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不停地埋头冲入自己的营帐,那脚边因着走得太快都带上了一阵犀利的风声,完事儿了还要把手里的药箱重重一磕,撒气似的往下狠狠扔在地上。
那书珏本是摇着小扇子在旁煎煮草药,这会儿愣是被我骇得肩膀一抖,连连出声骂道:“顾皓芊,你是不是有病?”
我有气无力地甩了两双绣鞋缩回床上,一头埋进了被子里并没理他。
“哦,我忘了,你本来就有病。”书珏不紧不慢地凑到屏风后面,把玩着手里那把小扇子阴阳怪气地说道:“而且还快要死了。”
二话不说,我提了一只绣鞋就冲他砸了过去:“你才快要死了!”
书珏抬肘勉力接过,半捧半握地搁在手心里冷笑道:“呵,师父这会儿出去采药了,你也就敢对着我撒泼不是?”
我脸色青白了一阵,没说话。
书珏摊了摊手,漫不经心道:“来来来,给我说说,发生什么了让你发这么大脾气?”
“不关你的事。”我没好气道。
“也不知道是谁给你惯的臭毛病,矫情得很。”书珏凉了面色慢悠悠地坐回桌边上,提了一壶茶道,“早前若是没被师父封了大穴,我肯定要施针把你毒成个哑巴,看你还能找谁闹腾去。”
我顿了顿,从床上翻身坐起,沉了眸色问他道:“书珏,你这是什么话?跟了师父都快大半年了,你心里的怨还没消够么?”
“什么怨?”书珏矢口否认道,“我心里没有怨。”
“你惦记的九山,已经被你亲手毁了。”我道,“现在我们谁也回不去了,就不能彼此安生些么?”
他斜了眼睛瞥我道:“我不安生么?”
书珏那一双幽深复杂的瞳孔,永远像是毒蛇一般冷得瘆人。我盯着看了半晌,终是骇得心里有些难受,忙偏了目光虚声道:“你是真的安生了吗?”
他垂了眼眸,轻抿了一口手边的热茶,并未答话。
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躺了近整整一个下午,他亦是坐在屏风外默默不语地品完了一壶清茶,半晌出神,复又缓缓地站起身来,继续对着一旁煎药的火炉摇起了扇子。
原以为,按照沐樾言平日里的习惯,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铁定要回头来找我认真谈话。偏偏今日就与众不同,我愣是在那被窝里辗转反侧了无数个来回,也没能在营帐外瞅到他的影子。正待心中愈发生疑的时候,却是忽而听得有人半撩开了门口的长帘低低说道:“请问……陆先生在么?”
书珏应声偏头,略有些疑惑地扬声问道:“陆先生出去采药了,晚些时辰才能回。”
我亦是起身下了床忧心道:“找陆先生有什么事吗?”
帘外那人顿了一顿,旋即立马出声答道:“是太子殿下回来了,现下正等了先生过去呢。”
话音未落,书珏手里捧着的药罐子已是颤巍巍地碎了一地。我从耳畔一连串局促不安的杂乱声响中抬起头来,拧了眉头再次朝他确认道:“……你是说,太子殿下他……到营地了?”
“是,殿下说了,若是陆先生不在,就让顾小大夫先过去。”
“行了,我现在就去。”强行压住心头纷涌而至的异样情绪,我扶着床沿缓缓站起身来,一眼望见书珏还满面阴沉地缩在角落里没有任何动作,便忍不住上前死死拽了他的胳膊道:“怎么,现在知道怕了?两年前放火烧山的胆子上哪儿去了?”
书珏咬了咬唇,一把将我甩开道:“说得像你不怕似的,你自己不也是被他生气撵出来了?”
