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阿尔伯特转身离去,威廉敏娜终于转头冲汉斯博格长长叹了一口气,啼笑皆非。
“你是认真的?”显然,她并不是对刚才的别扭一无所知。
汉斯博格轻松一笑,提来一张椅子,坐在了她的身边。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得确认那些人有这个资格出现在你身边。”
“他是塞勒伯格,欧文。”威廉敏娜无奈道,“如果连他都没有资格,那还有谁有资格呢?除了你,当然。”
“谢谢,我的小姐。”汉斯博格满意地点头,“不过那个姓氏意味不了什么?他有可能利用你,也有可能背叛你。”
“这整件事都是一个冒险。”威廉敏娜说,“而我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刻了。对于他,我必须相信。”
“为什么是他?”
“因为他是塞勒伯格,这个姓氏就意味着一切。他们递过来的橄榄枝诱惑实在太大了,我没有办法拒绝。我不想一辈子憋屈着活着,然后被安娜贝尔指派着嫁给一个陌生人,然后我的子孙们继续我的生活。既然帝国的变革不可避免,既然我们都已经被卷入了历史的车轮,那为什么我不顺着推动一把呢?”
“你甚至没有考虑过他会背叛?”
“当然考虑过。我又不是个毛头傻妞。”威廉敏娜耸肩,“可是风险和收获总是成正比的。欧文,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我已经决定放手一搏。我选择信任阿尔伯特,我也希望你能信任他。”
汉斯博格沉默了片刻,终于一声长叹。
“怎么了?”少女柔软的手放在男人的手背上,“我说了什么话让你不开心了?”
“不。”汉斯博格握住了她的手,“我是在自责,薇莉。如果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和支持你,那么你根本用不着将自己拿出去交换。”
“欧文……”威廉敏娜苦笑起来,握住了汉斯博格的手,“噢,欧文,你永远都对我这么好,永远都设身处地为我着想。很多时候,没有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汉斯博格知道这只是一句安慰他的话。
事实上,在没有他的这六年里,这个女孩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她头脑清晰,理智稳重,完全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也知道该如何去得到。他的离开,反而加速了她的成熟和独立,让她更加坚强。
手里握着的柔韧娇嫩的手,同记忆里娇小柔软的小手,已经大不相同。
“薇莉,我的薇莉。”汉斯博格低声细语,“你知道,你永远都是我的宝贝姑娘。”
“即使我成为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
“即使你老态龙钟,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到。”汉斯博格温柔的话语在这个紧张的夜里,显得那么深情而惬意。他轻轻地说:“即使那样,我也会在你的手心写字,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威廉敏娜双手握着他的手,手指交缠在一起。
从站在远处的阿尔伯特看来,他觉得威廉敏娜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但是她笑了,低着头,显得那么美丽而忧伤。
那两个人之间的那种谁也无法闯入、谁也无法打搅的气氛是如此浓烈。这让原本站在他们旁边的侍卫都悄悄地挪开了。
羡慕吗?
阿尔伯特转回头,叹气轻笑,抿了一口咖啡。
“你一点都没变,欧文。”威廉敏娜轻声说,“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安心多了。你都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大的勇气。”
“我知道你会做得更好的,薇莉。”汉斯博格说,“如果你如你所说的那么相信塞勒伯格,那么我会支持你,而且我也会去信任他。”
“谢谢。”
“不过,”汉斯博格说,“我想知道你许诺了他什么。”
威廉敏娜心跳加快,有种做了坏事被抓包,不得不向人坦白的窘迫。她可以避开这个话题,回头再好好和汉斯博格说。可是她也知道这种事拖得越久,只会越让大家不自在。
她没什么好隐瞒的,不是吗?
