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闹出那么大件事,太学生们都记住了赵氏的两位嫡女,毕竟这世上敢顶撞于阁老的人少之又少,何况还是那样两个娇滴滴的美娇娘,很容易便使人印象深刻了。众人认识明珠,是以当七王说要为她另开小灶时,太学生们也不觉诧异,落下的课读是该补上,加上赵氏显赫,博士亲自指点也没什么奇怪。
郎君们心眼儿实在,什么事都看看便过了,不往心里去,一众女学生却不然。七王在大越朝野内外都负盛名,威拭丹梁战功赫赫,加上一副仙人玉树的模样,自然被许多闺秀记在心里。
听见他要为赵氏女单独开小灶,娘子们心中半是懊丧半是羡慕,纷纷伸长了脖子目送二人,只见一前一后两道身影进了月洞门,很快便看不见了。
诚然,明珠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被羡慕的。
她犹在思索自己踢了他一脚的事,认真想想,华珠的话虽然大多不着边儿,可有一句还是说得在理。无论哪样的境况,自己动脚就是不该,唐突冲撞,萧衍又是个小心眼儿睚眦必报的主,她不得不防。
思忖着,七娘子眸儿微掀,看了眼前头那个挺拔高大的背影,小拳头一握下了决心,清清嗓子道:“七王殿下……”
初春时节的微风吹面不寒,一些零落的残花被吹卷起来,透出几分凄零的美。太学馆的后院是静谧的,她嗓音娇脆,在天开地阔间显得十分空灵,轻飘飘传入了萧衍的耳中。他没有回头,嗓音仍旧低沉微凉,淡淡道:“才刚叮嘱过又忘了?喊我什么?”
他这副冷清淡漠的模样,一时间竟令明珠有些蒙神。她脑子里钝钝的,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来,似乎今日向她逼婚与轻薄她的是另一个人。不过错觉终究当不得真,她忖了忖,仍是垂首恭恭敬敬道,“学生记性不大好,望博士恕罪。”
七王轻描淡写嗯了一声,背着身,使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声音也平平听不出喜怒,道:“今后博士们说的话都得记牢,不得违逆,也不得质疑,尤其不能学你姐姐,以下犯上不尊师道,知道么?”
他这么说,令明珠微微皱了眉。她心中纳罕,不明白为何才短短几个时辰,这人的态度会转变得如此之大。不过另一头还是稍稍放心几分,冷冰冰的也好,总比一见面就对她动手动脚强上千百倍。
七娘子心神稍宁,也不再时刻警惕提防了,语调也比之前松快了几分,点点头道:“博士所言,学生必定牢记于心,不敢相忘。”说着微顿,又忍不住替华珠争辩了几句,“其实华珠并不是不尊师道,只是她性子冲动急躁了些,心眼儿却是顶好的呢。”
萧衍负手而行,闻言一哂,“你倒是会替人开脱。赵家何等门第,嫡女的性子如此冲动易怒,怎么都不是一件好事。”说着侧目瞥她一眼,“你有功夫在我面前替她辩解,不如好好规劝她,将性子改改,否则将来必是要吃大亏的。”
七姑娘心知这话也算一片好意,可华珠是她的亲姐姐,宠她护她待她好,自然不希望有人说华珠半句不是。她心头不大舒服,连带着面色也沉了几分,却也不反驳,只敷衍道,“博士所言甚是,学生替姐姐谢过博士关心。”
日头愈升愈高,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前后走着,在红梅影壁上投落淡淡的光影。萧衍是挺拔个子,身量高腿也修长,迈一步顶明珠好几步。他长腿有力,脚下的步子透出几分莫名匆忙的意态,她小小的个子跟得吃力,生怕落下迷了路,只得拿小手提着裙摆半带小跑地走。
七娘子走得气喘吁吁,乌黑的刘海儿被薄汗打湿了,黏腻在白皙的额头上,风一吹便觉凉津津的。她皱起眉,敢怒却不敢言,一头抱怨这太学馆修得太广,另一头又萧衍的屋子离学堂太远,最后兜兜转转怨到他头上,觉得这人一定是故意,莫名其妙越走越快,什么意思嘛!炫耀自己个子高腿很长,她连跑都几乎追不上么!
