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笑(八)恺之/舞阳
这一阵,恺之看起来一切如常,心里其实很不好过。
从儿时起,他和舞阳就时不时地碰面,但并不熟悉。近两年开始,才开始走动。
大多数时候,是她离宫来找他,每次都是带着文章、画作,要他品评一番。偶尔,会和柔嘉一起邀请他、薇珑等人进宫,聚在一起琢磨茶道、插花。
去年起,他意识到自己对她与别的女孩是不同的。
不同于薇珑,薇珑在他心里,只是最乖最可爱的妹妹;
不同于柔嘉,柔嘉只是让他时不时觉得好笑又可爱的小女孩儿;
更不同于解语,解语像是随时能给人一爪子的猫,却让他觉得是最该疼爱的妹妹——不只是觉得,一直也是这样做的。
舞阳呢?舞阳在他心里,是样貌妩媚、性情率真的女孩,一颦一笑,落在眼中,总比别人更悦目;一举一动,总能让他心头生出涟漪。
把自己放在局外人的角度,冷静品味着舞阳对自己的态度,他相信,她和自己是一样的。
为此,去年冬日,一次与父亲对弈的时候,他刻意谈及姻缘之事。
父亲问他,“你是什么看法?”
他如实道:“只要遇到意中人,地位哪怕再高、再低,都无妨。”
父亲亦对他开诚布公:“若是那女子对你无意呢?”
“那就不再打扰她,原地等着她。”
“等不到——”
“继续等。”他说,“那么多事情,一边等一边做。怎么样都是一辈子,您说是吧?”
父亲颔首,微笑。
他见父亲如此,心头如被暖阳普照,嘴里却故意道:“说起来,我要真是不走运,为个女子一辈子孑然一身,您会不会总数落我不孝?”
父亲睨着他,“这话说的,你堂弟、堂妹也都是程家的孩子,我膝下又有修衡、飞卿、开林、解语、薇珑——我怎么那么缺你尽那种世俗的孝道呢?”
他哈哈大笑,由衷地挑起大拇指,“爹,我觉着吧,您这几句话说的,最有气魄,也最见修为。”
父亲一笑,“这说的是最差的情形。不管怎么着,我还是盼着你过得如意。”
从那之后,他心里有了底,隔三差五的,以冠冕堂皇的理由,送给舞阳一些亲手做的小礼物。
她每次都会特别开心,会回赠颇费心思的小物件儿。
他就想,等到最牵挂的修衡哥、飞卿哥战捷回京之后,便与她将话挑明——万一战事不顺,这事情便只能搁置——他一定要去军中,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排兵布阵比不得两位兄长,但摇旗呐喊、听命杀敌总不成问题。
万幸,战事以举国欢腾的大捷结束,修衡哥回来了。
随后呢?
一言难尽……
舞阳与他碰面的次数更多了,却也在同时让他陷入消沉:每次相见,她第一句都是向他问起修衡哥。
苗头不对,不对得让他心里酸溜溜的,慢慢的,变成苦涩。
到最终,是不是要承认,自己以前是自作多情?
为此,他短时间内都不打算回家了,要在唐家常住一段日子。
她想见修衡哥,只管去见。过一段时间,心绪平复下来,再静心品味,她对修衡哥到底是什么心思,是自己多虑了,最好;真遇见最坏的情形了,便退回原点,怎么说的,就怎么行事。
偏偏她不肯给他清净,有事没事就来唐府。
他越来越窝火——有这么磨人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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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小半盏茶,舞阳遣了服侍在一旁的小厮,“我有话跟你家公子说。”
小厮应声退出去。
舞阳轻轻地叹息一声,“我与柔嘉,也不知道是什么运道。她是成日里追着陆开林四处跑,我则要上赶着来见你程恺之。”
恺之道:“殿下言重了。不敢当。”
舞阳抿了抿唇,斜睇着他,“除了这种话,你跟我就没别的可说?”
恺之对上她视线,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美丽的容颜,“说别的,不合适吧?”
舞阳见他已神色如常,放松许多,“怎么就不合适了?”停一停,主动说起一事,“说起来,你我很熟稔了,说是友人也不为过。但是,自从唐意航回京之后,你就慢慢与我生分起来。怎么回事?我是不是无意间做错了什么?”
“没有的事。”恺之笑着摇了摇头,语气温和,“我正想告诉你,修衡哥到京卫指挥使司行走之际,才会回唐府。你若是想见他,径自派人去程府传话即可。我这段日子,都会住在唐府,不知道他每日的去向。你来见我,我也帮不上你。”
舞阳微微一愣,随即敛目看着脚尖,轻声道:“这话似乎很有些听头。”
恺之微笑,笑容里透着些许失落。
舞阳语声更轻:“我出一趟宫门不容易,总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由头,不然,母后会担心我乱跑,惹出事端,总不能每次都去求父皇。
“唐意航的确是奇才,但我以前就见过他的。
“这年月,奇才有什么稀罕的?往上数,有程阁老,同辈人里,他、你、董飞卿,其实不相上下。”
那句“奇才有什么稀罕的”引得恺之失笑。
舞阳抬了眼睑,秋水般的明眸凝视着他俊朗的面容,“程恺之,你误会我了。”
“……”恺之用指关节刮了刮一边的浓眉,“有么?”
