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瞅着高神仙那副登时魂飞魄散的怂包模样,便不由得顺着酒馆内一众人们的异样目光缓缓朝外看了过去。偏偏此刻的视线里一片模糊不清,能勉强映入眼帘的,仅仅只剩下了一抹漆黑如夜的高挑身影。
睫毛不可抑制地抖了一抖,我呆了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倒是那高神仙瑟缩着窝在酒桌之后,一张瘦削的老脸都给生生吓褪了一层皮:“这……这位官老爷,小的不过是靠着张嘴巴讨点酒钱,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儿,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抓我进监狱啊!”
门口那位容色冷峻的“官老爷”没理他,只是径直埋头冲了进来,一把死死地拽了我的胳膊道:“顾皓芊,谁让你跑这种地方来乱喝酒的?”
“嗯?”我眯了眼睛一头雾水地扫了他一眼,顿了一顿,复又满脸疑惑地出声问道:“你是谁啊?”
“……”怔了一会儿,似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便只好暂且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揽了我的腰道:“我们先回去,回去再说。”
我由着他连抱带塞一股脑地捉进怀里,半晌迟滞,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直朝着桌后一脸菜色的高神仙张牙舞爪道:“不行,不能回去,我故事还没听完呢,你先放我下来!”
那高神仙在旁见着自己似乎是置身事外,便忙是事不关己地漠然摆手道:“可别了,姑娘,你就好生跟着你家官老爷乖乖回家罢,咱们有缘再见,有缘再见啊!”
“官老爷”对高神仙的反应倒是丝毫不予以理会,仅是兀自垂下了那双冰霜般凉薄的眼眸,一把夹起我的身子就朝着门槛外边一通直走。偏偏这会儿他脚下步伐踱得又急又快,我那满是烈酒的胃部亦是随之来回倒腾得厉害,一路喝着冷风迅速拐出了巷口,我终于按捺不住胸前大肆燃烧的一股热流,慌忙下意识地拽了他的手腕胡乱扭道:“阿言,你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我要吐出来了,好难受。”
他听罢勉强顿了一顿,旋即缓缓松了手中力道扶我蹲在路边,一边轻轻拍抚着我的脊背,一边冷了声音毫不留情地斥责我道:“你现在知道难受了,方才又是为何要喝那么多酒?”
我被他训得满头冷汗,一时吐也吐不出来,解也解释不清,遂只好全身乏力地一头抵回墙根里端,含糊不清地对他说道:“……我是真的难受啊。”
不仅仅是喝酒喝得难受,那心里头也更是久久坠得不能自拔。像是无端生了几根狰狞毛躁的倒刺,那面上疼得抽搐,心上也是乱得焦灼。
他听罢倒也无意再出言责怪什么,默默探手扶着我的脑袋纳入怀中,放缓了声线低低说道:“我说过,你要是不高兴,随时都可以冲着我来。”
我眸色茫然地盯了他足足有三秒之余,终是拧紧了眉头,糊了脑袋用力将他推开道:“……你是谁啊?”
“……”额角青筋一跳,他抿了抿唇,旋即强行保持耐心地握住我的胳膊道:“你醉得不轻,还是先跟我回去吧。”
“回哪儿去啊?”我目光朦胧地缩回手腕道,“你让我去酒馆里把故事听完。”
“你要听什么故事,我回去和你讲。”
“……我不要。”喉咙哽了一哽,我望着他,就这么筋疲力竭地望着他,兀自默然良久,方才嘶哑了声音颤抖着对他说道:“我想回家……”
他木讷地迎上我渐渐湿润的眼眸,半晌无言,复又小心翼翼地拉着我的手道:“回哪个家去?你不要我了?”
我满心颓丧地将脑袋埋进膝盖里,细着声音自顾自地喃喃说道:“我想回家。”
他沉默一阵,抬起双臂,再次拥我入怀道:“我给你家。”
思维有些混沌。我目光呆滞地把头搁在他胸口,不明所以地茫然出声道:“啊?”
环住我的臂膀紧了一紧,他说:“我娶你。”
手足无措地迎上他冰冷如雪的深邃眼眸,我揪着他瞳底微不可察的一小抹柔情定定望了许久,动了动嘴唇,却终是没能发出声来。
他见我呆着没有应答,倒也并不急躁,转而缓缓腾出一只手来,悄然抚着我的面庞道:“皓芊,我问你,你还喜欢我么?”
我怔然望了他道:“嗯,喜欢。”
“那就够了。”倾身上前吻了吻我紧锁的眉心,他淡淡笑着说道,“我爱着你,就够了。”
过量的酒精燃得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残存的意识驱使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的眼眸,片刻之余,复又略带踌躇地扣上他的脊背,轻声问道:“什么意思……?”
他顺势横抱着我缓缓直起腰身,边往回走,边贴在我耳边安然低语道:“我既是娶了你,就不会由旁人再欺负到你的头上。公主的事情,只要让她明白我已有妻室,想必也会知难而退。待到战乱过后,如果……如果你我都还好生活着的话,就依你的喜欢找个热闹地方住下——然后,我们拜堂,成亲,给你一个完整的家。”顿了顿,他又深深望入我的瞳孔,沉声道:“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用告诉我,好,还是不好?”
“嗯?”迷迷糊糊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我眼前一片混乱与斑驳,一时也没能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醉眼惺忪地凑在他颈边,半是清醒半是迷离地点头应道:“好……”
“真的?”他有些不太确信地侧目问道。
“嗯……”没再点头,我一双面颊烧得滚烫而又通红,只觉得脑中意识虽还沉甸甸地积蓄在心底,那整具不受控制的身体却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埋首在他颈窝局促不安地呼出了几口热气,再度抬眸之时,恍惚无形的记忆又是乱成了一锅沸粥。
用力地睁大了沉重的眼眶,我盯着他那副淡然无波的清俊面孔,忍不住勾唇笑了一笑,毫无逻辑地抵着他的鼻尖问道:“不过……你是谁来着?”
