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人顶替?”姜云迟蹙眉道,“万一露/了马脚,可该如何是好?”
“这些事情还不是最要紧的。”沐樾言道,“现在需要确定的,是段琬夜和盛忡流所在的具体方位。”
姜云迟听罢埋头思索了一阵,旋即缓缓开口说道:“自浮缘城外一战之后,双方兵力皆有一定的折损。那段琬夜也不知是躲到了什么地方,至今竟是连一点消息都不曾传出。”
“战争过后的他元气大伤,自然是不会在外轻易露/面的,只要查清盛忡流前后的每一笔钱财去向,就能大致推测出他如今窝藏的地点。”提笔的指节微微发力,沐樾言探手摁了摁眉心,半晌凝滞,终是将案上一张白纸折叠数余,递予姜云迟手中道:“传下去吧,交代清楚些,让他们近来行事需谨慎……另外,无论如何,都不要在古晁城内掀起过大的风波。”
“……为何?”姜云迟捧了密函在掌中,不知所谓道,“这仗迟早是要打的,何不干脆扰乱了古晁城中的秩序,搅得他段琬夜一个措手不及?”
沐樾言沉眸道:“你确定这不是打草惊蛇?”
“呃……照你这么一说,倒也确实是这样。”姜云迟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颓然应道,“只是,如今这般没头没尾地一阵忙活,却完全是摸不清方向的——你瞧瞧对面那家辞容楼每日人来人往的,偏偏怎么都抓不住他们掌柜的影子,也不知道那黑心商整日在什么地方晃悠,值钱东西进进出出的从没少过,唯独没个人影出来,真真是惹人心烦的。”
她这顿牢骚发得中肯而又实在,可惜沐樾言向来是个只做不听的,饶是她在旁叨叨得字字清晰,他也丝毫不受影响。而我则默默不语地趴在桌案边上,瞧着一时没人搭理她,便有意无意地喃声应和她道:“你总在抱怨你平日里见不着盛忡流的人影,为什么不仔细想想,说不定他本人压根就没有出去过,而是一直呆在我们头顶上的辞容楼里?”
姜云迟神色一阵动荡,显然是悉数听进去了的,却始终找不到半点对应由头。遂兀自一人挣扎思虑了一会儿,仍是轻蔑地扬手点了一点我的额头,道:“顾皓芊,你又想什么呢……”
话到一半,却是被沐樾言拦手止住。深邃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燃起一抹微光,他定定地凝视着我的双眸道:“……说下去。”
我本不过是随口跟着凑合两句,殊不知他二人竟是都听在心里的。虽说是不太敢于他们面前班门弄斧,但硬着头皮想了一想,我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冷静下来指着我们头顶的天花板道:“我也是顺着方才所见到的东西信口胡诌的,事实上,并没有什么有力的凭证——只是绕着楼上那间黑屋子转了整整一周,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并未积灰。不过,光是凭借这一点,还不能说明什么,若是仔细摩/挲墙面上那把木质直梯,便会发现上面坑坑洼洼的,很是粗糙,明显是有人经常攀爬使用过。”
“你说的都对,可是,又有谁能够确定那是盛忡流亲自擦干净的灰,亦或是盛忡流本人每天都沿着个破梯子爬上爬下的呢?”眉目微抬,姜云迟撇了嘴巴望着我道,“依据很充足,但整体完全不能成立。”
我勾了唇,要笑不笑地回视她道:“都说了是信口胡诌的,你也信?”
姜云迟那双娇俏的眼眸赫然瞪大了几分:“你这个破丫头片子……”
“行了。”沐樾言淡淡夹在我二人中间,毫无波澜地出声说道,“没人探究过盛那辞容楼里存在的真相,就没必要对一些未曾见过的东西施以评价——明日晨起,趁着人流不多的间隙,直接混进去打探消息便是。”
“混进去?”姜云迟霎时瞠目结舌道,“这一个不留神,就会掉我们所有人脑袋的差事,谁敢接,又有谁敢去做?”
“……”默然片刻,沐樾言依旧是面色沉静如水道,“我去便是。”
几乎是同一时间的,我和姜云迟骤然开口喝止他道:“不行!”
言罢,各自扭头相互对视一眼,复又立马回过了神来,心急如焚地走上了前去,左右将他团团围住。
“我说了,他们那边无故缺了人手,彻查下来,迟早会将疑虑落到难来客栈的头上。”沐樾言凝眸道,“不如趁他们现下尚未起异心,借此机会进去细查一番,指不定还能捞到什么有价值的可用消息。”
“樾言……”面有难色地呼出一口气来,姜云迟盯着他,直摇头道,“你要进去浑水摸鱼,我不管你,但你至少看看那辞容楼中形势如何,再前去潜伏打听吧!否则贸然顶着这样大的风险,和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我亦是在旁小心翼翼地揪了他的一片衣角,低声劝慰道:“阿言,他们那边丢的是个女人啊,你一个大男人混进去滥竽充数,不是迟早会露/馅的吗?再说了,那辞容楼里真没有一样好东西,瞧着怪瘆人的,并不是个好去处啊。”
沐樾言回眸来看着我,却是丝毫不曾退缩道:“辞容楼上下近百余人,他们需要清点的是总人数,而非这样一个用以监听的小喽啰——况且,我也并不打算在其中逗留太长的时间,你大可安心。”
“那也不行。”我猛摇头,上去直接抱了他的胳膊道,“阿言,那盛忡流把自己藏得颇深,要想探出他的一点消息,需要付出的代价必定会超出原有的想象。”
沐樾言低头叹了口气,道:“皓芊,信我一回……不出三天,我定会出来。”
“不,别说三天。”我坚定不移道,“你纵是在上面呆上半柱香的时间,我也会觉着不舒坦。”
姜云迟听了,亦是在旁跟着附和道:“是啊,樾言,这得多危险啊,倒不如写信向太子殿下请示一番,让他直接朝南出兵,在最短的时间内向我们施以支援。”
“最短的时间——少则两个月,多则近半年。”沐樾言沉声反问道,“你觉得以段琬夜的性子,会放手任我们耗这么久?”
