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城一片腥风血雨的时候,晋阳城这边……
朱全忠却已不知不觉地,与晋王李克用平起平坐,被加封为梁王了。
噔噔噔,一个小兵向李存勖跑来,立住抱拳,朗声而道:“刺史大人,找到了一个可疑的女人,在巷子那边。”
闻言,李存勖随即带上几人,跟着那个小兵,便来到了一条靠近红叶阁后门的小巷子。
眼前的女人并未反抗,顺从地靠在墙边,一言未发。
待到走近一看,李存勖不由觉得那张脸……有些熟悉起来:“你……”
“大人。”小玉一见,也是立即屈膝行礼,解释缘由:“夫人遣奴婢出来采买一些小物什,不想在路上看见了一位故人,跟随至此,便迷了路。”
“你看见了谁?”
“……”
“嗯?”
“奴婢看错了。”
“可这是红叶阁的后门。”
“奴婢……迷路了。”
……
李存勖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但小玉那张熟悉的脸庞看着看着……又不由地神思恍惚了。
那个人,她,也曾骗了他。
……
然后,李存勖嘱咐小玉几句,便让人护送回府,又去抓朱全忠的探子了。
……
你……看见了,谁呢?
……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一切都还会和过去一样。
蓬莱殿里忙忙碌碌,整个大明宫,甚至长安城都在忙于粉饰太平、急于风平浪静。
总有人掩藏,总有人伪装,总有波涛在汹涌。并诛其党,大赦改元,一拨下去了,一拨又掀起了。
不过四月,春光正好,微风和漾,新芽吐绿。却是流言入耳、蜚语扰心,想着这几个月,也真恍若隔世。
“驾——”
快!准!狠!
一声令下,李如就骑着马如离弦之箭般地飞了出去。
吓得骑师回神过来,纵马就追,连带一片宫人跑在后面,吵吵嚷嚷:“公主!”
“小心啊!公主!”
“公主金枝玉叶……”
“若有闪失,奴婢……”
她却将马鞭一扬,抽的马儿吃痛,越骑越快,耳边的风,一阵阵就此呼啸而过。
就此越骑越远,音渐不闻声渐消。就此天地宽旷,独自一人。
碧蓝的天,朱红的旗,镶金的夕阳。
忽而闭上眼……真恨不得,摔一个粉身碎骨!
叮——
一下金属碰撞,一双剪眸睁开,这才发现,马镫掉了!
突然,身体左右摇晃,就怎么都控不下来了……很快,马儿颠得天旋地转,自己只有紧贴在马背上,死死地,拼命抓住点什么。
就在失控之时,就在害怕得闭上眼睛之时,一个声音闯入耳中:“公主!把手给我!”
也不知是谁,她第一反应就是照做。
风是轻的,拂过发丝,阳光温柔,无限缱绻,轰鸣褪去,寂静奔袭,再一睁眼——
就是一个男子,准确的说,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子,哪里都好看的男子。
他就那样把她抱在怀里,又立刻一脸惊慌毕恭毕敬地,跪地请罪。
“请公主殿下恕罪,这是新来的先生,今年的进士,圣上才封的校书郎,沈颜。”旁边的虔嬷嬷说完,又看着后面跪了一地的人:“你们怎么服侍的!公主若有闪失,你们担得起吗!”
“虔嬷嬷,没事。”她这才把目光收回。好看是好看,就是比不上她的勖哥哥。
李如笑了笑,让沈颜起来:“沈先生,新来的?”
“是”
新来的。
上一位先生是怎么成为上一位的呢?
说是年纪大了、辞官还乡,只怕波涛汹涌,为了粉饰太平,毕竟有人要风平浪静。
“本公主今天不想念书。”
“没事。”
不防话音才落,一个转身,沈颜就见李如摔倒在地。
立马,虔嬷嬷等一堆宫人,全部过来,大惊小怪,嘘寒问暖,请罪讨好。
估计就是脚踝崴了。轻伤,不重。因为刚才救她时,马镫掉了。
马镫,为什么会掉了呢?算了。不然,他又怎么会成为公主的先生的呢?
……
是啊。不然怎么,会呢?
怎么会再次见到你?我的想念移山填海,一点点别有用心,又怎么了呢?
