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心惊讶地从汤碗上抬起头,看向宋恒。
宋恒已经吃别的菜去了,仿佛给顾心递一碟子剥好的鱼肉,对他来说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他根本没在意。
朱九在旁边“啧”了一声,挑挑眉,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谢谢四爷,还是您吃吧。”顾心把鱼肉碟子给宋恒推回去。
她不能没伺候宋恒吃饭,还被宋恒给伺候了。
“你吃,我喝汤。”
宋恒重新把碟子给顾心放回来。
顾心就没好意思再还给他,推来推去的不像话。
她在心里琢磨宋恒的态度,往哪个方面想都觉得忐忑。
偏偏宋恒总是要照顾她,比如把距离远一点的菜用公筷夹给她,比如给她添汤,比如向她推荐他觉得合口味的东西。
他还不许顾心伺候他,每次顾心一动,他就把她按回去。
顾心一顿饭下来如坐针毡,只能保持微笑,维持表面的平静。
朱九的眼神不断在她和宋恒两人身上瞟,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他这个人让顾心感到不踏实,从第一眼起,她就对此人存了戒心。
宋恒吃饱放下筷子,用清茶漱口毕,对顾心满意地点头。
“非常美味,多谢你。”
“宋四爷客气了!”
顾心连忙站起来。
被宋恒按回了座位。
宋恒目光淡淡扫向桌对面,“他姓朱,行九,叫他朱九就可以。直水县本地人,黑白两道都有一点势力,你有为难之事时尽管找他。他若不帮你办好,我派人过来砍他。”
“……呵呵。”
顾心客气地保持微笑。
听前半段话很正常,最后那句十分社会了。
顾心一点都不打算找朱九,事实上,这次找宋恒帮忙也是她迫不得已。
宋恒却还在那边继续道:“找他时,县衙南边不远有一家茶馆,找到茶馆老板就能找到他。或者去城西三条胡同,从里面数第二个黑漆门,他有亲信住那里。或者白桥镇上郭记米店,是他的落脚点之一。或者……”
“等等!宋四爷,停!快停!”
朱九越听眉头越是皱得厉害,“您能不能有点江湖规矩!我的老窝都被你揭出来了!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话?”
明明以往见十面都不一定听到他说一句话,这次真是……
宋恒冷眼睨他,“夫人不是外人。何况,我将她安危托付与你。”
“我能反悔吗?这么重的担子我不想接!”
“不能。”
宋恒推椅起身,“饭毕,你可以走了。”
朱九脸色一黑:“我还没吃饱!”
宋恒招呼堂屋外候着的江婆婆,“移桌去客房,伺候朱九爷继续用饭。”
而后他携起顾心的手,将她牵进了里屋。
门帘一落,两边隔绝。
朱九气不过地想要追过去,江婆婆笑眯眯挡在前方,“朱九爷,请移步吧。若是嫌老奴年纪大伺候不好,您自己伺候自己也成。”
“……你们主仆是欺负我脾气好?”朱九作势要掀桌。
“直水县里打听打听,但凡认识您名号的,哪个敢说您脾气好?断人手脚,灭人满门,都是您的风光过往。强龙也不压地头蛇,我们四爷万万不敢’欺负’您。”
江婆婆话里带刺,可朱九听了竟然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罢了罢了,今日有幸跟四夫人同席用饭,我还计较什么!四爷,那就告辞了啊,不打扰你们如胶似漆。”
他拎起没喝完的半坛子桃花陈酿,大笑着出了门去。
“宋四爷,回头给您送两个石佛会的逆贼过来,望笑纳!”