姜云迟不依不饶道:“不能耗也得跟着耗,不然像你这般险中求胜,是难得会有好结果的。”
“姜云迟。”淡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沐樾言眼底的暗光薄如天边的散云。他虽在叫她,眼睛却是瞧着我的,大手抬起,轻轻抚在我的额上揉了一揉,继续道:“这多年以来,我们所受的□□与累积的经验,从来都不是苟安与求稳。”
“可是……”姜云迟面色一震,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却是见得沐樾言置于我额间的指节微微下移,似是无意地抵在了我的耳后。
我怔了一怔,略有不解地眨了眼睛道:“阿言……?”
然而后半截脆弱的音节还未能应口型发出,只觉整个后脑陡然一麻,眼前原本清晰的视线就一点点地灰暗了下去,像是无端罩上了一层黑纱。
待到彻底意识过来的时候,才知道他是探指摁上了我的昏睡穴。
那一瞬间,惊慌,恼怒,失落,无措……还有未知的恐惧,几乎是毫无征兆的,纷涌呼啸着朝我突袭而来。
直到最后一抹光线自眼中湮灭,连带着周围的声音也一并消散得无影无踪。我全身乏力地望着他深邃清冷的双瞳,反复挣扎着试图抬手覆在他腕间,却终是徒劳无功……
——我这一觉睡下去,就是整整一个昼夜轮回。我的身子一向经不得折腾,饶是沐樾言手中力道用得极轻,却仍旧骇得我整个头皮都在发麻。
醒来的时候正平平稳稳地被人安放在床榻之上,而桌案间的半截蜡烛已燃成了一堆白灰。窗外天色黯淡不明,想来约莫正值三更天。
我那一双眼皮仿佛承载了千斤重铁,一时沉钝得厉害,强行睁开朝四下张望了许久,视线里始终都是一片灰暗混沌的大雾。四肢脱力而思维又不清醒的那一刻,我就在想,沐樾言这回算是彻底将我给惹恼了,且不论他之后会怎样缠着我解释,这一阵子,我绝不会再轻易地说出原谅二字。
可是,待到脑中凌/乱不看的感觉渐渐趋向于清明之时,我的第一反应却是从床上一跃而下,猛然推开房门,试图外出寻找哪怕是一个稍微熟悉一些的身影。
沐樾言是自然不用提,他那说一不二的性子我比谁都懂。我沿着难来客栈的地下长廊转了一个来回,没找着他的影子,也大概能猜到他上哪儿去了,心里虽登时有些窝火,却也是无能为力。转身扶着台阶上了地面,就恰好瞧着大门外俩笔直伫立的佩刀守卫一动不动地候在原处,似是早就有所预料的一般,见我有意上前几步了,忙是以刀鞘横在我身前,满面肃冷地冲我摇头道:“上头两位大人吩咐了,顾姑娘在此期间不得外出。”
我皱了眉,冷声对他二人道:“姜云迟在哪儿?我要见她。”
“姜大人这会儿出门侦查去了,估摸着得好一阵子才会回来。”其中一人抱拳应答道,“顾姑娘若是有需要,我们替您通报一声,没多久就能见到了。”
“不必,你们放我出去走一圈,就一圈。”我遥望着门外不远处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辞容大楼道,“不会有什么事情的,若是事后那姓沐的怪罪下来,我替你们扛着可好?”
门口二人相视一眼,继而不约而同地朝我低下了头来,颇有些为难地说道:“顾姑娘,无论您打算怎么去扛,这规矩也是不能坏的。沐大人特地叮嘱过了,若是放姑娘往外走出一步,便会卸小的们一人一条胳膊,届时罪名降下来了,谁也担当不起啊!”
我呼吸一滞,方要开口再同他二人辩驳些什么,却是忽而听得门外脚步声起,姜云迟步伐匆匆地抬腿跨过门槛,落地的金边长靴踩在脚下木质的地板之上,宛若钟鼓骤鸣。
两名守卫同时躬身行礼,旋即纷纷向后退开一行空地,而姜云迟本人却是侧身将他们二人绕过,转而径直行至我面前道:“顾皓芊,别犟了,他知你醒来必定要恼,临走的时候还有些不放心。”
“姜姐姐就这样放他走了?”我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道,“拦都没拦一下?”
“我拦了,有用吗?”蓦然回过头来,姜云迟满脸无奈地摊手道,“殿下在他身上寄予的厚望,是谁都不可比拟的,硬要说来,他这么做也没有什么错……我现在唯一能够帮到他的,就是加强全城戒备,必要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整座辞容楼包抄。”
我盯着她,良久沉默,本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熬到头来,却只剩下了一声幽幽的长叹。她压低了声音,劝我不要同他置气,甚至平心静气地告诉我,用不了三天,他一定会回来。可是她哪里又知道,我真正在想的事情,远比她所预料到的要复杂许多。
从一开始探入辞容楼的时候,我就有着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不论是那些个堆积成山的金银玉石,还是靠墙安静伫立的桌椅板凳,都在无时无刻散发着一种极为强烈的压迫之力。
——那是一种敏感到可怕的直觉,几乎像是电流一样无端浸透了皮肤的每一个细孔,然而最终所呈现给我的,却是心底深层最为原始的一种情感。
我们将之简称为,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