明珠气呼呼的,却不知七王此时心头也不好受。
她就在身后,咫尺的距离触手可及,他听见脚步声,可以想象她跌跌撞撞跑得狼狈的小模样,必定可爱得教人心口发紧。他面上的严霜隐隐有崩溃的迹象,刻意做出这副样子,刻意对她疏远,不然他会忍不住用力将她拥进怀里来。还不足十二的姑娘,另一层来说甚至还是个孩子,偏偏他几乎想立刻狠狠占有她。
可是不行,她那样娇柔脆弱,稍用力就能折断的腰肢和手腕,不能吓到她也不能伤害她,所以他必须忍耐。等她长大少说还需二到三年,想想都是一段万分艰难的时光。
明珠毫无所觉,只是认真提着裙摆跟他前行,小脑袋低垂着,目光定定落在他的云靴上。
不知不觉跨过一扇垂花门,二人进了一所偌大的院子,门前侍立的仆妇小厮见了他们,不约而同纳福见礼。她晶亮的眸子四下观望了一番,猜测此处是太学馆单独替七王这位金贵人物辟的院子,虽不堂皇略失气派,却胜在十分雅致怡人。
孟楚抱着剑在檐廊下等待,见七王回来了,复上前恭恭敬敬地揖手,目光微转留意到身后的小娇娇,眸中不禁掠过一丝诧色。
萧衍看了他一眼,面上的神色淡漠如初,“何事?”
孟楚看了眼明珠,目光中是显而易见的避讳之意。七王略忖度,旋身,清寒的视线落在身后的小娇娇身上,将手里的书册递过去道:“你先去书房,将我勾画的地方全都熟记下来,不要偷懒。”
七娘子一双大眼睛眨了眨,眼神在七王同孟楚之间徘徊一遭,霎时反应过来,这是要她回避的意思。她也识趣,知道孟楚是七王的心腹,二人在一块儿必是要商讨些朝堂上的正事。
明珠对这些事兴趣不大,闻言点点头,仍旧是恭谨的姿态,两只白嫩嫩的小手伸出去,道:“学生遵命。”
小巧的掌心摊开,在日光下勾染起一层淡淡的粉色,看上去格外精致。
很快,七王将手里的书册同戒尺都放到了明珠的掌心上。她有些心不在焉,垂着头收拢十指,指间却传来一丝异样。她一惊,猛地抬眼去看,却见是他还未抽手,修长如玉的五指被她包裹在掌心,触感微凉却柔韧。
她吓了一大跳,白生生的脸蛋儿骤然通红一片,慌不迭地松开五指朝七王揖礼,语调里头透出几分羞恼:“学生唐突,冒犯博士了……”
萧衍挑了挑眉,视线逐一扫过她红红的双颊与耳垂,薄唇微抿勾起一丝笑意,摆手道:“小事而已,我不放在心里。”说着指了指书房,“你去吧。”
明珠应个是,眸子微抬,不经意间同他黑如墨玉的眼对视,其中分明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她心跳骤急,耳根子更热了,忙忙垂下头,转身逃也似地进了书房。
院中的仆妇小厮都是有眼色的,此时早撤了个干净。孟楚看了眼七王,见他唇角含笑似乎心情大好,不由心生狐疑,讷讷道,“殿下亲近赵七娘子,是果真打算同赵氏结亲,将承远侯收为己用?”
萧衍的目光从远处山脉间收了回来,看了他一眼略皱眉,似乎对这个说法颇为不满,“两码事,不要混为一谈。”
孟楚听出这语气中的不悦,当即对揖双手拜下去,“是属下失言,望殿下恕罪。”
“罢了。”七王随意地摆摆手,脚下踱了几步,声音波澜不惊,“你行色匆忙,可是让你去查的事情有结果了?”
孟楚因道,“什么都逃不过殿下的眼睛。户部侍郎王行之的嫡子□□一案,的确是太子动手脚替他压了下来。”
萧衍闻言一哂,唇畔笑色讥诮,“过去听闻,大理寺办案最是铁面无私,如今倒愈发不中用了。”他边说边伸手掐下一朵待开的花苞,攥着掌心里随意把玩。
孟楚忖了忖,复又试探道:“殿下,此事咱们要不要禀明圣上?陛下此生最痛恨官吏滥用私权欺压百姓,若得知太子有此行,必定对之失望透顶。”
“不必急于一时。”七王微微一笑,“陛下的喜恶太子比我们更清楚。他生性狠毒,即便户部侍郎是他党下之人,也不该冒这个险出手相助。他如此帮王行之,背后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咱们顺藤摸瓜,没准儿还有意外之喜。”
孟楚恍然大悟,面露喜色道:“还是殿下心思缜密,属下即刻便去深查。”说完抱拳揖手,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垂花门。
花骨朵被碾碎,鲜红的花汁顺着指缝滑落,萧衍毫无所觉,旋身朝书房去。跨过门槛入内看,他的小娇娇正捧着书册打瞌睡,脑袋一点点如小鸡啄米,不由眼底一柔,霜雪尽皆散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