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王不请自来,这是华珠万万不曾料到的。立在门前抬眼看,乐府才子着博士的褒衣博带,立在廊檐下随风引入画,俊美的五官眉眼平和,愈发衬出芝兰玉树的傲然风姿。
四姑娘微怔,回过神才想起来纳福见礼,当即福身垂首,恭恭敬敬的姿仪,“臣女参见宣王殿下,殿下万福。”
萧穆是出了名儿的谦谦君子,一言一行都是温润儒雅的,他含笑,眼波流转间牵尽风流,温声请她起来,道:“四娘子不必多礼。”边说边探首朝屋子里看了眼,语调随意,“只有你一个人么?”
温润的人,无论哪样的举动都很难教人反感。他提步径自进了屋,华珠眼中掠过一丝诧色。这间耳房是太学馆为她辟的休憩之所,虽不比闺房,性质却差不了多少。一个外男,如此堂而皇之进女子房中,于情于理都不妥当。
不过四娘子不是拘小节的人,另一头又思索,自己如今是太学生,宣王担着博士之职,行过大礼聆过训诫,也算实打实的师徒。先生与学生之间的关系本就特殊,或许也不必太过介怀这种虚礼吧!
心中忖度着,华珠点点头,回道:“方才明珠也在,不过不大巧,她前脚刚走,五殿下便来了。”
萧穆听了微微蹙眉,一面抬眼在这屋子里打量一面道,“你受了伤,于博士命她照料着你,那丫头倒是个顶机灵的,转个背就没人影了。”说着微颔首,随口说:“太学馆自然比不得赵府雕梁画栋,不过这屋子也算雅洁,四娘子也应当住得惯。”
她掖袖请五王落座,两手微动替他斟了一杯茶,顺着他的话头附,“多谢殿下关心。学生向来不拘小节,对住的地方也没什么要求,这儿干干净净的,用度也一应是学生从家中带来的,没什么不好。”
宣王听了微感诧异。女人本就凡事都麻烦,大户人家的女儿则更不必说。其实如赵氏这样的世家,嫡女是金枝玉叶,挑剔些娇气些都不足为奇。却不像,这位四姑娘是个异类。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华珠身上,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探究意味。
大宸宫中一面,这位娇客翻来的那记白眼,萧穆至今记忆犹新。今早她公然顶撞于阁老,不卑不亢理直气壮,更令他对这个娇客多留意了几分。寥寥两面,她却每次都能闹出些新奇事,这倒是有意思。
一头思索着,萧穆点点头,“习惯就好。”
四个字说完,屋子里陷入了片刻的死寂。毕竟是两个陌生的人,此前没有交道往来,凑在一堆也没什么可聊的话。
华珠忌他是亲王又是博士,神态言辞自然恭恭敬敬。两人一阵沉默,气氛透出几分难言的诡异,未几,她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殿下此来……是找明珠的么?”
这话换来萧穆古怪的一个侧目,他满脸莫名,定定望着她反问:“我来找明珠做什么?”
“……”她怎么知道做什么,这不是打哈哈瞎猜么?华珠干笑了两声,摆着手说,“没什么没什么,学生随口一说,殿下别忘心里去。”接着便闷着头不搭腔了。
宣王看了她一眼,视线下移落在她微微发红的双手上,面色稍稍一变。今日她出言不逊,众目睽睽之下顶撞博士,论哪头都是说不过去的,责罚她也是于博士的无奈之举。可到底是细皮嫩肉的娇客,即便博士手下留情,她也吃了不少苦头。
两只白嫩嫩的掌心通红,虽消了肿,仍可看见依稀的戒尺痕印。
萧穆看得不忍,身子微动,从怀里摸出一个青花小瓷瓶放到了桌上。赵四姑娘见状大感吃惊,疑惑地望向他,便听宣王解释道,“这是宫里御赐的金疮药,专治外伤。”说着稍顿,又补充了一句,“四娘子留着……今后必定也有用处。”
前半截话落地,华珠心中霎时涌起几分感动,可等宣王说完后半截话,她那几分动容之情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留着今后有用处?这话还真可笑,变着法儿地咒她还要挨打么?四姑娘心头有些不高兴,连带着脸子也垮了下来,只屈膝福了福,沉声道:“殿下的好意,学生心领了,只是这御赐的东西着实贵重,学生受之有愧。”
萧穆挑了挑眉,自然知道这丫头是在气自己后头那句话,不由觉得好笑。他意态闲闲地看她,轻抚折扇道:“求学问道之路可不好走,四娘子又是一副刚烈性子,往后在这太学馆中,想必与博士们起冲突是无可避免之事。本王赠你药是善举亦是义举,你有什么可愧的?”