他们本来就要对全新邦帝国的人宣布。而她不想让汉斯博格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消息。
汉斯博格是特别的。
“是的……”威廉敏娜迟疑着。
她的表现让汉斯博格忽然后悔自己的多此一问。可是他同时也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他……”威廉敏娜舔了一下嘴唇,“他求婚了……”
手还紧握着,汉斯博格把脸转向了忙碌的客厅里。他望着来去匆匆的人群,目光悠远。威廉敏娜甚至觉得他的视线已经越过了屋里的一切,投向了未知的深渊。
她注视着他沉默的侧面,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如果他反对,那么她就悔婚吧。
如果他反对的话……
这个念头就像一个越吹越大的气球,涨满了她的胸腔。
终于,汉斯博格把脸转了回来。他温和而快乐地笑着,目光充满了怜爱和柔情。
“我真为你高兴。”
气球砰地一声爆了。威廉敏娜清醒了过来。
方才她心里产生了什么想法?没关系,反正那都已经荡然无存。
他甚至没有问她是否接受了求婚。
可那又如何呢?谁都知道,联姻对她来说,是最好不过的途径。
紧握的两双手里全都是汗。威廉敏娜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汉斯博格也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沃尔夫爵士的的话打破了僵持的场面:“殿下,施耐德先生的车将在两分钟后抵达伊顿。”
威廉敏娜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谢谢,沃尔夫爵士。那么,让大家准备迎接吧。”
她摸了摸鬓角,然后朝外面走去。要员们和阿尔伯特跟随着她一起,来到了中庭。
外面的大雨似乎有所停歇,但是闪电却一个接一个地划亮天际,雷声隐隐约约。这场夏日的大雨大概会给明天的鲜花节带来一点麻烦。
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等一下她的电视讲话播出后,什么节日都会黯淡收场。
“我真为那些真心来参加花卉比赛的人感到遗憾。”威廉敏娜忽然对阿尔伯特这么说,“他们为了欣赏和评价美而来。而我却用肮脏的政治毁了他们这点快乐。”
“那等你成功了,你可以大方地弥补回来。”阿尔伯特说,“相信我,鲜花明年还会开的。”
威廉敏娜嫣然一笑,扫了他一眼。
“阿尔伯特。”
“是?”
“等下的电视讲话上,我们就公布婚讯吧。”
阿尔伯特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的汉斯博格。
“可我还没有给你戒指。”
“我是一个不挑剔的好姑娘,只要有真爱。”威廉敏娜用戏谑的口吻说,“真可惜我看不到安娜贝尔知道消息时的那张脸。”
阿尔伯特笑了。他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有点恶作剧性质的决定。
安娜贝尔结束了新闻发布会后,才终于坐下来,吃一点晚餐。
连日来的混乱局势已经让她食欲不振好多天了。她睡眠也不好,神经衰弱,加大了安眠药的剂量。
秘书官的劝告没有起什么作用。安娜贝尔关了两个妹妹禁闭,又和海因里希亲王夫妇在视频电话里吵了一架。她暴躁的脾气如今到达了顶峰,谁都不敢接近她,更别说劝说她。
独自一人坐在寂静的餐厅里,安娜贝尔切着盘子里精心烹制的牛排,勉强地吃着。侍奉在旁的宫人笔直地靠墙站着,大气不敢出。偌大的餐桌上,只有她一个人。
并不是没有想来陪同她,但是她拒绝了。
那些眼看形势变化而趋炎附势而来的小人们,在她眼里形同臭虫。她喜欢被奉承和拥戴,但是她也厌恶那些苍蝇般的弄臣。
每到这个时候,安娜贝尔就开始想念阿尔伯特。
她并不是多爱他。爱情对于她来说,是一块奢侈的蛋糕。她只是很享受他的陪伴。
阿尔伯特不会对她阿谀奉承,他再不耐烦,也会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甚至是敷衍她,但是他依旧会指出她的过错,并且坚持自己的立场。
想到这里,安娜贝尔停下了切牛排的动作。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叛变?