子苓隔着红叶阁的千万栏杆就这么看着,那个站在阁楼之下的李存勖。
隔过无数花灯流彩,隔过千万拥簇人群,隔过六年物是人非。
六年了,他用了他们相识时间的三倍去忘记她。
不料,仅是仰头一眼,就此泪水滂沱。
夜风婆娑,月色迷蒙,一丝一丝倾泻而下,仿佛岁月无声的回忆,尽数负重与上。
为什么?为什么六年都忘不了?为什么时隔六年物换星移,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她?那两年,不过两年,在他十六岁的生命里不过占据八分之一的时间,在她十二岁的生命里不过占据六分之一的时间,怎么算怎么划都该清了。
到底……为什么?
……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李婵读着,疑惑:“先生,为何窈窕的是淑女,不是君子?”
“窈窕君子?”
“对啊,我觉得窈窕君子甚为动听,不如改一改罢。”说着就要提笔来书。
“小公主……”沈颜用书一按,连忙制止。
这个四五岁的小公主,真是,让人头疼。
而她还是一脸求知地看着他,正在此刻,不想余光一瞥,就见虔嬷嬷在门口。
小公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的点头,便说末时已到,去吧。
于是沈颜应了声是,如释重负地就朝门口走去,回头看了眼,李婵正在写些什么。
还是改成‘窈窕君子’了吗?
这边虔嬷嬷来找沈颜,是因为李如,虽然一个月前两人才第一次见面。
可依公主的性子,骑马摔了是总要大发雷霆一番。那一回,公主却没闹。
而且一直让虔嬷嬷操心的都是公主而已,小公主一个人呆着也让人放心的。
来到了蓬莱殿,打帘带路地宫人退去,沈颜一抬头,果然就见李如在用另一只脚踢被。
虔嬷嬷总是这样,都五月了,还盖什么小被子。
见了沈颜,也是嘟起嘴:“就是脚踝,有些疼,不能动,不开心。”
“哦?公主怕疼?”
“才不是!”一下就急了。
“那公主是怕闷?”
“算是吧。”
“公主生性活泼,也在情理之中。”
“是讨厌,不能如皇兄一般。”
公主有两位皇兄,大殿下早在公主出生之前就封王赐宅,而九殿下与公主年龄相仿……
“公主羡慕九殿下?”
“可以习武啊!”
他笑了笑,又继续问:“圣上不是许了公主可以学骑马吗?”
“嗯……是羡慕皇兄可以很强大。”她想了想:“若是皇兄,就不会受伤。”
“羡慕强者?”
“是。”
“公主想要成为强者?”
“是。”
呢喃着那几个字,沈颜不由有些失神,只是觉得,李如,还小吧。
后来再复盘起这一幕,也不知是沈颜心怀叵测,还是李如古灵精怪,抑或是,何凝苦心孤诣?
李如就这样成为了崆峒派花架门门主沈颜的弟子。
“那么,自今日起,在下沈颜,不仅是公主的先生,还是公主的师父了。”
他略微抬起头,透过纱帘,似乎,和她直视,亦,嘴角带笑。
……
一场雨过,已至七月。
李婵坐在皇姐的卧房里,有些热。芍药在外间,虔嬷嬷不会进来。
不能点灯,不然会被发现皇姐偷跑出宫。
每当此时,假扮皇姐时,她把头掩在被窝里,就会想:她就不能偷跑出宫玩,皇姐假扮她骗虔嬷嬷。
因为,她没有皇姐那么大胆,没有皇姐那么任性。因为,她不像皇姐一样在宫外有个勖哥哥。因为,她是李婵,不是李如。
夜风习习,穿堂过,李婵把被裹得很紧,不会冷,有人看见,被窝里,睡熟的小孩,泪渍沁枕。
蓬莱殿下,月光皎皎。
……
长安街上,灯火彤彤。
李如脱去了小厮的衣服,一袭紫裙,令人瞩目。李存勖行了个礼,就道:“我的公主,请吧!”
“嗯哼?”她一挑眉。
“呵。”他莞尔:“徐姑娘。”
李如这才满意的笑逐颜开,吩咐李存勖要跟上哦,岂知才刚走出一步,只听得啪嗒一声——
扇子掉了。
待到李存勖弯腰捡起,略一展开,便疑惑道:“这是……崆峒山?”