“你……”我眸色冷厉地将他往墙角里推了一推,半晌迟滞,终是心下一横,按捺下一口火气对他说道:“你滚去屏风后面躲好了,师父回来之前别让段止箫看到你,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你呢?”他瞳孔一缩,瑟声问道。
“我去见他!”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狠瞪了他一眼,我即是陡然冷下了面色,径直一头朝外冲了出去。
老远便见了总营帐外影影绰绰地围了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虽是各自面上都急迫得打紧,却也不得不安安静静地守候在长帘之外,饶是半点惊扰旁人的声音也不敢发出。
瞅着这般庄严肃穆的阵仗,我便不由想起往日谨耀城中段止箫那一脸形同鬼魅的温和笑容。拳头无意识间攥得有些发白,我闭了闭眼,终是倾身上前,探手掀开了阻隔于眼前一道弱不禁风的屏障,踱着发软的步子又沉又缓地迈了进去。
营帐中总共就三人。沐樾言和段岁珠毕恭毕敬地靠近木桌相对而坐,而那正前方一身水色衣衫的俊雅男子则眉目阴沉地倚于椅背之间,满面皆为难以消退的倦色。
果真是段止箫。
许是连夜快马加鞭地疾驰而来,那说话的声音中都隐含了一丝疲惫的嘶哑。如今蓦然见了我的到来,反是视若无睹地偏过头去,自顾自地继续着口头上的话题道:“依樾言所言,那段琬夜如今自封为隽乾王,称霸观昼以南的一带区域也就罢了,现下贸然一举炸毁了浮缘皇宫,反而是带着他一群乱臣贼子匿了踪影,按兵不动?”
沐樾言淡淡扫了我一眼,转而如实向段止箫答道:“是,属下已经派了大量人手前往城内城外仔细搜查,届时若是发现任何可疑行迹,都会向殿下逐一汇报。”
彼时他们两个大男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来来去去的仿佛永远没个尽头,倒是那边上心细眼尖的段岁珠倏然瞧见了我的身影,忙是跳起来手舞足蹈地招呼道:“哎,这不是方才带我回来的小大夫吗!皇兄,皇兄,你快看,这个小大夫她人可好了……”
话未说完,段止箫已是沉了声线冷冷将打断她道:“岁珠,我同这位沐公子在说正事呢,你若是再在一旁胡乱闹腾,我就罚你禁足三日。”顿了顿,余光瞥了半晌段岁珠瞬间眼泪汪汪的低落神色,复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而接着对沐樾言说道:“这事情来得实在蹊跷,没人知晓他段琬夜在暗地里偷偷盘算些什么。他既是有能力摧毁一座皇宫,为何偏偏不趁着这混乱之际侵占整座城池,继而直接夺取皇位呢?”
“属下近来几日与驻守王都的一众将领细细分析过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其中所推测出来的,无非也就两个结果——一来,段琬夜手下兵力虽多,但并不能直接与守备森严的王都精兵相抗衡,硬碰硬所造成的牺牲实在太大,殊死搏斗也不是他一直以来的惯用作风。”沐樾言肃声道,“二来,他炸毁皇宫之后立即撤退所有人马,隐匿踪迹,想必也只是躲在暗处静静等待着殿下的到来,盼着能在最短的时机内,直接夺取我们的核心人物,借此瓦解整个段家最后的统/治。”
“这第二点我不是没有想过。”段止箫皱眉道,“只是如今浮缘城中一片混乱,我身为段家江山的下一任君主,绝不可因为畏惧死亡便轻易弃我的子民于不顾。”
“属下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快揪出段琬夜的藏身之处,以避免由他在暗处猖獗一时,危害百姓。”沐樾言抱拳恳切道。
“樾言,我知道你近来实在辛苦,只可惜如今形势紧张万分,的确容不得半分的松懈与空闲,之后的日子,依然还需要你能够不遗余力地投入进去。”轻轻地摁了摁沐樾言的肩膀,段止箫微微笑着温声说道。
“是。”
“……好了,这正事儿就暂且说到这里。咱们……是不是也该叙叙旧了?”狭长的眼眸眯成一弯冷月,段止箫回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地轻轻唤了我道:“顾师妹,你既是来都来了,还傻愣愣地杵在哪里干什么?”