“有的。”舞阳说着,绽出笑容,“但是,误会一下,似乎也不是坏事。”
恺之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莫名觉得,面前的女孩子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舞阳继续道:“今日离宫之前,我找父皇说了一阵子话。
“我说,今日起,隔三差五的,我要向程恺之请教学问,说说话。
“父皇说,请教恺之,和请教程阁老是一样的。
“我说不一样,两者的差别太大。
“父皇又说,那别人呢?例如唐意航、董飞卿。
“我说不找别人,只找程恺之。别人跟我不是一路人。
“父皇就笑了,说明白了,但是,你不能强人所难,恺之也不是你能勉强的人,过些年,我还指望着他入朝堂,帮衬我和他爹呢。
“我说不会,也不敢。”
她轻言细语地讲述的时候,恺之一直噙着微笑看着她,聆听期间,眸子越来越亮,似有星光闪烁。
舞阳留意到他的反应,眼中的笑意、嗔怪参半,“我知道,这些话跟打哑谜似的,换个人,大抵听不懂。但你不一样,一定听得懂。这会儿说说吧,这一阵你跟我矫情什么呢?”
“谁跟你矫情了?”恺之睨着她,唇角却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舞阳嫣然一笑,“没有,成了吧?好好儿跟我说说话。”
恺之嗯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敛目看着茶汤,“之于一些事,我是这么想的:不论是寒门闺秀,还是金枝玉叶,只要是自己中意的,如何都要尽力博得佳人侧目。
“但是,不能强求。她要是另有意中人,再有所为,便是给人添乱。”
他把茶盏放到茶几上,换了个随意但不失礼的姿势,目光柔和地望着她,“这一阵,有个人每次见到我,都会问起唐大公子。
“能见到的时候,就去见他;见不到人的时候,就跟我扯闲篇儿——我就想,让我心里不是滋味儿也就罢了,拿我解闷儿就忒不厚道了吧?”
舞阳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自己笨,居然好意思怪我?”
“对,我笨。”恺之也笑。
见他如此,舞阳反倒开始检点自己,“也怪我。在你跟前儿,做事欠考虑,是有好几次了,都拿唐意航做由头。其实我跟他哪儿有什么话说啊?——他对不熟的人,真是惜字如金。我跟他说话,都是打听你一些事,他每回都会告诉我,然后就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本来就做贼心虚,让他那么看着,心里直发毛。”
恺之莞尔。
舞阳蹙了蹙眉,“那人忒精了,精得让人瘆的慌。你爹也是。”
恺之听了,心头突地一跳,“我爹怎么了?”
舞阳连鼻子都要皱起来了,“前两日,在宫里见到他了,我缠着他下棋,输了一局之后问他,你回没回家住。
“他说,恺之不是一直在家么?
“我说是一直在家,但是,在哪个家啊?我要去找他的话,去程府还是唐府?
“他笑了,说在唐府,意航到京卫指挥使司行走之前,大抵都不会回家。
“我问为什么要住那么久——以前很少一住就是一两个月。
“他说是啊,臣也纳闷儿呢,殿下要是找意航,去程府就行——这一阵,恺之和意航不会往一块儿凑。然后,笑微微地看着我。不知道怎么的,差点儿让我闹个大红脸。
“我说我不找唐意航,只找程恺之,可以么?
“他说可以,什么地位的人找恺之,或是恺之找别人,都可以。有些年了,臣脑子里从来没有高攀、低就的想法,殿下以为呢?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
“他又说,任何事,都该以和为根本,恺之虽然有时候顽劣,气的人想把他踹护城河里凉快着去,但在大事上,倒算是有分寸。殿下要是心里想见的是意航,就别去见恺之了。意航么,臣估摸着是见也没用。
“我说您怎么还跟我提唐意航啊?我错了还不成么?
“他就不说话了,又开始笑微微的。
“我觉得我一定脸红了。”
恺之听到这儿,才知道父亲早就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却从没点破,闲情都用来惩戒他偶尔行事不够缜密——说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唉,堂堂首辅,连中三元的人物,如今说话是怎么俗怎么来——怎么想的呢?
但是,仔细品一品父亲对舞阳说过的话,他心里暖融融的。
父亲真就是至情至性的人,在亲人面前,从没有言行不一致的情形。
“就是因为你爹这些话,我才跟父皇说起你。”舞阳眼中尽是喜悦,“我们的程阁老,任谁跟他走得近些,都会与有荣焉。长辈们若都跟他一样磊落、开明,该有多好啊。”
这何尝不是恺之的心声。
舞阳起身,走到恺之身侧,动作优雅地给他续了一杯茶,随后,敛目看着他,“你爹、你师哥,都看出我们的心思了,我们却连句明白话都没说过。”
“谁让你一见我就提修衡哥的?”恺之有点儿没好气,“不然早就跟你挑明了。”
“你怎么也提他?有完没完啊?”舞阳又气又笑又窘迫,“我错了还不成么?这不是最近找不到别的由头了么?”
笑意在恺之唇畔延逸开来,他抬手,握住近在咫尺的纤纤素手。
舞阳的手一哆嗦,咬了咬唇,轻轻地挣扎着。这厮倒是会省事,一个举动,便将彼此牵系到一起。
恺之抬眼,目光温柔而坚定,“握住了,我就再不会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