“是啊!师父说日后习了武,我便会用了。”李如想了想,补充着:“师父说,这叫武器。”
“师父?一把镂空的木折扇……”李存勖低头打量,轻声呢喃。
随后便是双手奉上,还给了李如,什么话都没说。
接着两人七拐八绕,穿梭在各种小巷子里,有些安静。
没多久,就已经转到大街上了,到处张灯结彩,人潮汹涌,有人在吆喝吃食,有人在戏耍玩意,有人带着女眷左顾右盼。
好生热闹。
她走在前,他跟在后,看了看卖灯笼的,又瞧了瞧点胭脂的。
忽然,她说:“我饿了。”
“公……徐姑娘,想吃什么?”
“馄饨。”
他正准备带路,可又怕人挤人,把公主弄丢了。所以一伸手,便牵住了那双小手。
而她跟在他的后面,看着那背脊,不由地咯咯的笑了。
虽说是去吃馄饨,可不知怎么,又嗅到了另一股香味。
“糖炒栗子!”
她停下来。他往后看。她指了指一个小摊子:“我要吃。”他一瞅:“好。”
“老板,给我包一袋糖炒栗子。”
“好勒。”老板包好递过去:“公子,七文钱。”
他便掏钱,又继续走下去。又遇见有人在捏糖人,她就停下来了。
他往后看。她指了指。他一瞅。她又点头。他又掏钱。
等在店子里坐下,她面前堆满了一桌子的糖炒栗子、糖人、汤饼、葡萄酒。
等到上了两碗馄饨,倒把萧家馄饨的伙计吓了一跳。
李存勖只得尴尬地笑了笑,说李如还小,小孩子嘛,长身体,吃得多,正常。
“萧家馄饨是京城里最好的吗?”
“是最出名的。”
“你爱吃吗?”
“爱吃。”
“那我也爱吃。”
“呵。”小孩子。他想。又说:“这家的蒸饺也不错,尝一尝吗?”
“好啊!”她一口应下,又问道:“你也爱吃?”
他想了想,说:“我爱吃蒸饺。不论是不是这家的。”
她似乎还想问什么,未及问出,他便继续说:“但馄饨,只爱吃这家的。”
她便又没了问的。
说话间,一笼热气腾腾的蒸饺就已被端了上来。
才拿了筷子,还未开动,她便指了指才买的葡萄酒,试探着问他:“不若一边喝一边吃。”
“你还小,不能喝酒。”
“我七岁了。”
“七岁也小。”
“几岁不小?”她有些气,谁对她不是巴着来,就勖哥哥。分辩道:“像你一样,十六岁,才行吗?”
他一愣——七岁,他在金娑山,在蒲类海。随即,只得把酒开了,倒了一小杯,让步道:“那,只能喝一杯。”
“三杯。”
“一杯。”
“三杯。”
“一杯。”
“三杯。”她把小嘴一撅,不看他。
他低头轻笑,又劝着她:“好吧,三杯。只三杯。”
于是两个人,一张桌,喝一杯葡萄酒,吃一口鲜蒸饺。
他们坐的位置靠窗,临着护城河上一座桥,桥那边,有人在河边拜织女。
桥边一棵不知名的树,落了花,飘在河里。
天边黑黑的、紫紫的,映着七夕的灯火,还红红的。
李如不禁有些沉迷,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只是她再要倒一杯葡萄酒时,却被他按住。
说:“三杯。只三杯。”
她便就此停了手,但还是说:“我没醉,只是开心。”
咽下最后一口汤饼,李存勖犹疑地问道:“开心?”
“是啊。最近挺不开心的。然后今日,很开心。”
他比她大一些,有的事就知道多一些,何况父王也说过一些。于是,他敛了敛,暗下去的目光,说:“吃完了。我们走吧。”
她指了指:“糖炒栗子还没吃完呢,汤饼也还剩一只。”
他颠了颠,糖炒栗子还剩半袋:“带走吧,路上吃。”
“好。”
出了萧家馄饨,拐过一条街,路口就有一家卖红绳的小摊子。
他自停下来,摸着那红绳,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子,买几根红绳吧。如果家里如有体弱多病的孩子,将红头绳结七个结,戴在孩子脖子上,可以祈求上天保佑孩子健康长寿呢。”
“勖哥哥?”她有些奇怪。
“好。来一根。”他付了钱:“这七个结,如何打呢?”
“来,我教公子。首先把这一头……”小商贩热情满满,她却有些……孩子?
