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皇宫骤然遭到大量火/药的突袭,而真正在暗处下手的逆党却不知所踪——一时之间,城中一众官吏百姓皆是骇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加之如今宫殿被毁,宫中人员伤亡无数,而大批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王公贵族亦是纷纷迁往城外区域进行临时的避难,同时又抱着希望日夜静候段止箫的归来。
闻桑镇作为往北一带路上暂为可靠的安全地带,在短时间内瞬间涌入了络绎不绝的流民伤者,而小众从宫中出逃的高官妃嫔们无处可去,也不得不瑟缩拥挤在这座狭小城镇的边缘,盲目等待命运的宣判。
如此一来,那些镇守城外的精兵良将只好腾出部分营地供以宫中贵族们暂时憩息,以避免因生活习惯的不同与周围的平民百姓发生争执。
方停车落脚于浮缘城的边界之后,沐樾言便攥着段止箫的腰牌成为了替代他的存在,一面日夜奔走于城外多方驻扎的营地之间打探消息,一面为着安置大批难民与贵族的事务而焦头烂额。而陆羡河则在大量伤亡的群众中充当了固定医者的角色,整日携了我和书珏为镇中避难人员治疗伤病,煎煮汤药,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尽管如此,城内城外的局势与状况,却丝毫没有得到半点好转。段琬夜这无声而狠厉的一步棋,可以说是瞬间将多年平和安然的段氏统治搅成了一滩软泥,局中人陷进去了就没法再出来,而局外人卯足了劲也无力上前施以援助。
“……你听说了吗,皇上他老人家驾崩了,那本该速来继位的太子殿下,却连影儿都没见着!现在外头的人把咱皇宫都给炸开了花,那群当官的废物连埋火药的人都没抓到!”
“谁不知道啊,那狗皇帝生前就是个不中用的窝囊废,他儿子也没好到哪儿去!这会子一人躲在北方的某个角落里发抖着吧!”
“嗯?太子殿下不是回来了么?这几日忙着在镇外营帐中上下打点的,莫非不是殿下本尊?”
“本个屁的尊!那人就是个给太子擦屁股的替身,你说,他手下要什么东西没有,为啥不干脆卷铺盖跑了,还留在这是非之地白白吃苦,有什么用?”
街头巷尾,皆为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偶尔一日背着药箱从镇中心出来了,竖耳一听,便是那些难民百姓们窝在墙根子底下小声念叨。平日在市井上蛮横惯了的一群地痞无赖,面上对着来往巡逻的军官嬉皮笑脸的,这背地里却是什么脏字儿都吐的出来。
“窝囊废。”
“一群蛆。”
“段家人要死绝了。”
对于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语,沐樾言一开始还会握了刀前去横上一记凶神恶煞的眼神杀,待到后来忙得整个人都快要歇菜了,便也只好闭着耳朵充聋子,权当没听见。
原以为就这么习惯得久了,也该好好安生下去了。恰不巧,今日兴许是头顶上的太阳照得太暖和了,偏从那巷口子里突然杀出一只嫩芽儿似的花骨朵,横冲直撞地钻进了人群,尖着嗓子便对着议论纷纷的人群高声吼道:
“不准!这样!诽谤!我!皇兄——”
那一通气势足得很,可惜终不是个适合大声吼人的料子,遂话到一半也就猛地喊破了音,登时引来了一群过路者的驻足。
彼时我正提着一只药箱子摇摇晃晃地往镇外走,这会子陡然遭她一记怒吼,险些哆嗦着把箱子整个儿给摔出去,好在我福大命大,歪歪扭扭地靠着树干勉强站稳了,回头一瞥,便是见着一抹翠绿色的娇小人影,正叉着腰横眉竖目地站在人群中央,满脸的不甘与愤懑。
眉眼潋滟,面若桃花。一身琳琅玉石,珠光宝气,想来该是从哪个宫里逃出来的贵人娘娘,那一袭珍贵罕见的碧霞蝶纹衫,于阳光下还会闪烁发光。
那群没眼界的小混混们突然见了此状,便不由得纷纷回过头来,一脸不耐烦地望了她道:“哪个青楼里跑出来的脏丫头,现下城里城外都给人炸得稀巴烂,谁还出钱供了你在这儿瞎闹腾?”
那绿衣姑娘听了怒目圆睁,忙凑了上去恨恨骂道:“大胆刁民!谁准许你们用这种口气和本宫说话的!”
“哎哟,还本宫?”小混混们直呵呵笑道,“穿得稍稍艳了那么点,还真把自己当娘娘了?”
只见那绿衣姑娘听到这里,两颗眼珠子都要冒出火来了,踮起了脚尖即是怒声斥责道:“你们!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混账东西!本宫可是……”
话未说完,一眼瞧着那群混混们黝黑的脸色瞬间转为乌青,我心道不好,连忙上前去拉了那绿衣姑娘的手就往镇外一阵乱冲。她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任我揪着跑了近小半柱香的时间,半晌反应过来,愣是将我狠狠一把甩开,道:“你!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奇怪东西,拉着我打算做甚?”
我一手扶着药箱,一边气喘吁吁地对她说道:“好姑娘,在镇外可不比你那皇宫里舒服,这里什么人都有,不是你能随便招惹的。”
绿衣姑娘听了半天没能抓着重点,只是一脸警惕地捂了胸口,退后三步盯着我道:“你怎知我是从宫里来的?莫不是皇兄给我提到过的人贩子,打算绑了我去卖上一笔好钱?”
人贩子???
我登时又气又好笑道:“我是人贩子?那方才和你说话的一群人又是什么?只有他们才敢绑了你,活生生把你卖到窑/子里去当丫头使!”