笑声远去,他走了。
顾心在里面房间跟宋恒默默相对,听着朱九口口声声说“如胶似漆”、“四夫人”什么的,怪不自在。
就主动提起话头缓解尴尬:“这个朱九爷是谁,在直水县很有名吗,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人。”
听江婆婆那样描述,感觉是个大名鼎鼎的恶人才对。
“普通百姓不知道他很正常。他自小从土匪窝出身,绿林道上长大,根基建在直水县附近,但北方几省,江湖上的人都给他几分面子。你正当做生意,不必理会他,如果遇到正常手段解决不了的事,去找他就是了。”
宋恒细细地给顾心解释,语气非常温和。
堂屋里,江婆婆轻手轻脚,十分麻利地将酒席撤掉了。堂屋门关上,这几间房里就只剩顾心和宋恒二人。
“原来是黑到上的人……我还是不找他为好。”顾心做的是正经买卖,不想自己沾上违法犯罪的人和事。
宋恒嘴角就泛起淡淡地笑,昳丽面孔如云开月明般光彩照人。
“大事小事,找小单便足够,我也会经常过来。因此,你未必用的着他。”
今日若不是朱九突然闯进,宋恒根本不打算将他介绍给顾心。
但既然让他撞见了顾心,那就需要过了明路。
“朱九行事诡谲,我说将你安危托付与他,只是威慑他而已。你的安危,当然还是我来负责。”宋恒很认真地告诉道。
你的生命我来守护!顾心想起上辈子偶尔看到的热血少年漫,就是这种中二的感觉。
尤其是这种话从宋恒嘴里说出来,那感觉怎么说呢……
特别违和。
“多谢宋四爷……那个,今天这顿饭上不了台面,希望您别嫌弃。时候不早,我是不是可以告辞了?”
顾心看看窗外渐暗的天光,惦记着家里。
“能不走吗?”宋恒上前一步。
顾心顿时心头警铃大作。
不走,干什么,在这里住不成?
难道这就是他帮忙从牢里救人的代价?终于说出来了?
“宋四爷,家里还有事,我一定得回去。”她将“一定”二字咬得特别重。
“什么事,我可以派人帮你办好。今晚留下来,可以么?”
宋恒漆黑深邃的眸子深深看住顾心。
顾心背脊发凉。
“不可以,宋四爷,您要是有事找我,明天我再赶过来,今晚我必须肯定一定得回家……”
“明天,我可能没有时间见你。”
“那后天也行!”
“未必能拖那么久,后天也许我会回京,这次出来日子不短。”
“那……那无论如何,今晚我也要赶回去的!”
顾心坚守底线。
绝对不能跟宋恒过夜啊!
她今天来给他做饭是表达谢意,顶多陪吃陪喝,还能陪shui咋地?
瞬间脑海中划过好多个念头。
最可怕的念头就是,万一说不通,宋恒非让她留下来,甚至动粗怎么办?
难道自己要以死明志?
生命和贞洁哪个重要,古代女子可能毫不犹豫选择为守身而牺牲性命,可顾心这种新时代女青年怎么会呢,她特别珍惜生命的……
“好吧,既然你必须走,我让人送你。”
突然,宋恒出乎意料地松了口。
顾心就好像在死命跟人拔河的时候,对手突然卸了力一样,她几乎要十分狼狈地摔个四仰八叉。
怎么,这么容易就放她走了?
她惊讶地看看宋恒。
宋恒会错意,以为顾心的表情是不满意他的安排。
于是改了主意:“不,还是我亲自送你。”
顾心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真放她走啊!
“……不用了,宋四爷我自己就可以回家!那我告辞了?”
她匆匆行个礼就准备逃离。
宋恒叫住她,“不急,刚吃过饭,歇歇再走,饭后吹凉风不好。”
他指指窗边的椅子叫她坐。
顾心推辞。
无论她找什么借口,宋恒却都不准她走,只重复一个字,坐。
最后顾心投降,坐下来。
她总不能刚请人家办完事,就这么拂逆人家的意思。既然宋恒不打算留她过夜,她就暂且多坐一会吧。
坐下来之后她想着,找个什么话题呢?聊聊天气水土之类的?
