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郯自来疼爱女儿,凡阿练所求,几乎无有不应,故当阿练提出要让自己先前救回来的那人做她的护卫的时候,霍郯想也未想便答应了。
于是霍笙便被仆从带到正堂。
他看见霍郯端坐于案前,青袍布衣,面容清瘦。阿练立在他身侧。
“老朽不惑之年,膝下只此一女,日后还望刘君多加照看,于她出行之时护卫左右。我这小女贪玩,平日若有不当之处也请刘君不吝训诫。”
话是场面话,听在霍笙耳中却是另一重意思了。
啧,难怪还要特意找人贴身护卫,这女子的性情应是不让人省心的,平常应该也没少给她父亲惹麻烦。
他虽腹诽,面上却没显出什么,见那女子笑吟吟地唤他,便上前去。
低头一看,浅黄色丝帛上墨色淋漓,是一份契书,他面无表情地签字按印。
阿练见此事已毕,便转回父亲身侧,提了裙摆跪坐下来,有些发愁地道:“我院中的梅树一整个冬天都未抽条开花,不知是何缘故?”
霍郯道:“此事为父已知,先前命人剪了枝条来看,内里皆是干枯,应是无法成活了。”
阿练闻言柳眉微蹙,嘟着嘴道:“我日日让人好生看顾,怎么就死了呢?多少开一次花再死啊,烦死人了!”
霍郯无奈道:“你啊,多大的事,也值当气成这样?”
能不气么,她亲自在院中辟了一块地,一株一株亲手栽下的,结果说死就死了。
霍笙一只手按在身侧佩剑上,摩挲着剑身花纹,耳中听到那少女哼哼唧唧的,同她父亲撒娇抱怨,心道这女子真是既娇气又无聊。
那声音轻轻软软的,比蚊子声也大不了多少,他听了一会儿,又闻霍郯道:“前几日携你去访绮里公,为父见他住处的老梅开得甚好,厚颜向他讨要了几株,说是下月便送来。”
“真的?”阿练惊喜地道,“绮里公喜梅成痴,当真愿意割爱?”
这声音太有活力,如银瓶乍破,引得他懒懒掀起眼皮,把目光落在阿练身上。
那女子激动地站了起来,霍笙能看清她一身的装束,精致华贵,比公侯之家的贵女也不差多少。看来她父亲纵然是不出仕,仅凭着才学名气也能让她过上安乐富庶的生活。
霍郯点点头道:“唔,那要看是谁去讨了,为父与他十数年的交情,既然开了口他怎好回绝?”
阿练顿时将所有的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像只小狗似的蹭蹭霍郯的肩膀,声音软软地道:“阿爹你真好……”
霍笙瞧着这幅父慈女孝其乐融融的画面,顿觉刺眼得很,眉头微皱,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
阿练寻到霍笙的时候,他正抱着剑,倚靠在墙根上。
日已西斜,院墙的影子漫过了他的身影,令他整个人都像是被一层蒙昧不明的光笼罩,生出几分与世隔绝的意味。
他听到脚步声,漫不经心地朝阿练望过来。
她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脚步轻盈得如小鹿一般,行走时带起一片飘飞的裙角,几步就蹿到他面前。
“你……”她伸出一指点着他,还未说什么,目光却突然定住,“你等我一会儿啊,别走开了。”说完就跑了。
再回来的时候连跑带喘的,在他面前站定了,手中攥着一双手衣,道:“这个给你。”
阿练见霍笙不接,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便盯着他的手道:“北地苦寒,我看你的手都冻青了,不加以保暖的话容易生冻疮。”
她一面说,一面同他的手比划着,小声嘀咕着:“你的手应该跟阿爹差不多大吧……”
他低头去看时,她正巧仰起头来,扑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似乎满含期待。
霍笙心里冷笑一声,暗道你抢了我父亲,拿这玩意儿就能补偿么。
有心拒绝,转念又觉得在这些微末小事上同一个女子计较实在有失君子风度,遂不咸不淡地接过。
这女郎大抵自小娇生惯养,从不会看人眼色,一路跟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霍笙不理会她也不恼,不知是怎么想的。
阿练倒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既然从此以后霍笙是她的护卫,那她作为主人对其加以关怀也是应有之义,毕竟她不是那等苛刻之人。
霍府宅邸阔大,身为护卫,首要任务便是熟悉地形,所以当霍笙提出要阿练带他参观一下府中的时候,阿练很高兴地答应了。
宅院布局宏阔,前堂后院连着中间衔接的庭院,无一不透着北地特有的庄肃井然。
阿练一路走一路说,说到高兴处就蹦蹦跳跳的,行动没个规矩,看得霍笙直皱眉头,也不知她父亲是怎么教她的?
“……那间屋子是我阿爹贮藏书籍的地方,里面什么书都有,汗牛充栋,浩如烟海。代国各地每年都有学子不辞辛苦来拜见阿爹,请求抄录。”她说着,得意地向他眨眨眼睛,“你若是也想看的话,跟我说一声即可。”
那样子简直就像在说,你看我多厉害,快夸我!