“窑/子?窑/子又是什么?”绿衣姑娘一头雾水地指了我的药箱道,“这个是窑/子吗?”
“嘶……”我头疼欲裂道,“你……你听得懂人话吗?”
“怎么听不懂了?”绿衣姑娘霎时怒道,“刁民,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小心我让我皇兄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剁成肉泥!”
皇兄……
我拧了拧眉,扣紧了手里的药箱偏头问她道:“你方才就一直在说皇兄皇兄的。你……难道不是宫里哪位娘娘吗?”
“娘娘?”绿衣姑娘怒意更甚道,“本宫今年才十五岁,怎么就成娘娘了!”
我心头一紧,望着她,冷汗直冒道:“你叫什么?”
“段岁珠。”
话音刚落,我手里的药箱已是稀里哗啦地摔在了脚边,大小的瓷瓶与药包悉数滚了出来,七零八散地落了一地。
“喂!你的窑/子掉了,你不捡吗?”她慌忙蹲下身来,直唤我道,“喂!喂!喂!”
好一个段岁珠。
双腿骇得有些发软,我深吸了一口气,弯下腰来,勉力去收拾那些摊了满地的医用药品。
“你脸色好差啊,是不是没吃饱饭?”她若无其事地蹲在我身边,乱晃悠道,“还是说你生病了,没去看大夫?”
我喉咙有些发干,没说话。
“我给你说,我们帐里有个陆大夫可厉害了,包治百病呢。就是我现在一个人偷跑出来,迷了路,不知道怎么回去。”她一个人在旁手舞足蹈地说道,“不过没关系啊,过会儿就会有一堆人来找我了,那时候,我就带你去看病啊?”
我怔了怔,忍不住偏头问她道:“你偷跑出来的?”
“对啊,我皇兄非要拉一群人来看着我,一点儿都不自在。”段岁珠嘟着嘴巴嚷嚷道,“父皇驾崩快一个月了,我每天都在哭,也没有人肯过来安慰我,我就只好一个人出来散心了。”
“……”默然一阵,我扶着墙壁站稳了身子,侧首对她说道,“我带你回去吧,免得一会儿还要麻烦旁人。”
“嗯?”她欣然道,“你知道营帐在哪儿吗?你是什么人?”
我抱着药箱垂眸走在前方:“我是帐里的顾大夫,顾皓芊。”
“啊?你是大夫啊!我怎么都没听过?”她蹦蹦跳跳地跟在我身后问道。
“我身体不太好,一般都窝在营地附近熬药。”我面色寡淡道。
“为什么不好啊?”她好奇地问道,“是不是像戏本里写的那样,为情所伤,久病成疾?”
“……”我咬了咬牙关,没理她。
“我跟你说,我也为情所伤,痛苦很久了。”她开始双眼放空,兀自作悲戚状。
“……怎么?”脚步一僵,我终是忍不住出声询问她道。
“我皇兄半年前曾给我指配了一门婚事,说是要把我嫁给他身边那位沐公子。”她声线哀婉道,“我当时嫌弃他是影卫出身,配不上我,而刚好我俩又没见过,他也一点都不喜欢我,这事儿就给不了了之了。可——是……”
“可是?”胸口闷得难受,我又惊又疑地继续问道。
“可是!我昨天在营帐外头……见到他了!”她噘着嘴巴悄无声息地亲吻空气道,“就看了那么一眼。就一眼——我觉得……我大概是爱上他了吧!”
“嗯?”我差点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怎么就一眼爱上了?”
“英气逼人,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她双手交叉握拳,一脸崇拜道,“简直是做驸马的最佳人选。”
哦,现在这天下闹得兵荒马乱,鸡犬不宁——她这位娇生惯养的公主大人,倒是乐呵呵地在营地里挑起了驸马?
我挑了挑眉,脸色不善地瞥了她道:“是吗?我怎么觉得他没你说的那样好看?”
“怎么,你认识他?”段岁珠鼓起腮帮子狐疑道。
“不光认识……”眸底的水光微微一跃,我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道,“我还可以带你见他。”
明艳动人的瞳孔骤然睁大,她立刻喜不自胜地望了我道:“真的?”
“真的。”抿了抿嘴唇,我肯定而用力地点了点头。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两抹矮小而突兀的身影同时出现在戒备森严的总营帐之内,各怀心事地对上了桌前那块一动不动的木头桩子。
“做什么?”头也不抬地望着手边铺天盖地的文书与竹简,沐樾言似是早有感应般地对我说道,“不是让你晚些时候……”顿了一顿,话没说完,愕然偏过了眼眸,复又望着我身旁扭扭捏捏的段岁珠道:“……这位是?”
我不动声色地和段岁珠对视了一眼,她有所会意地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去,端着架子朝他扬声说道:“沐公子,不认识本宫吗?”
沐樾言淡淡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手中文书道:“不认识。”
我用力咳了两下,轻手轻脚地挪至他的身边,悄声提醒道:“姓沐的,你惹的桃花债,你自己收拾好了。”
“什么意思?”沐樾言木然问道。
“人家小公主都找上门来了……”声音骤然凉了半截儿,我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说道,“你这位驸马爷还打算不认账么?”
眼角微微一跳,沐樾言方要抬臂握住我的手腕,却是被我一个侧身躲了过去,冷冷地勾了嘴唇,故意放甜了声音对他二人说道:“你们俩慢慢聊,我就不多作奉陪了。”
言罢,扫了一眼身旁面色桃红,宛若情痴的公主大人,我一脸阴郁地挥手甩开长帘,抱着松松垮垮的药箱即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