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坤及其夫人一时闹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
吴行知大怒,勒令衙役将二人拉开,喝道:“公堂之上,岂容你等喝呼大叫!堂下是何人?且报上名来!”
这妇人见吴行知盛怒,跪地磕头,向吴行知道:“回青天大老爷的话,民妇本家姓铁,乃是封坤封状师的妻子。”
吴行知已然烦恼不堪,再问周通道:“封状师的妻子何以成为了你的证人?”
周通笑道:“府尹大人,且听铁氏因何而恼,就可以为许公子作证了。”周通转身对铁氏说:“封夫人,便是在下派人通知你封状师在此的,你有甚么怨气,大可当着吴府尹的面说出来,大人在上,百姓在下,都愿意为你主持公道。”
封坤咬咬牙,不知周通在盘算甚么,但定不是好事,故而一个劲儿地示意铁氏,道:“夫人,甚么话咱们回家再说,我正为人打着官司,你这样来闹,又、又成何体统!”
铁氏愤恨地瞪了封坤一眼,却是不饶,冷笑道:“成何体统?这是好处都让你占尽了,我到最后也落个泼妇的名头,是不是?”铁氏目光冷冷扫过一旁跪着抽泣的巧灵,道:“若不是旁人告知,我还不知你与这小贱蹄子有一腿!我说你怎就这样宽仁好心,无偿接下这门官司,我还当你是大善人崇着敬着,可我没想到,她原是你的小相好!”
封坤气得头发直竖,一时大呼冤枉,“我何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铁氏讥诮道:“你别以为只你会断案子,我已去红袖馆查问过,账簿上明明白白记上了你的名字。早先你如何说的?欺我今日晚归,说甚么有应酬在外,其实是要打完了这官司,好去与这小贱人私会!”
巧灵一时百口莫辩,掩面低低哭泣,“我没有……我哪里有……”
铁氏目光灼灼,似万般焰火都烧成了灰烬,“你哭甚么?日后进他封家,可吃不上一点苦头。我才要好好哭一场,半辈子都耗在这个臭男人身上,活得一文不值!”她一抬眼,看向封坤的眼里都是倔强的泪,“现在却说我不成体统了,你早知我是这样的人,当初又为何要来误我!?”
封坤纵然辩才一流,可面对铁氏如此指责,当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一口气堵在胸口,直压得心口发疼,索性也跪瘫在地上,在铁氏面前全无了方才站在公堂上辩驳的神气。
他痛叹道:“你这是听谁说的!听谁说的!谁骗了你来害我,说这样伤人心的话,我便教你害死啦!”
周通见封坤平时那么个不可一世的人,在自家夫人面前却是这么个怂样子,使劲儿憋着笑,憋得脸色通红,手握拳掩住嘴,到底也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封坤听他笑,脑筋才转过来弯儿,怒起斥责道:“是你!周通,你害我!你同她说了甚么?!”
周通笑得肩膀都在乱抖,好一番才整理行容,回答道:“封状师,你也瞧见了,自己分明没做过的事,可贵夫人却断定你去了红袖馆与巧灵姑娘私会。”
“你到底说甚么了?”
周通回答道:“也不是多么难的事,只需要打着封状师的名号去红袖馆预订阁间,付下押金,那么大掌柜在账本上记下的,自然就是封状师你的名字。”
封坤指着周通说不出来话,“你……你……”
吴行知眼观这一出闹剧,却是看明白了,说:“你的意思是有人要故意陷害许世隽?”
“府尹大人,是不是有人存心陷害,学生不敢断言。”周通上前,抱拳道,“可现在人证小九并未亲眼看到是许公子邀请巧灵姑娘进到阁子里,物证也没有足够的说服力证明订下翠玉轩的人就是许公子。难道现在仅凭巧灵一面之词,就要将许公子定罪么?”
周通眯起眼,将佛珠合在手心。
“伏愿大人明镜高悬,谁是人谁是妖,一并照个分明,还无辜之人一个公道。”
巧灵坚称是许世隽行恶,许世隽却坚持自己是清白无辜的。一正一反两个说辞,定然有一人在撒谎。
至此时,吴行知才发觉自己背后起了一层热汗,穿堂风一过,渐起清凉,也让他略略清醒过来。
这一场官司,从周通说一句话开始,从头到尾都是他在牵引着走。双方各执一词,吴行知却理不清其中真假,一味地教周通带着走向他既定下的真相。
对于任何一个判官来说,这滋味绝对不妙。
吴行知需要静下心来思考片刻,沉默了一阵儿,他随即一拍惊堂木,道:“如今对证据存疑,本府需要重新审察此案,三日后再行升堂审理。现因证据不足,将许世隽无罪释放,但在本案结束之前,许世隽不得离开京师,否则既按畏罪潜逃处理!”
周通深深躬身作揖,“大人,英明——!”
退堂后,吴行知转入侧堂中,与谢定南言语几句后,一同走去内衙。
当堂的许世隽一阵欢呼,神气地站起来,目光在巧灵和封坤身上转了一圈,哼道:“看你们还敢怎么赖我。”
他高兴得像只雀儿,起身转头四处张望,却不见了谢蘅,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渐而疑惑。他去拉周通,问道:“阿蘅呢?”