我眉目一凌,依旧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而沐樾言见状则是缓缓地站起身来,扶着我一道半跪于段止箫的面前道:“殿下,她身子一向不好,逢人总是容易忘却礼数……还请殿下能够见谅。”
那坐在边上的段岁珠见我二人齐齐跪下,亦是忍不住蹦跶着跃至沐樾言的身边,学着他的模样恭顺有礼地伏在地上,眨着眼睛直调侃段止箫道:“皇兄!这个小大夫确实身体不好,但她的人却非常非常的好!况且……你方才都管她叫师妹了,为什么还一定要她跪着呢?”
“哦?”神色一凉,段止箫要紧不慢地望了我三人道,“那岁珠你来说说,我这位师妹哪里特别好了?”
“我方才在镇上迷路了,就是她引着我一起回到营帐里的。一路上我只是随口同她说了说我很喜欢沐公子的事情,她就直接特别热心地把我带到了沐公子的面前!”段岁珠笑嘻嘻地捅了捅我的胳膊甜声道,“是不是啊,小师妹!”
小师妹?小个屁!
头冒青筋地和身旁的沐樾言相互对视一眼,瞅着他此刻的面色也并不太好,我那心里便像是无端卡上了一盘鱼刺,搁哪儿哪儿疼。
而正前方的段止箫倏然听到此话,便是情难自禁地放声大笑道:“哎!我的小岁珠啊……前一阵子,你不是还嫌弃着咱家这位沐公子么?今个是怎的又喜欢上了?”
“皇兄,你先前写信的时候,可不曾告诉我咱家沐公子长得这般花容月貌啊!”段岁珠又是委屈又是羞赧地说道,“我也是昨天见了才知道的……原来皇兄的手下里,居然还有这么好看的俊俏人物,就跟画儿里走出来的一样!”
沐樾言在旁听得脸色登时一阵青红,也不知是生气了还是没气,只是任由那段岁珠明目张胆地指着他评头论足,愣是耐着久久不曾发出一言。而段止箫则是笑逐颜开地捧了一手热茶,一边小口抿着嘬着,一边略带戏谑地扬声说道:“好啊,岁珠若是肯喜欢,那自然是比什么都好!既然是由我家顾师妹一手撮成的大好姻缘,我这个做师兄的,又岂能不成全?”
“真的嘛,皇兄?”段岁珠听罢,霎时喜得一蹦三尺高,连忙上前去抱了段止箫的胳膊胡乱蹭道,“皇兄这算是同意这门婚事啦?”
“本来就是专门指配给你的,只要你愿意,有什么不能同意的?”段止箫一脸宠溺地捏了她的鼻子道。
“我就知道,皇兄对我最好啦!”
“我就你这么一个亲妹妹,不对你好对谁好?”
一眼瞧着他兄妹二人腻歪得打紧,我那面上的神色却是愈发生得灰白惨淡。像是无端在心头扣上了一层无以挣脱的枷锁,纵是倾尽全力辗转了无数个来回,却也仅仅是在原地的牢笼中踏着迈不出的慢步。
双手紧握成拳,视线微有些恍惚。我用力咬了咬嘴唇,强行摁下胸口呼之欲出的痛楚与酸涩,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对段止箫说道:“殿下,民女身子实在不适,便不在此搅扰殿下一家团聚的幸福场面了,待到晚些时候陆先生回到帐中,民女自会立刻通知他前来与殿下一会。”
言毕,方要垂眸再瞧上一眼此刻沐樾言的反应,却是忽而听得那段止箫冷不防地在我身后悠然说道:“哦,对了……这样说起来,倒是还有件事情忘了和我的好师妹仔细交代。”薄唇肆意弯起一个诡秘的弧度,段止箫抬起下颌,用极其漫不经心的语气字字清晰地说道:
“我离开谨耀城之前,谭夫人曾经托我前来告诉你……说她近来身子好了些许,还要多谢你昔日对她寸步不离的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