霍笙无语地望了望天。
其实阿练也没夸张,这时代的书籍是上层人士专属,拥有一屋子的书籍甚至比一屋子的黄金更为富有。尤其是在数十年前始皇帝焚书坑儒之后,书籍显得更为珍贵。
这亦是霍郯得以成为代国名士的凭借。
霍笙听得漫不经心,脚下步子却飞快,他一点也不想慢腾腾地与那女郎并肩而行。
阿练没留意,一下子落后他一大截,忙赶上去,倒退着边走边道:“那儿是檀台,风景最好,站在上面几乎能看见整个中都城……”
她手指着他身后,霍笙却没回头,他看见不远处就是台阶,而阿练仍是倒着走路,眼看着就要磕上去。
他几乎能想见这娇气的女郎磕得头破血流的情形,大约还会昏过去,他父亲会很心疼吧?
光是想想就令他感到心情愉悦。
然而动作却比念头更快,在阿练足跟堪堪触到石阶的时候,霍笙猛地一把拽住她,将她带至身前。
等她站定后立即松开手,声音凉凉地道:“好好走路。”
阿练吓了一跳,扭头看到台阶才明白过来,仰头对着霍笙一笑,甜甜地道:“谢谢阿笙哥哥。”
啧,谁是她哥哥?
……
虽然是护卫,但霍笙觉得自己不过是挂了个名头,这几日那女郎消停了许多,不再像起先那样缠他缠得厉害了。
他得了空闲,在中都城里逛了一圈,基本可以确定追杀自己的不是代王的人。
他其实对代王观感挺好,老老实实,不惹事,可惜太后不放心。大约在太后眼里,除了孝惠皇帝,高祖皇帝的那几个儿子,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死了干净。
薄太后韬光养晦,早早避居永巷,也未能逃过太后的猜忌,故太后派他北上代国刺探薄姬母子的动向……
正想着,一抬头却见阿练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
霍笙下意识地看向四周,没发现什么,继而走上前,低了头凝视她,音色沉沉地道:“你跟踪我?”
阿练踮起脚把一个傩面戴在他脸上,嘟着嘴道:“你心里有鬼。”
霍笙把傩面摘下来,又反手扣在阿练脸上。黑黑的脸,长长的舌,果是个恶鬼模样。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绕过阿练,大步而行。
阿练也不摘傩面,就这么戴着,一只手飞快拽住霍笙的衣袖,跟着他往前走。
霍笙瞥了眼那只拽着自己衣袖的小手,眉头微皱。
这女郎今日是难得的安静,一路上未发一词。他犹记得前些日子几乎从早到晚耳边都是她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他脑仁疼,似乎晚上躺在榻上都还能听到回声。
她不说话,他当然不会主动开口。等了一会儿,却有声音自傩面下传来,瓮声瓮气的。她说:“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嗯?”他装傻。
阿练忽然用力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有些生气地道:“青雀说她看见你把我送你的手衣扔了。”
青雀是她的侍女。
“哦,对。”他点头,“扔了。”顺手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抽出来。
“为什么啊?”她拦住他,不让他再往前走了。
青雀说是因为刘笙不喜欢她,所以不想要她送的东西,可是阿练长到如今,还没见过有谁是不喜欢她的,所以她不怎么相信。
可是下意识地又觉得刘笙是特别的,也许他真的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呢。
她有点纠结了,所以这几天都有点提不起精神来,不被人喜欢对她而言可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不喜欢,不想要。”算是实话。
阿练又问:“是我做得不好吗?阿爹说做得很好,他很喜欢,我以为你也会喜欢的。”
啧,我又不是你爹,闭着眼睛吹捧你。
看他的表情,阿练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顿时又高兴起来:“我就说嘛,我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可爱,你有毛病才不喜欢我。”一番自我吹嘘之后也没忘了反省,“呃,女工方面我再努力一下……”
霍笙望天,他真想把那傩面掀开看看这人脸皮到底有多厚。
没等他动手,阿练自个儿取了下来,指着一旁的摊贩道:“我想要这个。”
霍笙扔下几枚五铢钱,摊主笑眯眯地将东西包好,递给阿练。
阿练将傩面挂在脖子上,捧着一包糖果子,边走边吃,很是惬意的样子。
霍笙冷冷瞥她一眼,印象里有不下三次见她吃这玩意儿了,又不是什么正经吃食,偏她爱得不行。继娇气无聊聒噪自恋之后,阿练在他眼里又添了馋嘴的毛病。
所以说若是讨厌一个人,这人在你眼里便是一身的缺点,没毛病也要制造毛病。
霍笙又扫她一眼,见她吃得不少,身形却是纤细得不行,整个人娇娇小小的,浑然不类北地女子。
傩面挂在脖子上,头上的角正对着她下巴,一低头就容易戳到,须得用一手按着。阿练被戳了几次,有些不耐烦,径自取了下来,递到霍笙怀里。
霍笙随手接了。
阿练吃得认真,却能感觉到一旁的霍笙频频将视线扫向她,她偶一抬头,却见霍笙微皱着眉盯着她手里的糖果子。
她有些犹豫地将糖果子递向他,问道:“你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