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是外姓,倘若当初的言家不曾覆灭,于理论上来说,阿言该是姓言。”陆羡河指着那枚血玉道,“这平安扣,乃是历代言家人的身份象征,由你一个小兔崽子攥在手里,怎么着都不合适。”
“嘶……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胡乱拿过来了,我自己还一点意识都没有。”匆忙将血玉塞回衣襟,我挠了挠头,转而捧了那碗醒酒茶道,“我一会儿过去找他。”
“晚些时候再去吧,他现下忙着,还指不定能抽出时间来理你。”陆羡河扬起下颌道,“你躺会儿就自己起来,别赖在床上偷懒。”
“嗯……”点了点头,我又道,“昨天傍晚段止箫回来了,你过去见到他了吗?”
“见了,也没能多说上几句话。”陆羡河瞪我道,“还不是你这小兔崽子中途没了人影,害我一个劲地瞎操心。”
难为情地扁了扁嘴,我颇有些委屈地对他说道:“哎,师父,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知错了也没用——看到我刚采回来的一筐草药了吗?待会儿拿去挑好了,洗干净,再摆出去晒一晒。”陆羡河伸出食指点了点我的额头道,“你啊,就是太闲了,总是差那么点儿事情做。”
心不甘情不愿地颔首应了一应,我虽说是想要试着出声反驳几句,但也终究拿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说到底,总不能告诉他,我是为了听故事方才猛然灌了自己这么多酒吧?
可是依着现在这般情形,那故事没能听到关键部分,人却已是给喝得不省人事。而且那最重要的,还是我昨日夜里醉得头晕目眩,神魂颠倒,也不知道对着沐樾言做了些什么好事儿,竟是连人家的家底都给抄出来了。
瞅着他自从见了段止箫兄妹二人起,待我的脸色便是愈发冷峻,这会子的话……指不定还在一人躲在暗处偷偷摸摸地生着闷气呢。
我拧紧了眉心,探手抱了那一筐土腥味儿甚浓的新鲜药草在怀中,一时只觉得全身乏力,苦不堪言。
于是在接下来整整大半天的时间里,我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窝在药炉旁边,捻着那一筐绿油油毛茸茸的长草梗子,又是掐又是择的,忙得不可开交。中途书珏和陆羡河二人回来过几次,不过简简单单地交代了个两三句,便又是脚步匆匆地立刻离开。
想来,这非常时期的各类伤患也是在急剧增加的——大多数人不是害了外伤,便是染了内疾,只要一个不慎没能处理得当,就会马上落得个一命呜呼的下场。如此一来,我这手里的细活也丝毫不敢耽搁,生怕节奏慢了稍稍那么一拍,便会轻易害了旁人性命。
方处理完那一筐挂满泥渍的粗药梗子,我又高高捧着一只竹篓转身出了营帐,老远便见着一抹翠绿色的身影在附近探头探脑的,便不由得缓缓地顿下了脚步,朝她投以了一束意味不明的目光。
似是立刻感应到了我的存在,那一袭水绿衣衫的段岁珠眸色登时一亮,连连朝我扑了过来,又是亲昵又是热情地呼唤我道:“哎,小师妹!我可总算是把你等出来了!”
我并不太喜欢这个称呼,便略有些疏离地皱了皱眉,漠然出声问她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哎,小师妹,你有所不知啊。”丝毫不理会我刻意显露而出的冷漠情绪,段岁珠探手捂着心口,似是黯然神伤地小声啜泣道:“我自昨日夜里以来,就一直心肝儿痛。”
“哈?”满目诧异地回过了头去,我不知所措地望了她道,“你要不等我洗个手去,给你诊诊脉?”
“不,你不懂那种感觉。”段岁珠眼泪汪汪地揪了我的衣袖,透骨酸心地对我说道,“你知道吗?我昨天,本来都要开开心心地去准备嫁妆了,结果那位沐公子……他……他……”
“他怎么了?”我同样一脸紧张地询问她道。
声线一悲,段岁珠携了哭腔断断续续地冲我说道:“他说……他说他家中已是早有贤妻,断然不会再娶其他女子。”
捧了竹篓的双手狠狠一颤,我登时骇得呼吸停滞,险些眼前一黑直接晕乎过去。然而脑中半晌空白,有些半模糊半清晰的记忆,却像是潮水一般的,缓缓涌上了心头。
——我娶你。
——我爱着你,这就够了。
——快叫夫君。
面色瞬间涨得通红,我难以置信地蹲下了身去,双手用力地拧成了一团,愣是将那可怜的竹篓子给生生抠出了一口小洞。
我的天啊……我昨天,都干了些什么?忐忑不安地抱紧了手中脆弱的竹篓,像是于溺亡的边缘死死抓住了一块浮木,我咬了咬嘴唇,有些心慌意乱地想道,难不成,我……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嫁出去了?
那段岁珠见我一张老脸霎时骇得半青半红,便不由得满面关切地扶住了我的肩膀,低低出声问道:“小师妹,小师妹,你怎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我没事。”卯足全身的力气摇了摇头,我下意识里偏头凝视她道:“你们俩这门婚事,可是由段止……呃,太子殿下亲自定下来的。沐公子若是贸然娶了旁人为妻,不就是在公然挑衅太子的威严吗?”