安娜贝尔紧握着刀叉。
他想要什么,是她不能给她的?他们可以结婚,这是她已经暗示了很多次的。能做她的王夫,那是多大的荣幸?
他到底哪里不满足?他们皇室对塞勒伯格家,还不够好吗?
秘书官慌张地走进了餐厅,脸色苍白。
“又怎么了?”安娜贝尔瞥了他一眼。
“陛下……我想,您该看看这个……”
书房的立体全息超光电视里,正在播出一个不应该播出的节目。身穿珍珠白色小套装的威廉敏娜正面对着镜头,发表演讲。她妆容精致,神采奕奕,充满了朝气。背景猩红色的天鹅绒帘子衬托着她的头发犹如融化了的金子一般柔软而美丽。
“……这是我们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帝国的君王不应该是手握着霸权,享有着民众的供奉,而不知回报。如今的局面是由这已经腐朽崩坏了的体质造成的。而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改变它……”
“她在说什么?”安娜贝尔的声音因不确定而颤抖。
秘书官硬着头皮说:“罗克斯顿女公爵在发表电视讲话……”
“我当然知道她在电视讲话,你这个白痴!”安娜贝尔怒吼道,“我是问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秘书官再次在心里为自己这份痛苦的职业而哀叹,可他又不得不回答:“我想,陛下,她想要推翻您的统治……”
安娜贝尔惊愕地眨了眨眼。她这个反应太过平静,让秘书官以为她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严肃他鼓起勇气又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聋!”女王从牙缝里发出声音。她凶狠地瞪向电视。
更加不妙的一幕就在这一刻上演。
身穿军装的阿尔伯特面带微笑地也走到了镜头前。他几乎是含情脉脉地牵起了威廉敏娜的手。
“……我,和我的未婚夫,阿尔伯特·冯·塞勒伯格,一同作出了一个决定。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刻,在国家正遭遇着动荡,正直的人们遭受着不公平待遇的时刻。我们决定通过自己的力量,来修正这一系列的错误。我们有信心让正义得到伸张,让安宁重回大地,让一切人为的灾难就此平息。我的朋友们,请你们信任,并且支持我们的行动。为了迎合帝国的荣誉,请和我们一起携手前进……”
“他在说什么?”安娜贝尔呢喃着问。她看到阿尔伯特开始发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可是他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传到她的耳朵里来。
秘书官几乎是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安娜贝尔。
“陛下……他们,他们宣布订婚了。”
安娜贝尔像一尊石像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足足有半分钟。电台被黑客强行插播的这则讲话已经结束,节目又恢复了正常,但是她还是没有动。
就在秘书官犹豫着是否要唤她一声的时候,安娜贝尔忽然抓起书桌上的台灯,猛地朝电视砸了过去。
砰地一声巨响,薄如纸张的透明电视屏幕碎裂成了碎片,而陶瓷台灯也摔了个粉碎。
侍卫听到动静匆匆赶了进来,却只看到女王宛如冰雕一般站在狼藉的房间之中。
“收拾一下这里。”安娜贝尔朝侍卫们投去凉薄冰冷的一瞥,淡蓝色的眼珠宛如寒冬的天空,整个人散发着阴森森的冷气。
她扶了扶发髻,转身走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然后面面相觑,眼神惊慌。
“陛下只是累了。”秘书官说,“今天的事,谁都不许传出去。”
侍女们迅速收拾凌乱的房间。侍卫长这时走了进来。
“国务尚书求见陛下。”
秘书官苦笑着:“我恐怕今晚不行了。”
“可是……”
“我们都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长官。”秘书官无奈地叹息,“但是,相信我,陛下现在的精神状态,的确不适合再受什么刺激了。如果再有大臣觐见——我想那是一定的,就请他们先回去,明天再来吧。”
而明天……
秘书官望着没有星辰的夜空,幽幽一叹。
在整个帝国的命运齿轮之下,他们都是渺小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