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时差的关系,罗克斯顿的黎明要比奥丁早来临两个小时。昨夜的大雨已经把天空洗刷干净,那薄薄的蔚蓝色的幕布上,划着一道道白痕。那是舰艇和巡逻飞船在大气层下留下来的尾气。
威廉敏娜穿着软底拖鞋,站在露台上,眺望草地上连成一片的花棚。已经有工作人员在场地里做着前期工作,把花从大棚里一点点搬出来。
昨日的电视讲话是全帝国性质的,此时此刻,不止全新邦帝国,就连邻国恐怕都已经全部知晓。
人们会以怎么样的心情来帝国节日的最后一天呢。惶恐、焦虑,还是充满着希冀?
威廉敏娜直到此刻,才感觉到自己手里竟然握着一股无比强大的权利。做了八年皇室里默默无闻、忍气吞声的小公主,如今她终于从别人的背后走到了台前,开始展露她的锋芒。
脚步声来到身后。威廉敏娜拢紧了薄纱披肩,转过身去。
阿尔伯特的军靴上还带着露水。他刚从花园里回来,手里则捧着一大束粉色的康乃馨。
“我知道你很喜欢这个。”他笑着,把花递到威廉敏娜的手里。
威廉敏娜微笑着点头,伸手接过了花。
“你要出发了?”
“是的。”阿尔伯特捏了捏军帽,“舰队已经准备好了。”
威廉敏娜低头拨弄着花朵:“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不知道和平有多可贵。”
“我们都不希望走到这一步。”阿尔伯特说,“安娜贝尔已经签署了派军令。容我这么说,如果她继续一意孤行下去,其实局面对我们来说只有更好。施耐德或许对着你爱扮演一位慈祥睿智的长者,但是他是个地道油滑的政客。提防着他。”
“我知道,”威廉敏娜说,“欧文也和我谈过。如果安娜贝尔突然回心转意,欧文也担心施耐德会背叛我,转去支持本就是正统女皇的安娜贝尔。不过——”
威廉敏娜笑着挽着阿尔伯特的胳膊,慢慢走回房间:“放心。我们有办法让施耐德彻底放弃安娜贝尔,对我效忠。”
这个我们,应当指的就是她和汉斯博格吧。那个年长的男人心思缜密深沉。如果忽略他默默凝视着威廉敏娜的柔情深沉的目光,他确实是个理想而又忠心的助手。
许多不是很见得了光的事,以阿尔伯特的身份,不屑去做,也不能去做,以免给对手留下把柄。但是那个出身平凡的男人却没有这个顾忌。
为了威廉敏娜福祉,汉斯博格可以赴汤蹈火。
阿尔伯特微笑道:“看来我要加把劲,不然就要被汉斯博格超过了。”
威廉敏娜带笑的眼角余光扫了一下他,有种天真娇媚和成熟睿智的奇妙混合。
她似乎并没有把阿尔伯特这句打趣放在心上,又或者两人并不需要较量。但是阿尔伯特依旧因这个眼神而觉得有阵电流从心上窜过,心跳猛地加重。
汉斯博格和几名军官也走进了书房,他们都要跟随阿尔伯特出征。虽然安娜贝尔目前还没有反应,不过开战是迟早的事。这场战争或许艰苦卓绝,也有可能一败涂地。不论是什么结局,他们现在都已经没有退路。
沃尔夫爵士带着女侍端着酒进来。那是威廉敏娜特意吩咐的,父亲当年珍藏在地窖里的极品红酒。
谢绝了辛西娅的帮助,威廉敏娜亲自给将士们倒上了酒。
女公爵举起了酒杯,“我的朋友们,我衷心的祝福你们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众人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喝完酒的众人在阿尔伯特的带领下,鱼贯离开了书房。汉斯博格走在最后,当他经过威廉敏娜身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威廉敏娜轻叹医生,挽住他的手,陪同他一起走出去。
“我们相聚的时间总是很短,欧文。”
“我知道,殿下。不过以后的时光还很长。”
威廉敏娜轻轻叹息:“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你,我有多讨厌看着你身穿军装的背影。六年前的那次,我几乎伤透了心。”
汉斯博格抚上搭在胳膊上的手,紧握了一下:“我也一样,薇莉。我也一样。”
“答应我,”威廉敏娜站住,仰头凝视着他,“你会安全回来的。”
汉斯博格凝视着她纯净如蓝宝石的眼睛,掬起了她的手,低头虔诚地吻了一下。
“我答应你。”
阿尔伯特看着那两人依依惜别的一幕,面容平静。他同往常一样,用淡淡的笑容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是个幸运的女孩。”施耐德在他身后开口,“她拥有如此优秀的两位骑士,那是有些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当然,你们也是幸运的小伙子,一个能拥有她的钦慕,而一个能拥有她的人。”
“但是都不完整。”阿尔伯特理智地说。
“哦,得啦,小伙子。”长者讥笑着,“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你的未婚妻年轻、高贵、聪慧,还漂亮迷人,你还要求什么呢?她已经同意嫁给你,那得到她的心,就该是你的任务了。”
阿尔伯特忽然起了兴趣,问:“那你觉得我有几成把握?”