“是啊!皇兄昨日夜里可不高兴了,他说他不信,非要让沐公子拿出凭证来,否则还是必须得娶我为妻。”
“那……沐公子他又是怎么说的?”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就是让我最苦恼的地方啊!沐公子他说得特别玄乎,我听都听不懂!”气急败坏地碾了碾脚下的草地,段岁珠摸不着头脑地对我说道,“他说他家夫人脖子上挂了枚属于言氏女子的血玉平安扣,一认便知道了。而我皇兄听到这里,他就不说话了,也没再有阻拦什么的意思,就是脸色差得厉害。”
胸口那枚血玉冰凉圆润的触感真实得不容置疑。我慌忙垂了眼眸,额上已是无端渗了一层冷凝的汗珠:“只不过是一块玉石而已啊……有那么夸张吗?”
“我也是这么去问皇兄的啊!可是皇兄很严肃地跟我说,言家人的信物若是送出去了,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这些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连他也没法任意插手。”段岁珠极为苦恼地说道,“可是说到底啊,那位挂着血玉的沐夫人到底是谁?他们俩明明是彼此知道的,却偏偏又不肯告诉于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想到来找你问话啊。”
“……”嘴角抽了一抽,我后撤两步,讪讪笑着轻问她道:“你……你找我问这个做什么?这种事情,不是该找沐公子本人么?”
“他才不会理我呢……再说了,这擒贼先擒王,我要是想得到他,不还得先问问他家那位沐夫人,甘不甘愿自降身份,容得我这当朝公主来做正房夫人啊?”挑了挑眉,那段岁珠有意无意地抚了抚额间吊挂着金银珠玉,扬起了尾音颇有些自豪地对我说道。
“是吗?”眸底微不可察地泛出几分冷意,我抬颌迎上她璀璨如辰的目光,半晌默然,复又似笑非笑地凑近她耳畔,温声说道,“那位沐夫人愿不愿意家里多个三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倒是缺一个像你这般年纪的干女儿。”顿了顿,唇角微微勾起一抹诡谲的弧度,我半眯了眼睛继续说道:“倘若要当真成了这么一桩美事,也不知道你家皇兄,还舍不舍得再送上一件西域来的特制披风啊……”
“嗯?这又是什么意思?”段岁珠登时茫然不解道,“什么女儿?什么披风?”
“问你皇兄去,他自己心里清楚。”漫不经心地扶了扶怀中的竹篓,我淡声说道,“不过他愿不愿意说予你听,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言罢,即是头也不回地转过了身去,朝着晾晒草药的空地缓缓迈开了步伐。而段岁珠则是嘟着个腮帮子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显然是被我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语骇得一头雾水,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跑去再寻得谁前来为她解谜。
一整日忙碌不休,待到夜间亥时方才勉强处理完手头堆积如山的杂务。我一头扎在那草药堆里折腾了近大半个下午,临收手离开之际,已是沾了一身的泥土与灰尘,遂趁着书珏与陆羡河二人还未能回到营帐,便准备独自一人窝在那屏风后安静地泡上个热水澡。
方全身浸入那温度适中的洗浴药水之中,只觉连日以来筋骨酸痛与疲乏顿时消得无影无踪。微一低头,便能无意瞧见那袅袅升腾的白雾之间,隐约透出一抹似血般的猩红。
言家人的平安扣……
轻轻将那枚刻有“言”字的血玉捏在指腹中央,我微眯了眼睛,一时看得有些出神。片刻之余,但闻屏风外倏然传来一阵长帘掀动的轻细声响,我忙是有所意识地抬起头来,收了眼前所有动作,打滚似的地拼命缩回了热水里,急促出声阻拦道:“等一下……先别进来,我在浴桶里!”
“……”帘外之人生生一顿,旋即立马听话地收住了收住了脚下步伐,不再前进半分。
心中异样油然而生,我一边伸手撩着桶边衣裳,一边小心翼翼地扬声问道:“是师父还是……书珏?”
“……是我。”
低沉有力的声音自帘外幽幽传来,愣是骇得我双颊一红,连忙挣扎着从热水里跳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添上了一层单薄的里衣,即是薄有怒容地掀开了门外长帘,一路莽撞地冲向了营帐之外。
彼时寒空如水,夜风正凉,沐樾言那厮却偏偏像是有所准备一般,抬手便是一层又沉又厚的黑色外袍罩在了我的头上,旋即不轻不重地出声责问道:“顾皓芊,外面这么冷,你还要不要命了?”
拼命从铺天盖地的黑暗中探出了半颗脑袋,我那湿漉漉的长发还在显而易见地滴着水。好不容易准备开口反驳个两三句了,偏又是被他拎猫儿似的揪住了后颈,沿路半提半抱地拖回了他那灯火通明的营帐之中,面朝着避风的角落轻轻放了下来,顺手扔了张毛毯般大小的浴巾道:“坐过去,把水擦干。”
好久没让旁人这么盯着使唤了,我一时还略微有些不自在。然而手里的动作倒还算是听话,一板一眼地,默默将额前发间多余的水渍逐一沁干,丝毫不敢有所懈怠。
半晌沉寂,我那一头绵软的黄发都要被拧成枯草了,瞅着他还在旁边安静杵着一言不发,便不由得心生急躁,偏头试探性地唤了他道:“这么晚了,你既是有意找我,又是为何不肯说话?”
沐樾言淡淡侧目望着我胸前那枚鲜艳殷红的环形血玉,顿了一顿,旋即缓缓开口说道:“嗯……自是有要事要和你商量。”
“什么要事?”我拧了眉头狐疑道。
沐樾言走上前来,微微蹲下了身去,探手小心而又谨慎地托住了那枚摇摇晃晃的琳琅玉石,低声问道:“此玉性凶且认主,寻常人初戴易有些许不适,你如今挂了整整一天,可有哪里不舒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