李存勖十一岁时,已经有了两房侍妾。那时李如不过是个两岁大的娃娃,能怎么样?
这五年过去了,虽说并无再娶,但孩子?勖哥哥有孩子了?真是……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有人在唤:“公……徐……小徐,过来。”
换了几个称呼,他才说完一句话。
她指了指自己:“我?”
“是啊。”他一笑,笑得爽朗。
待到走过去,不由分说,他便把那七结红绳往她脖子上挂。
嗯?勖哥哥把她当孩子!?!哼!他比她大九岁,可不就是把她当孩子。
愀然空灵,一丝徐徐幽幽的笙歌忽而传来。很浅,很轻,在节日的欢愉中完全淹没。
她却听得真切:“勖哥哥,有没有听见笙歌?”
他侧耳倾听,等了一会:“听见了,但不清楚。”
“这个时候,谁会吹笙?”
“走,看看去。”
于是,拿了东西,便是盾声而寻。
李如就这样跟李存勖兜兜转转,穿过繁华的集市,进了一条小偏巷,黑黑的。
有些老旧,木板门都碎成木屑。看样子很久没人居住了。墙角还有青苔和蜘蛛网。
他小心翼翼的走着,突然后颈一湿,伸手去摸。没有光,是水吗?
不。放在鼻边一嗅,那指尖……是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勖哥哥?”
“没事,公主。”
他一想,不再深究,就要护着她回去,却是嘎吱一声——
李如一下惊叫出声,李存勖立即转头去看,再又把脚一踢,是一节枯树枝。
“没事,公主。微臣一直牵着公主呢。公主可以扯着微臣的衣角。”
他像是想起什么,笑了笑。想起第一次见公主,公主就害怕哭泣,扯坏了他一件衣裳。当然,那时,公主才一岁。只有他记得。
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就在这里,呼吸声。
习武之人,最为敏感。有人就在这里。顾及公主……他只得保持面色平静。
小心翼翼的牵着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就与那一个黑影擦肩而过。
……
等到他们走了之后。
屋檐上,一个黑影,果然飞身掠过。
衣袍翻飞,带出了一节衣角,是属于晋阳城红叶阁花魁的花色衣料。
……
出了小偏巷,不知不觉,就到了重玄门。走到这里,笙歌愈发清晰。看来,是大明宫里的人在吹笙。
于是,李存勖就没了兴致。皇宫里的,哪个不是顶好的?自然。皇宫里的,哪个又是简单的?
可李如没注意,只觉得,今日就要结束了吗?竟有几分,依依不舍。
“把最后一个汤饼吃了吧,还有些热。”他看着她,有点宠溺。
“嗯。”她一口一口的嚼,甜甜的,温温的。吃得慢一点,还暖暖的。
待到咽完最后一口,他便说:“快回去吧!我买通了守卫,你不用扮小厮也可以进去的。”
“等会。”
“什么?”
“糖炒栗子。”
他便送到她手里,笑:“好。”
直到看着她进去了,他才转过身去,笑意尽失。而那后颈的血渍,还未褪去。
……
刚过玄武门,便落起雨。这会,笙歌一吹,倒是真真切切。宫墙之上,几盏宫灯,摇摇晃晃。
李如没带伞。又快走到太液池了。抱着半袋糖炒栗子,就这么淋着。
也许,所有繁华落尽——只有寂寞。
反正回去梳洗一番。淋雨又怎么了?没有关系。
笙歌再起,愈发清冷。那曲子是李如从未听过的。像,一轮月光――美美的,悦耳动听;凉凉的,侵肌蚀骨。
她拿起糖炒栗子。咬一口,再咬一口。食之无味。
夜幕之下,雨冷冷的。她的紫裙子都脏了。也不想理。一不小心,走到水坑里去。溅了一脚泥。也不想理。
雨水落在嘴里。她依旧干巴巴的嚼着。也不想理。
笙声一起一伏。雨一滴一滴地打她身上。她一步一步地淌在水里。就这么走。就这么淋。
没有关系。
黑黑的夜,滴滴答答的雨。这个时候,万籁俱寂。似乎,特别,特别,安静。也是,大家都已入眠。
真好。
以后,她想,她会十分喜欢下雨的黑夜了。因为,没有人会分辨雨水和泪水。因为,没有人会在黑夜看见她哭。这样子,不算违背九皇兄的诺言吧。
“不哭,不任性。”昔日承诺,犹在耳畔。
小时候,她以为不哭很简单,不任性才做不到。如今,她发现,原来,不哭才是――做不到。
嗯?