文人的嘴皮子一贯厉害,这个五王才学极高,放眼整个大越,能望其项背的人也没几个,舌根子翻起来简直能压死人。华珠皱眉,被这人三言两语给堵了口,竟然半晌没想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四姑娘一时无言,抬眼看,宣王却是副好整以暇的闲适姿态。她心头无名火起,又碍于他的身份不好发作,只能努力将怒火按捺下去,拉着脸子道:“经此一事,学生今后定会谨言慎行,殿下这药,学生即便收了也没有用武之地的。”
宣王折扇微摇,雪白的扇面上几行小纂笔走龙蛇清秀俊逸。他清润的眼底漫开一丝笑意,哦了一声道,“你对自己还挺自信的么。”
“……”华珠深吸一口气,两只小手将拳头攥得咯吱响,面上却笑得一派柔和,从齿缝里朝宣王挤出几个字来:“殿下今日没旁的事了么?不用取给太学生们授课了么?不用去看看风景弹弹曲子么?”
在她屋里坐着她的杌子还喝着她亲手倒的茶,这人竟然还看她笑话,好意思么!
赵四娘子气得咬牙切齿,萧穆倒仍旧一副平和的神态,他抿唇,微微一笑间和风霁月,优哉游哉道,“你不说本王还给忘了,有事在身,就不打扰四娘子休息了。”说完折扇一收,旋身施施然去了。
华珠福了福身,“殿下慢走,不送啊。”待脚步声渐远,她直起身来冷哼了声,朝那道背影挥了挥拳头,回头看,那个青瓷药瓶子还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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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馆是一方开阔的天地,天际是清朗的,湛蓝无比的穹窿没有云,宛如一汪蓝澄澄的碧玉,偶尔有一行燕雀成群结队飞过,不留一丝痕迹。
明珠找七王,遍寻多处也不见其踪,料想他许是在授课,便往太学堂的方向去。穿过画廊上台阶,远远儿便听见门前的小童摇铜铃,她顿足探首张望,未几,只见萧衍从门里走了出来,手上持着戒尺同厚厚的书卷,面色冷然,疏离不易亲近。
七娘子看了微皱眉,隐约猜到方才的课读是兵法,不由有些同情一众太学生。兵法一门本就奥讳难懂,还是对着如此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学得进去才奇怪哩。
明珠一阵腹诽,碍于众目睽睽不好上前,只好立在台阶底下等萧衍。片刻的功夫还不见人影,她不解,抬眼望去,却见那人被几个女太学生簇拥在中间,众星拱月一般。
七王好相貌,在大越各高门都有盛名。女学生们平日养在深闺,闲聊时也多有谈及这位肃亲王,说他美冠京华文武兼备,是世间最两全的人物。女学生们对他且好奇且仰慕,如今入太学,成了他的学生,自然会逮着机会多加接近。
一个出身高贵的亲王,偏偏还生了张颠倒众生的脸,的确足以令许多女子趋之若鹜。明珠懂这个道理,她静静观望,只见七王正低着头,清冷的目光落在手中的书册上,日光照耀下,那十根枝头修长而干净,指尖近乎透明。女学生们簇拥着他,或悄悄打望或专注聆听,大多却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瘪了瘪嘴,只觉萧衍的面子功夫的确做得好,分明是个色中饿狼,偏偏还能在人前摆出这副淡薄如远山的模样,实在难得。
看了会儿觉得无趣,七娘子百无聊赖,垂着小脑袋拿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青砖,忽然一道低沉微冷的嗓音传来,喊了三个字:“赵明珠?”
明珠唬了一跳,惶惶抬头,只见七王仍旧站在方才的地方,只是冷冽的目光从书册移到了她身上,微皱着眉,玉容上头脸色不善。她不明所以,又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个是,迈着步子恭恭敬敬地上前。
太学生们纷纷往两旁让了让,只见赵七娘子的小脸白一阵红一阵,到了博士跟前屈膝纳福,恭谨道:“学生参见七王殿下。”
萧衍看她的目光淡漠,声音微低不怒自威,似乎不悦:“太学馆中,你为太学生,自当称本王一声博士。”
听了这话,明珠迟迟地颔首,连忙改口道:“学生参见博士。”
他淡淡嗯了一声,“首回课读你便缺席,虽情有可原,却也万万不该,落下的东西得尽快补上。”说着便兀自旋身,扔下句话道:“带上书,随为师到房中来。”
“……”七娘子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这番话有理有据义正言辞,几乎教人寻不出漏来。可是、可是带上书便罢了,到他房中去是什么意思?随便换个什么地方也比他屋里好吧!
她愣愣的没有动,前头那人察觉了,回首过来冷冷觑她,脸色稍沉“还不走?”
“……是。”
师命不可违,明珠无可奈何,只得壮了壮胆,迈开小细腿儿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