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怀是外姓人,不能参与赵氏的祭祖典仪,可压岁钱还是要照例分发的。孙氏心疼这个外甥女小小年纪双亲便早丧,事事都对她格外照拂。台面儿上不好偏袒,发完金锞子,私下又将这外甥留下来,重又送了许多金银玉饰,所以才比其余娘子郎君们都出来得晚。
明珠一张精致小脸上神色莫名,打眼望,太阳已几近西照,天也不似之前澄净,雪停了,白皑皑的一层却在青石砖上铺陈开来。程家表妹踏雪而来,一袭浅粉色的织锦小袄,料子是上好的苏绸,垂挂髻上缠着两条红金丝缎带。
院中雪光是清亮的,反射出的莹白照亮那张脸,倒也颇显得俏丽可爱。
明姐儿晶亮的眸子不着痕迹地打量她。认真说,这表妹的容貌也算得上乘,只是出身不高,眉眼间没有世家闺秀的大方,打扮得再富贵也能看出是生在小门户之家。
“看来母亲待她是真好,这御赐的苏缎统共就几十匹呢。”华珠慢慢悠悠地打了个口哨,一面朝前走一面啧啧道可惜,瘪着嘴说:“可惜了这身儿好衣裳,歪心眼子的人,打扮得再周正也白搭。”
赵四姑娘生得一副尖酸毒舌,这话里夹枪带棒,嘲讽与敌意卷着簌簌冷风扑来。明珠听得不住失笑,拿肩膀轻轻搡了搡四姑娘,揶揄的口吻,“哎我说,这位表妹招你惹你了,嘴上这么不留情面,可不得了。”
华姐儿一嗤,转头朝幺妹略凑近几分,道:“你不懂,有种东西叫第六感。”说完一拍明珠的小肩膀,换上副洋洋自得的表情,指着眸子道,“我这火眼金睛可是真火里练出来的,任何妖魔鬼怪都逃不过,那丫头片子啊——准不是好东西。”
明珠心头狠狠点头,连道四姐识人之术果然出神入化。她小脸上满满崇拜之情,竖起根细细的大拇指由衷赞叹,“果然是英雄所见略通,四姐姐慧眼,将来必定大有建树。”
四姑娘嘿嘿地笑,干咳了两声表示谦逊,又说道:“建树不敢有,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这程家蹄子平日里安生本分,我也不稀得搭理她。”
明珠微噘着唇不甚赞许,拿小手挡着嘴,朝华珠附耳道,“若真能各自相安无事倒还好。只是这程雪怀在咱们家中是长居,母亲又一味护她,夜长梦多这个道理,四姐姐应该明白。”
赵华珠蹙眉,面上露出几分不解之色,“你的意思是……”
“人心隔肚皮,她本就不是盏省油灯,如今对咱们客气恭敬是寄人篱下,谁料得到往后的变数呢?”她垂着眸,道这话的声音细细的,软软的,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愤慨同悲酸,稍顿了下,复掀起眼帘说:“这蹄子浑身上下皆是毛病,放纵不得,也姑息不得,非治不可。”
华珠抬眼,将好瞥见明珠清亮眸子里的异样。赵四姑娘生性顽劣,脾气也差,可对这个幺妹却实实在在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小七妹是如珠似玉的人物,打小乖巧活泼甚为讨喜,也是这赵府中为数不多能与她合得来的人。
华珠心头稍沉,皱着眉头细细思索起来。良久,她侧目看向明珠,微颔首道好,吊起一边嘴角哂笑,“我明白妹妹的意思了。你是说,对于这种心术不正的丫头片子,咱们得先下手为强,是吧?”
明珠璨然一笑,精巧的五官灵动得像能发光,“正是此意!”
“那你有什么主意了么?”华珠复问。
她摸着小下巴认真思考了瞬,眸子里蓦地闪过一丝灵光,连忙凑上前几分嘀咕了几句。
华珠听妹妹说着,面上的表情一翻一个样好不精彩。少顷,明珠说完扯了扯华珠的袖子,眨着大眼睛道,“怎么样,可行么?”
四姑娘冲她皱脸,伸手轻轻捏了捏妹妹的小巧圆润的鼻头,啐道,“你这鬼灵精的小丫头,小小年纪,鬼主意还真不少。”
笑闹着,抱月亭那方的清瘦人儿已经走近了。两位小娘子敛住面上的窃笑,霎时换上副从容端庄的姿仪,信步款款迎上去。
程氏女只比明珠小一岁,身形条子却极是瘦弱,走在路上像风吹便倒似的。远远听见脚步声,她悄然抬眼打望,却见两位珠光宝气的嫡女施施然而来,当即垂下头,顿步,同身后几个丫鬟仆妇一道向赵家千金们纳福,道出几个声若蚊蚋的字句来,“明姐姐好,华姐姐好。”
华珠瞥了程雪怀一眼,口里不咸不淡说个嗯。倒是明珠好性儿,三两步上前,拉起表姑娘的手请她起来,眸子在她身上细细端详片刻,复笑盈盈说,“我见怀姐儿气色比前几日好多了,看来住得还习惯。”
程氏丫头怯生生道了个是,目光悄然一望,时不时便往明珠脸上偷瞄。不由道这个赵家的幺女真是天仙样的人物,分明是个朔方人,肤色却白皙剔透如玉。来赵家前便听乳娘说过,赵氏明珠是姨母姨父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心肝儿肉,全家上下都把这明珠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果真娇贵非凡。
心中不由哀切,人与人之间的际遇还真是大不相同,她的双亲早早过世,逼得她只能远赴京城寄人篱下。而这明珠年纪与她相仿,却命途平顺样样都好,何其不公呢!