周通左右也没寻见,道:“不知道。应该回去了罢。”
两个人一起走到府衙外,周通对许世隽说:“这次多亏了谢蘅,不然可赢不了这场官司。”
“我自然知道她的本事。只不过……”许世隽压低声音,靠近周通说,“我当日的确在红袖馆来着,就是喝得烂醉如泥,除了确定没招过巧灵以外,我都不知道自己做过甚么。你在公堂上申辩,说我当时不在,这要是露馅了该怎么办?”
周通说:“无妨。不需要证明你在不在,只要证明没人看见你在不在就行了。”
“……”
许世隽挠挠脑袋,“这也是……阿蘅的招儿……?”
周通笑眯眯地说:“怎么?是不是不像你认识的谢蘅?”
不像。
可不像又如何呢?谢蘅就是谢蘅,她活着,并非是为了活成他所想象中的模样。
无论是甚么样的谢蘅,他都喜欢。
许世隽这般想着,心里又不禁美起来,与周通拜辞后,欢快地哼着小调子往府衙外走。
按照规矩,退堂后双方状师都要去内衙找师爷,在堂审记录簿子上按指印。
周通拐去内衙,却见一直没寻着的谢蘅正独身站在值房前的玉兰树下。
封坤这厢刚刚哄好了自家夫人,一脸灰丧地来到内衙按手印,迎头碰见周通,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周通,你好卑鄙!”他一边骂着一边走上去。
周通这才看向封坤,瞧着他形容不堪,估计没少费劲儿跟夫人铁氏解释,不免笑起来:“兵不厌诈。封状师,你才输了一场而已,何必如此跳脚呢?”
他们到底都是读书人,不干撕破脸皮的事儿,只动嘴上功夫。
封坤道:“我若当真输给了你周通,也心服口服,绝无怨言。可见你今日辩白的风格大变,定然是受着旁人指点。我这样断言,你敢不敢承认?!”
“承认。”周通非抢功之人,他小小的眼睛眯起来,“我怎不敢承认了?”
“你究竟从何处请来的神通?”
周通朝着谢蘅的方向努了努下巴,“一字一句,皆是她所教。封坤,这一场你可输得心服口服么?”
封坤朝着玉兰树下望去,但见花影中站着一名女子,蜜合色的轻纱袍素雅至极,胸襟处却盘走繁而不冗的锦绣花纹,从衣着上就看得出身世不凡。
她面容白净胜雪,相貌不俗,单单是站在那处,最是温和清秀。
封坤下意识道:“女的?”
“咱们同寮共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当年千辛万苦、想方设法来到京师诉讼司,就是想拜大燕第一‘獒牙’梁以江为师,是也不是?”
“不错。”
舌尖嘴利者,诉讼司谓之“獒牙”。这么一个称号,古往今来,除却状师一行的祖师爷可以称得上,还有一人,便是当年京师第一状王梁以江。
只可惜,梁以江在五年前留下“青天白日难应事”一纸遗言后,就自尽身亡。封坤再没有机会亲自拜见梁以江。当年闻讯后,封坤还大为失意,浑浑噩噩了一时,即便是到了今天,他都对此深感遗憾。
周通的目光凝在谢蘅身上,细小的眼睛略显深沉,“她就是梁先生的衣钵弟子。”
“甚么?!”
封坤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向谢蘅。
谢蘅显然已经注意到他们,转过头来看人。封坤触及她移来的目光,心里惴了一下,方才还觉得此女子温和清秀,可她一旦看人时,眉目皆略微上挑,无形中生出几分咄咄逼人的锋锐,藏都藏不住。
许是想到甚么,她眼角染笑,折扇轻叩在手心,一副看好戏的浓趣儿模样,倒显得有些俊俏了。
封坤猜出她是在笑公堂上他与自家夫人争执的闹剧,不禁大为羞赧;又想起来这一出皆是此人设计,本应该气恼的,但现在知道她是梁先生的弟子,不禁感叹了一句——
真不愧是梁以江梁獒牙!教出这么厉害的弟子,他当年真没看错人!
这么一想,封坤该气恼的也不气恼了,甚至还有点喜孜孜的。
周、封正要行上前与谢蘅打招呼,就见房中出来两个人,一是吴行知吴府尹,一是谢定南谢侍郎。
两人皆退后三步,远远拱手拜礼。
谢蘅瞧着这两人,一个是张雪砚的故交好友,一个是她亲生兄长,站在一块,总弥漫着一股妙不可言的氛围。
好在他们都是同僚官员,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不至于真为了谢蘅和张雪砚的事儿打起来。
吴行知保持着不深不浅的微笑,看谢定南稍稍靠近了谢蘅,一时问道:“这位是……?”
“舍妹谢蘅,谢承缨。承缨啊,来来来,见过吴府尹。”
谢蘅深刻怀疑,如果此时的吴行知不顾形象,活像个泼皮一样上手掐她,誓死给张雪砚出气,那么她大哥袖手旁观都是好事。
看他这一副急切介绍她的样子,估计她和吴行知打起来,谢定南只恨不能在一旁拍手称快、呼笑喝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