——如是一来,古晁城内外愈发繁重的众类事务,时常是累积得人不得安宁,更莫提寻得机会稍作歇息。
秋初之时,南方落红无数,室外高温稍有退却之意,我便提了药箱,往返于各个据点间输送必备药物,夜里回到客栈贪得一丝闲暇,便借了厨房炒些小菜,供以那些辛劳无度的巡夜守卫暖胃饱腹。然而自霜降之后,气温骤然转凉,我那双寒腿便开始发出显而易见的抗议之声,严重时连带着腰腹脊背间都夹杂了一丝隐隐的锐痛,遂往后只能捂着汤婆子窝在室内闭门不出。期间沐樾言特地前来照拂了几次,恰不巧我一觉睡得正浅,由他闹得醒过神来,登时生恼,连爪子带脚地把他撵了出去,饶是一点情面也不留。
虽说如此,手里写出的药方倒不曾断过。城内现有的医者,疗法多为迅猛,一剂强效药下来,病患好了便是好了,没好那条小命也得去了一半。我欣赏这样的做法,但在大局势之下并不敢苟同,如今习得陆羡河所授的一身保守医术,也总算是渐渐明白了救人之时左右为难的苦衷——战前人力资源紧缺,按理说应当以保人性命为优先举措,然而同时寥寥无几的医疗用品亦是在持续递减,所以一旦遇到了毫无生还之望的重伤者,是否该耗用大量资源挽救他的性命,便成了医者们争执不休的话题。
秋去冬至的步伐携来一阵不可避免的萧瑟与寒凉,而空气中硝烟弥漫的气息却前行得如火如荼。十一月初,夜雨之声连绵不绝,草木枯萎处乃是一片寂寥荒颓,城中百姓悉数褪了夏日薄衣,改换上御寒保暖的夹袄,而我更是在绒衫之外罩了件又沉又厚的黑色长袍,终日端坐在有暖炉的地方,变得有些嗜睡——兴许,也是时候该调整一番手中日服的药方了。然而我左思右想,正愁得不知如何寻得陆羡河的踪迹之时,那门外送信的小厮却是来得恰到好处,直骇得我一度以为,我和陆羡河在冥冥之中兴许是心灵相通。
当我埋头捧过那纸书信来轻轻拆开的时候,激动得一双手都在微微颤抖,愣是将信封中夹带一小张药方不慎落在满是水渍的地面之上,瞬间浸得透湿无疑。
信上所阐释的内容并不多,寥寥数语,却饱含了深厚的牵挂与忧虑。陆羡河知我秋来易惹得一身顽疾,特地掐准时间抄了几份方子遣人寄来,唯恐我再受痛楚折磨,而对于他和薛临的境况阐述却少之又少,只说是在往北的路上捉着了人影,却暂时是居无定所,也不指望我能寄以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