那边,宋恒也坐下来,垂了眼睛,仿佛入定了。
顾心盯了他两眼,发现他没有一点要聊天的意思。
好,她也不想聊。
于是两个人就沉默地对坐。
一坐,就是两刻钟。
顾心坐得昏昏欲睡,宋恒突然睁开眼。
“消化差不多了么,现在走?”
顾心一个激灵站起来:“好的!”
她幸好还没忘了礼节,帮宋恒把门帘撩起,请他先走。
宋恒到外头,让下人备马。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稍远一点就看不清人的面貌,宋恒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也给了顾心一件。
顾心这才想起来,昨晚宋恒给她用的披风她都忘记拿来还了!
仿佛在宋恒身上,她一贯考虑周全的习惯总不好使,总要忘记点什么。
“来。”
顾心这里刚披上披风,猛然间身子一轻,宋恒腾空将她抱了起来,送上马背。
随即他也跨上来,坐在顾心身后。
双手拉缰绳,顾心就被他圈在了怀里。
顾心身子一僵。
“宋四爷,我自己骑……”
“你会骑马?”
“稍微会一点。”
顾心上辈子陪客户时,玩过几次骑马,当然都是在场地里被人牵着走那种,不敢跑上速度。
宋恒一抖缰绳,马匹动了。
“只会一点不够,共乘吧。”
他圈着顾心策马出了门。
这次是另一道对着街道的门,和上次顾心进来的小门不一样,马匹能够轻松穿过。
夜色初上,城门快要关了。
宋恒骑马一溜烟出了县城,朝着四山村方向行去。
顾心围着披风,又被圈着,马速很快也一点都不凉,迎面扑来的风反而能够降低她脸颊的热度。
马奔跑起来很稳,身下的垫子厚度足够,一点也不硌得慌,顾心不觉得辛苦,就是挺别扭。
她侧着身子坐,尽量往前倾身,不好意思回头看宋恒,更不好意思和他贴太近。
尴尬之中强行带话题。
“宋四爷,上回您让人带来的金子丢了,单先生报了官,官府在查案,是县里最厉害的竹差官负责,应该能找到……要是找不到我一定赔给您。”
只听宋恒淡淡“嗯”一声,也不知道是啥意思。
马匹又行了一段,顾心准备再找话题时,宋恒主动说话了。
“聘礼,你喜欢吗?”
“……!”
顾心身子顿僵,该来的还是来了!
从夜里找宋恒求情,她就时刻提防着他要提起她订亲的事,没想到他不但没提,还帮她办事,一直到现在才提起。
真沉得住气!
“宋四爷……”顾心把心一横,用力点了点头,“下聘很热闹,对方是用了心的,所以,我很喜欢。”
她就是订亲了,就是接受聘礼了,而且喜欢这门“亲事”。
从拉赵青青下水那一刻,她就时刻准备面对宋恒了。
这时候明明白白表达立场,是死是活,悉听尊便吧……
“你喜欢就好。”宋恒道。
顾心没听明白。
这跟她所预料的宋恒的反应不一样。
沉默一会,她试探着提起:“我未婚夫是京城人,门第很高……”
她以为宋恒会详细问对方是谁。
没想到,宋恒根本没问。
他沉默地策马,马蹄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在越来越黑的天色里循环往复地敲响着。
他就算突然发飙,顾心都不觉得意外,可没想到他一直很平静,这就有点奇怪了……
“你带了这副耳环,很好。”突然宋恒说。
顾心是带着昨晚宋恒给她的“一两银子”耳环进城的,按照宋恒的吩咐。
“谢谢宋四爷馈赠。”
“不谢。”
之后又是沉默。
马很快,不知不觉路就走了大半,快要到四山村了。
“宋四爷,到前面您就把我放下吧,我自己走回村里去,不然咱们共乘一马,被乡亲们看到会说闲话。”
“若人问起,你说是未婚夫送你回家,还有什么闲话?”
“四爷?!”