程雪怀自是又羡又妒,面上却仍旧是胆怯柔顺模样,轻轻点头,道:“姨母有心,府上的人都待我很好。”
只见明珠含笑正要开口,边儿上的华珠却抬高嗓门儿哟了一声,目光落在程氏表妹细细的手腕子上,挑眉道,“你这小金镯子是母亲送的吧?”
四姑娘同七姑娘都是孙氏所出,是地道同胞姐妹,二者五官稍有相似,都有一双杏仁儿明眸,气质风华却迥异。明珠温软娇俏灵动可爱,华珠目光锐利举止英气,行径洒脱如男儿,嗓门儿也大,姑娘家的温声细语在她哪儿全寻不见。
程雪怀抬眼望向华珠,低眉敛目说个是,面上勾起一丝笑容,“是方才赐了压岁钱之后给的。”
赵氏大妇心肠好,对已故姊妹的遗孤更是极好。小金镯子做工上佳,雕花纹路无一不精,是请京中极负盛名的巧匠打的,除了赵家四位女儿外,便是这程家这外甥女有了。
四姑娘淡淡睨着程雪怀,步子微动,不由分说便拉起她的腕子,垂着眼儿观摩半晌,笑道,“母亲说五个镯子都一模一样,这样精细的东西,当真是没有半点儿分别?”说完便摘下自己腕上的手镯,又道,“来,你也取下来,让我好生看看。”
程雪怀略皱眉,却也没有推拒,依言将镯子摘了下来递给赵四姑娘。
华珠一手一个金镯子,举高了半眯起眼,在日光下细细端详比对。这姿态,这神情,方正齐楚的还挺有模有样。明珠在边儿上直想笑,然而好歹忍住了,只赞这四姐姐果真会做戏,还颇有几分行家的派头。
她含笑不搭腔,只默不作声地瞧着华珠。少顷,四姑娘已经比对完了,一面将镯子递还给程雪怀,一面道,“的确是如出一辙。”
程雪怀收回手镯看了一眼,眸子里几丝诧异一闪而逝,她旋即恢复如初,将小金镯子收了起来。明珠唇角意味深长一笑,却只不动声色,只笑盈盈吩咐程家女身后的仆妇,道,“这外头天寒地冻的,将表姑娘送回去吧。”
丫鬟们恭敬应个是,又见程雪怀朝两位娇客颔首致意,复踅身朝寒梅院去,几人的背影渐远,没入庭院深深彬瞧不见影儿了。
华珠挑唇勾起个冷笑,“果然如你所料。”她将手中的金镯子拿高了细打量,“她这镯子上头有刮痕,我那镯子却是完好无损的,我故意拿错,那蹄子也只当没看见罢了。这样不起眼的一道瑕疵,足以看清这人品性。”
“乡宦家丫头片子,能有什么见识,小家子气原就是她的本性嘛。”明珠俏生生的小脸上盈满笑意,挽了华珠的手边走边道,“今晚的团圆饭,母亲一定会邀她坐在主席,到时候这金镯子的用处可就大了。”
两个姑娘携手同行,往明珠的棠梨苑去等候通传。华珠抬手拂开横在眼前的梅花枝条,侧目道,“你费这些心思,不过是为了让母亲对她心生不满,可说实话,依母亲那良善温婉的性子,即便对她不满,也会看在三姨母在天之灵好好待那表妹的。”
“四姐姐糊涂了。”她唇角染开两朵笑靥,细声细气与华珠开解,“待她好是一回事,喜欢她便是另一回事了。母亲虽温良,脑子却是极聪慧的,只要母亲能看清程家女的真面目,往后许多事就不必烦忧了。”
“……”华珠心中一琢磨,顿觉是这么个理儿,不由住了步子抚掌而叹,“行啊幺宝,虽然是个土著,可你这小脑袋瓜子好使,简直天生就是为这侯门高宅生的,堪称宅斗中的圣斗士!”
明珠的嘴角略抽了抽,小脸上一片茫然:“土著?什么斗士?宅斗又是什么啊?”
华珠面色一僵,清了清嗓子打算换个话头,然而还来不及开腔,一道男声便传来了,呼曰:“妹妹们留步!”
两个姑娘一滞,回首望,只见后头赵家二郎兴高采烈地疾步而来,腰间宫绦翻飞,绛朱色的流云箭袖下摆带起一阵风儿。
“二哥?”华珠狐疑地皱眉,“何事这样匆忙?”
赵七姑娘细细回忆,心中已隐约猜到了兄长要说什么。果不其然,礼鑫顿了步子笑盈盈道,“边关战事大捷,陛下隆恩,除夕夜将御赐佳肴一十八道予正二品以上的爵府,父亲命我来知会你们,好生收拾一番,暮时去大门前恭迎。”
明珠心头霎时一沉,面色也陡然生变。
是了,承光一十六年的除夕,战事告捷,圣上龙心大悦,特意恩赐御菜,与朝中重臣恭贺大喜。
今日,北上出征整整四年的七王萧衍,已重返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