“这我可不好说。”施耐德笑呵呵,慈祥得就像一个向学生泄露考试重点的教授一样,“不过,年轻人,我的忠告只有一条。人不可以没有心而活,你要她的心,那你就得先把自己的心给她。”
阿尔伯特嘴角弯了起来,似懂非懂地笑了。
“就是这么回事儿。”施耐德挺直了腰,“以物易物,是人类交易的最原始法则。”
雄壮的军乐声中,威廉敏娜身穿套米灰色的套装,别着钻石胸针,披着金色长发,目送旗舰缓缓升空。风将几缕发丝吹拂到她的脸颊上,她神情专注,目光悠远。这一幕被记者拍摄了下来,并且在后来广为流传。
全息图像里,当时的女公爵,后来的威廉敏娜一世女王端庄严肃地仰头望着旗舰。图像背景里是布满天空的数百艘军舰,景象壮丽,被文学家称作白日的星辰。年轻的女子在这片星辰的映衬中,以睥睨天下的姿态露出微笑。
人们在收看威廉敏娜的电视讲话的时候就已经惊讶地发现,这个一向腼腆低调的小姑娘,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她款款大方,谈吐自信而流利,急缓有致,充满了感情。她双眸清澈,目光坚定,她身上展现出来的柔情和坚强,还有端庄和高贵,都完美地向公众诠释着皇室的风范。
威廉敏娜的行事风格明显比安娜贝尔要柔和许多,可是她却是一名革新派,这点一直被后事的评论家谈论着。他们都同意一点,安娜贝尔一世的锐利全部都展现在表面,而威廉敏娜一世的锋芒却全都收藏了起来,直到必要时刻,才展露出来。
所以人们也乐于将威廉敏娜一世比喻成猫科动物。她看着温顺可爱,却从不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她宽容大度,但是也会伸出利爪反击。而且,她也和帝国里其他女人一样,让人琢磨不透。
立宪的承诺轻而易举地就为威廉敏娜取得了民众的拥护。在民党派和资本家们额手相庆,普通民众也在忐忑中期待着政局的发展。
这个国家对变革并不陌生。一百五十多年前,沃尔里希大帝才率领着军队推翻了前王朝,换上了奥森博格家族的旗帜。而如今皇室的内部斗争在人民看来,比之他们的前辈,还完全不值得一提。
安娜贝尔自背叛中回过神后,第一道命令就是讨伐叛军。
归女皇指挥的帝国军接受了命令,由布朗特利元帅领兵出征。作为塞勒伯格元帅的战友,他是无限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他不想和昔日的战友为敌,不仅仅是因为他感情用事,也是因为他也对安娜贝尔的统治充满了怀疑和不满。
在威廉敏娜跟着施耐德一起为着草拟新□□而焦头烂额的时候,前方交锋的消息也传了过来。威廉敏娜端着咖啡杯的手轻颤了一下。
“战争已经打响了?”
“还没有,殿下。”沃尔夫爵士说,“但是两军已经对峙上了。”
威廉敏娜放下了咖啡。
“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展露过多的怜悯和软弱,施耐德先生。不过,我真的为那些即将为我们这些权贵的纷争而失去生命的士兵感到难过。”
施耐德微笑着,慢慢抿了一口咖啡,“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不存在不费一兵一卒就取得的胜利,殿下。你信任塞勒伯格和汉斯博格吧。”
“当然。”
“那么,就让我们坐下来,品尝着咖啡,然后等着听好消息就是了。”
威廉敏娜坐了下来,思索着:“布朗特利元帅并不是一个很好被说服的人。”
“这天下没有不能被说服的人,关键是你要打击对方的软肋。布朗特利元帅不是一个圣人。在我看来,这个老家伙其实离圣人还差得远呢。”
“那是。”威廉敏娜笑道,“圣人可不会娶一个比自己女儿年纪还小的女子做续弦夫人。”
“不仅如此,殿下。”施耐德说,“布朗特利还是一名旧朝人士。他对安娜贝尔的敬意恐怕不及他对亚历山大陛下的十分之一。他接受命令是出于职责。而他也和所有老东西一样,最爱的是——”
“名声。”威廉敏娜说,“那似乎更加麻烦了。因为他是奉命来讨伐叛军的。”
“讨伐叛军也有可能演变成支持革新,推翻□□。”施耐德慧黠地挤了挤眼睛,“再说了,这时用不着你担心。就让塞勒伯格,或者说,塞勒伯格元帅去操心吧。”
威廉敏娜呵呵笑了:“历史就是任人打扮的洋娃娃。”
“那我希望你喜欢玩洋娃娃,殿下。”施耐德举了举咖啡杯。
就在威廉敏娜他们结束了下午茶,重新投入到工作中的时候,前方的新消息再度传来。
“阵前和解,殿下。”一向冷静的沃尔夫爵士都有些激动,“布朗特利元帅的舰队正在同我方舰队合并中。”
威廉敏娜站了起来,脸上绽放着光芒。
“我要亲自向布朗特利元帅致电道谢。”
“应该的。”施耐德自得道,“我早知道,那个老家伙一直有着一颗愤青的心。”
威廉敏娜深深呼吸,聆听着自己喜悦的心跳。
午后的书房,阳光撒在蕾丝窗纱上。窗外慵懒静谧,鸟儿在树梢歌唱。
这是帝国历7383年7月25日,正是一年盛夏来临之时,同时距威廉敏娜的十八岁生日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如果是一名普通人,威廉敏娜此刻大概正在为升大学和恋爱忙碌着吧。
不过作为一名问剑皇冠的人来说,威廉敏娜早已在八年前的云雀山庄里,度过了她人生中最后一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