“总之,村里人从未见过你的未婚夫。”
那以后也会见的吧!也不能这么骗人啊……
可不论顾心再说什么,宋恒都不管了。他加快马速,转眼间就进了四山村。
马匹最终在顾心的新房子前面停下,一路上当然有看到的乡亲。
顾心头大,回头解释起来多麻烦!
“谢谢宋四爷相送,辛苦您了,要不要进去喝杯水?”顾心满腹尴尬地礼节性客气一句。
不料宋恒仿佛听不懂她的客套,欣然同意,“好。”
他跳下马来,又将顾心抱下,就一起跟她进院门。
几只狗跑来迎接顾心,在宋恒脚下嗅来嗅去。
顾刚从他屋里出来,看到宋恒,“……这位是?”
“她未婚夫。”宋恒自我介绍起来流畅而自然。
顾刚惊讶地“哦”了一声,盯着宋恒猛瞧。原来这就是送了一大堆聘礼的那位京城公子?!
宋恒泰然自若,不等顾心邀请就自己进屋去了。
顾心下意识看向墙根站岗的两个年轻人,他们可是赵青青留下看管聘礼的啊!
宋恒以未婚夫自居,他们身为正牌“未婚夫”的手下,会不会上去揍他?
“回头再跟你们解释,千万别误会,稍安勿躁啊!”
顾心跟两人匆匆交待一句就往屋里跑。
因为她听见里头宋恒跟灵儿搭话了。
“咦,你是谁,怎么进我们屋里来了?我不认识你!”
“我是你姐夫。”
顾心冲进屋子里,看见灵儿正睁大圆溜溜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宋恒。
宋恒就站那里任由她打量。
“你长得相貌不错,和我姐挺配的,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对我姐好,你们家是大户人家,我姐是穷人家出身,你会不会看不起她?”灵儿很认真地发问。
“当然不会,否则,我送如许多聘礼作甚?”宋恒说。
顾心牙疼。
宋四爷,那聘礼是你的吗!
“那你今天来我家干什么?”灵儿又问。
这小丫头比家长话还多。
难得宋恒很有耐心地回答她:“你姐不肯留在我那里过夜,我送她回家。”
何翡翠听见动静从卧室里出来了。
听宋恒说“过夜”二字,何翡翠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就算下了聘,那也不能一起过夜啊,他凭什么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可是看到宋恒的那一刻,何翡翠不由一愣。这个年轻人长得太好了……
明珠美玉一般!
他不是那种阳刚硬朗的男人相貌,五官精致得过分,面容白皙,气质华贵,黑色披风和大红长袍的强烈颜色对比,让他整个人更有一种视觉上的冲击力。
一眼,就能让人记住一辈子。
“你……你是……”
何翡翠天生柔弱,喏喏说不出话来,满腹的质问也化于无形。她甚至不再敢直视宋恒。
即便宋恒卸掉了冰冷的气场,努力让自己变得柔和,无形中散发的气势也不是何翡翠能够抵挡的。
“岳母。”
宋恒招呼打得轻而易举。
把顾心听得太阳穴直抽抽。
原来宋四爷不但阴冷可怕,还有这样无赖的一面!
怪不得他路上对聘礼的事情不加追究,竟然是在这里憋着坏呢?仗着村里没有人见过真正的“未婚夫”,他就冒充起来了。
“姐夫,不是说你回京城了吗,怎么今天又来我们这里啦?那你送我姐回来,天黑了,还要赶回去吗,你住在哪里啊,是县城吗?”
灵儿的问题似乎问不完。
她竟然管宋恒叫“姐夫”。
“灵儿,别乱叫!”顾心赶紧纠正。
宋恒想了想,竟然反问灵儿:“你觉得天黑了,我还要赶回县城吗?”
顾心一个没拦住,灵儿说:“天黑赶路不安全,你还是住下来,明天天亮再走比较好。”
“嗯,此言有理。”
宋恒对灵儿点了点头。
他环顾房间四周,问顾心,“我住哪里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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