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练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人弄上马车,一路轻手轻脚的,唯恐加重了这人的伤势。
车夫累得直喘气,被她赶到前头去等待临时走开的父亲。
她记得出行前曾备过应急的伤药,就放在一侧的包裹里。刚要去找,就听见身后传来的细微响动。
阿练转头看了一眼,手上动作却未停,一面低头翻找一面道:“你醒了?我见你倒在草丛里,似乎伤得不轻……”
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霍笙皆未听清,只揉着发胀的脑仁打量眼前的环境,看出自己是身处一辆马车内。
根据车内陈设判断,马车的主人应不是贫寒之士。
他最后才将目光扫向同他说话的女子。神思一收拢,他发现这女子的声音还挺好听。
阿练将所需的伤药翻找出来,一回头,正对上一双灿若寒星的眸子。
她起身几步走到矮榻前,向他示意:“只寻到一些止血的伤药,若要处置妥当,恐怕还需回到代郡,找疾医医治方可。”
霍笙却说不必。
他压根没受什么伤。
起先奉命刺探代王动向,不慎泄露了自身行踪,被人追杀了三天三夜,在解决完最后一个追兵后才累得从马上翻了下来,昏睡过去。
所以在阿练连同那个车夫将他挪动的时候霍笙已经有所察觉,只是睡得太深,一时醒不过来。
阿练见他自个儿坐了起来,看样子是要起身下榻,有些担忧地道:“你身上都是血呢,不疼么?”
一身的血,看起来颇为吓人,只是不是他的,当然不疼。
小姑娘语气里的担忧却不是假的,引得他抬了头,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一眼。
一眼望去只是满目的白,光洁柔润似上好的白玉,细看才辨出那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五官,如细腻到完美的画卷,一笔一画俱是造物所钟。
身量娇小,眉眼单纯,是未及笄的年纪。
他愣了一下,只是这一愣,道谢告辞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到马车外传来橐橐的脚步声。
接着车帘被掀开,现出一道清癯身影。
“阿爹,你回来了?”阿练的声音中不无惊喜。
被呼为阿爹的男子点点头,继而神色疑惑地望向霍笙。
阿练亦转头,却见霍笙一脸痛楚地倒回矮榻上,看上去就像是勉强想要站起来却仍是支撑不住不得不倒下的样子。
她惊呼一声,上前扶住他,在他背后加了软垫好让他舒适地靠在车厢上。
“某伤得颇重,现下恐无行走之力,能否劳烦尊者暂且收留一程?日后自当报答。”霍笙说话的语气浅而淡,目光却定定地望着马车外的男子。
“我就说你不要逞强,伤得这么重就应该好生歇着。”阿练转头看向父亲,向他撒娇,“阿爹,反正我们马上就回代郡了,就留他在家养几天伤好不好?”
男子似乎颇为宠溺小女,问明事情经过便同意了。
于是马车开始上路。
霍笙心里仍是震惊,有点缓不过来,在婉拒了阿练为他上药的好意之后,便一个人拿着药瓶,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沾了血的皮肤上涂抹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出来的,明明与生父只见过一面,然而在方才车帘掀开看见那人的一瞬间,那种不受控制的感应与触及心神的撼动,血亲之外,再无其他。
上一次见面是在六岁时,母亲携他去长沙国寻找因战乱分别了五载的父亲,不出所料的,他父亲已另娶,彼时怀里正抱了个香香软软的婴孩。
他清楚地记得他父亲看见他们母子时那满脸的惊惧,以及连夜逃走的仓皇。
从长沙到代郡,万里之遥,此次的相逢,是个偶然。几乎在认出那人的一瞬间霍笙便本能地改变了主意,他决定暂时不走了。
三个人挤在一辆不大不小的马车内,显得有些局促。
霍笙大大方方地打量着自己的父亲,不消旁人来说,他自个儿也能看出两人眉眼的肖似之处。
霍父是代国名士,行动受人瞻仰敬拜,早习惯了旁人好奇打量的目光,故而这少年过分专注的视线并未引起他的不满或怀疑。
霍笙接着将目光转到阿练身上,心道这就是当年那个一身乳臭的小儿?