“……”我想,他大概要被我逼疯了。额角的青筋浮动得厉害,他有些绝望地揉了揉眉心,半晌启唇,像是准备说些什么,却是在中途生生顿住。默然片刻,复又用一种看破红尘般的平静面孔淡淡望着天空,冷声对我说道:“我是你夫君。”
街角的清风无意掠起了一排摇摇欲坠的灯笼,近乎快要熄灭的火种亮了又黯,黯了又亮,纷涌跃动着映入眼底,便无意形成了若即若离的绵长光影。
我一头扎在他怀里,呼吸渐生平稳,原以为就要这么静静睡去了,却又是听得他小声依附在我耳后轻语道:“快叫夫君。”
“什么?”
“叫夫君。”
“嗯……夫君。”我随口哼了一声道。
下一个瞬间,就听到他低低笑了。他难得笑得这么开心,像个偷了糖吃的孩子。
“皓芊,有些话,我也只敢于现在同你仔细一说。”轻咳了一下嗓子,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不管你明日醒后是允了还是不允,我沐樾言此生都只认你一人为妻。你便权当是我自私而又胆怯,只会用这般愚钝的方式来求得你的驻足。”
耳畔的风声轻得像是一支幽幽的笛曲。我紧闭了双眼,临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只见得他轻轻将一枚寒凉彻骨的猩红玉石悬在我颈后,复又谨慎细微地将其抛置于我数层沉厚衣襟之下,良久默然,方才喃声开口说道:“这枚平安扣,是我娘临故前留下的唯一信物,我一直将它收在衣中,从未真正佩戴过。如今,我将它作为聘礼的一部分提前赠予你,望你今后戴它在身边,能够永世平安,不为战火病苦所牵连……”
平安扣……?
不知不觉地皱了皱眉,我于眼前大片混沌的黑暗气流中用力地划动着五指,试图撕开所有遮蔽视线的模糊场面。然而再度睁眼时,东方已是隐约从密布的云层中渗出一丝微白,倘若认真仔细地去瞧了,还会略微有些灼烧的刺目感。
胸前一片冰凉的异样触感硌得我实在不大习惯,一下没忍住轻轻翻了个身,便是一枚圆润光滑的物什顺着领口滑了出来,叩在手边上,发出银铃一般的清脆响声。
定睛一看,即是一块通体猩红的环形血玉。色泽鲜艳欲滴,宛若整块玉石正浸泡在静静流淌的血液之中,遂遥遥望去,皆是一片诡谲夺目的殷红。而近看之时,却能明显瞧见玉石内部宛若人体脉络一般的丝缕纹路——若非是将它握在手中一丝不苟打量了近半柱香的时间,我还不一定能瞧见那玉石中央所细腻雕刻的一个“言”字。
等等等等……“言”字?
面色霎时间骇得一阵白一阵红,我龇牙咧嘴地自坐起身来,方要尝试着立马下床跑路,然那脑袋里头却像是让人灌了铅一般的又沉又重,遂摇摇晃晃地欠身起来挪动了两下,复又头疼欲裂地仰面躺了回去。
半晌尴尬与沉默,倒是陆羡河那不愠不火的声音在我耳畔幽幽响起道:“总算是醒啦,可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师父?”我满面诧异地扫了一眼周遭甚为熟悉的药炉与屏风,不由得慌忙出声惊呼道,“我……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当然不记得了!”重重一碗热腾的醒酒茶扣在我的手边,陆羡河略有薄怒地望了我道,“阿芊,为师平日可有嘱咐过你,绝对不可过量饮酒,更是不可一人在夜里独自外出?”
“嘶……”面色苍白地往床榻里端缩了缩,我细了声音又怕又悔地朝他说道:“师父,徒儿知道错了……”
“小兔崽子,你想气死为师吗,嗯?”咬牙切齿地揪了我的耳朵,他偏偏又是不舍得使上半分力气,便仅仅是在我耳垂上胡乱捏了两下,旋即立马冲着我连连唠叨道,“我不过出镇上山去采了一些草药,你这个小兔崽子倒是越来越有本事了,竟然一个人跑去酒馆里和人家拼酒!嗯?是不是啊!”
“是是是……”我直哆嗦着躲进了被窝里端,瑟瑟发抖地回应他道,“师父,我真知道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要不是阿言跑出去把你揪回来了,那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好了,别再闹腾了,赶紧出来把茶趁热喝了!”陆羡河一手攥着被子的一角,一手便是揪着我的胳膊直往外面拽。就这么你来我往地拉扯了老半天,他倒是倏然停住不动了,一双颇有些惊异的目光径直盯向了我手边静静垂下来的血玉,声线极为古怪地询问我道:“皓芊,这枚平安扣,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嗯?”恍然回神,我小心翼翼地捧了那块环形血玉置于掌心,面色微红地回应他道,“昨晚的事情,我记不大清了。好像是阿言在我睡着之前塞给我的,说是什么什么礼……”
“如此贵重的上等血玉,乃是言家祖上留下来流传下来的宝贝,如今到了你的手上,可不是暴殄天物么?”陆羡河拧了眉头呵责我道,“许是你昨日夜里喝醉了从他身上随手拽下来的……小孩子之间的玩闹也该有个限度,一会儿赶紧拿去还给人家,可别弄丢了!”
“言家祖上的东西?”我握着手上那块血玉不知所措道,“可是……阿言不是姓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