他没见过那个引得他父亲抛妻别子的女人,只从眼前这女子的容貌推断,应是绝色。
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怀抱暖炉的女子突然转过头来,对他甜甜一笑。
霍笙匆忙别开头。
阿练见他精神尚好,挪近几步笑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霍笙随口道:“姓刘,单名笙。”
霍父闻得此言,抬首看他一眼。
“我姓霍,名阿练,我父亲是北地的大名士霍郯,你可曾听说过?”阿练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霍笙想说没听过,又怕拂了这小女子的面子,引她不快,只好敷衍地点点头:“有所耳闻。”心道原来是改了名字,难怪一去经年无消息。
阿练还要再说,被霍郯止住。他笑向霍笙道:“小儿无知,多发狂语,让阁下见笑了。”
“女儿明明是实话实说,连卫长史都赞爹爹才学冠绝当世呢。”阿练揪着霍郯的衣袖,表示反对。
霍郯有些无奈地看向攀着自己胳膊的小女,宠溺地摸摸她的头。
霍笙皱了皱眉,没说话。
大约行了半个多时辰,马车抵达代郡。
代郡首府为中都,向为兵戎之地,再往北数十里便是长城险关。因起着坚固北防的要任,中都城修建得格外壮阔磅礴,碧空之下城墙如巨龙蜿蜒,其上旌旗招展,甲衣士兵持戈而立。
马车在中都城北的一座宅邸前停下。
霍郯自回到家中,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有客到访,忙得有些不可开交。
因怕搅了霍笙清静,阿练为他请来城中有名的疾医后便没去打扰他,由他在前院养伤。
霍笙哪有什么伤,在屋子里闷了两天便坐不住,独个儿走到了院子里。
前院不独他一人,也住着些仆役护院甚至投奔而来的食客之类。
夹角里太阳能照见的地方搁了两张杌子,上面懒洋洋地坐着两个短褐粗服的汉子。
那两人起先靠着墙根微眯着眼晒冬阳,昏昏然如两只瞌睡的肥猫,然而一看见霍笙便睁了眼,起身踱到他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一人道:“你就是女郎救回来的那小子?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伤啊,别是故意装出来哄骗女郎的吧!”
“定然如此!”另一人接道,“那日女郎引疾医来这院里的时候,我看这小子眼都不错地盯着女郎,你道他是打什么主意?”
两人都是府中护卫,近来因家主为女郎遴选贴身随侍,两人便推己及人地认定了眼前这小子是慕女郎美色而来。
这样想着,一人便毫不客气地问道:“凭你也想做女郎的护卫么?”
霍笙始终背光而立,视线却如刀锋般锐利。
那人一抬首便被寒光摄住,竟生出几分战栗的感觉。反应过来登时大怒,劈手便击向霍笙,却连他衣角都未沾着,下一瞬便是颈间一痛,被人锁住了咽喉。
快得仿佛看不清动作,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你敢伤人!就不怕家主将你打出去?”未出手的那人后退一步,语带威胁。
“不是你们要玩么?怎么,怕了?”霍笙笑,手指微微收紧。
那人脸涨得通红,远远望见一道窈窕身影,如见救命的仙人,拼了全力呼喊:“女郎救我……这贼子要害我性命!”
霍笙回首,日光里清隽眉目,竟比冬阳还灿烈几分,笑意未收,微带嘲弄,整个人都是说不出的睥睨姿态。
“你们在做什么?”阿练满心疑惑,不过是两日未来,刘笙怎么跟旁人打起来了?
还未等阿练近前,霍笙已松开了那人。
另一人忙上前搀住同伴,一面抚其背为他顺气,一面向阿练道:“听说刘兄也想成为女郎的护卫,故而我兄弟二人想试试他的功夫,不想刘兄武艺高强,出手亦是狠辣。”
到底是自己先挑事的,家主最厌私下斗殴,照实说很可能会被赶出去,不若大事化小,只说是同行切磋便罢。
阿练看向霍笙:“是这样吗?”
后者点点头,算是默认。实在是没什么好解释的,懒得说。
等那两人散去,阿练绕着霍笙转了几转,搓着手道:“疾医说你好得差不多了,果然如此,不愧是练过武的身子。”
霍笙没说话,转头瞥到墙根下的杌子,几步走过去,长腿一勾勾到身前,懒懒散散地坐下,往后一靠,翘着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院子。
“方才那人说你想做我的护卫,是真的吗?”阿练也在他旁边坐下,问道。
见他没说话,阿练又道:“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如果你真的想的话,我可以帮你同阿爹提一提。虽然想做我护卫的人不少,但你是长得最好看的,我觉得你很有希望。”
霍笙把腿放下来,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想他可能知道为什么这女子会在对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把他带回家了。
他直起身子,一双沉沉如水的眸子定定望着她:“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