她一抬头,一把伞?
“没带伞吧,打我的吧。”
是——她打量着,一个小宫女?
“不用了,我快到了。”她撒谎,还要穿过太液池才到蓬莱殿。
“你打我的吧,我已经到了。”那个宫女说。说完把伞一给就跑了。
夜幕之下,李如也没瞧清楚那宫女跑到哪间房子里了。这附近……含凉殿?含冰殿?找不到。
真是的,湿都湿了,还要伞做什么?
淅淅沥沥的雨,瞬间越来越大。此夜,天光暗下来,无星无月。老天爷就跟破了一个大窟窿似的。
……
七夕过后,便入了秋。一到九月,大皇兄就更加频繁的出入皇宫了,很快的,九皇兄就去了江南徐家。
十月一来,更是寒意袭人。尤其那日,父皇退朝,母后又不在蓬莱殿,烤着火盆还抱着手炉,都是冷。
朱全忠,这是李如第一次记住的名字。在宣政殿偷听到的名字。
后来这个名字如影随形,一吹烛,就是无穷无尽的噩梦接踵而至,几次三番,半夜惊醒。
爬起身来,一抬头,只见那高高大大的房梁,又仿佛随时会砸下来,压死自己。
也不敢点灯,怕惊醒了外间的芍药。有时就这么抱膝坐着,一坐一整夜,等到天明。
慢慢的,大家发现公主晚上都不睡觉。发现她越来越怕黑,有时大白天的也吩咐点灯。
天气渐发冷下去,入了冬,昼短夜长。她又突然嗜黑如命。大家发现她又开始夜里也不让点灯。
那段时间,整个蓬莱殿,远远看去,都是黑的,仿若一座死宫。
有几回虔嬷嬷过来,陪着公主,也都不要,芍药也被赶了出去,秋嬷嬷也不知道怎么办。
李如就要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夜里坐着。因为一闭眼,房梁就会砸下来;一点灯,就违背了对九皇兄的诺言。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这么到了冬月初四。晨起,用完早膳。突然,父皇破风而入——
“着火了!”一个宫女在喊。
“圣上!请您马上出宫,如若不然……”闻声跑去,李如只见窗边无尽火把,刺目的红,在漫天飞雪中格外耀眼。
蓬莱殿就这样,上一刻还一如往昔、旭日东升,下一刻便十面埋伏、火光四起。
“如儿。你先回后殿,收拾东西。”不知何时,母后已走到父皇身边。
“什么东西?”
母后神色一肃,不容置疑,掷地有声:“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你!
勖哥哥——
此时此刻,我身陷囹圄,你在哪里?想也不想,便把一袭红衣打包。它压在柜底,致使翻腾出许多其他的锦衣华服。
五岁学女红起,她就知道。自己的第一件绣品,不是什么手绢,什么香袋。一定是一件嫁衣!
大唐帝国的平原公主李如和晋王世子李存勖成婚之日的嫁衣!
“公主!你在做什么?”秋嬷嬷的声音直让人吓了一跳。
便是一步上前,问:“芍药呢?婵儿呢?虔嬷嬷呢?他们在哪里?”
“芍药陪着小公主去藏书阁习书了,还没回来。阿虔去了御膳房,今早的粥,公主不是不合胃口吗?”
“都没回来?”
“没有。”
“那就好。”李如立即说道:“秋嬷嬷,你也出去吧,先别回来。”
“公主说笑了,这蓬莱殿,都是火把和人马,如何出去?”
这时周围突然一阵骚乱,是韩全诲和父皇母后在说什么。
侧耳去听——“请圣上和娘娘尽快带公主及诸王离开皇宫!”
“朕随你们去。其他人就不用了。”
“不行!”
“本宫随你们去。其他人就不用了。”
“不行!”
母后瞬间怒了,就是回道:“不行什么不行!德王殿下都在你们手里了,还要什么!”
李如去看,大皇兄果然已经被那些人擒住。
“还有公主殿下!还有辉王殿下!通通都要!”韩全诲简直一派咄咄逼人。
“辉王殿下不在宫中。”
“公主殿下呢?”韩全诲依旧不依不饶。
“公主殿下去了藏书阁。”
的确如此,只是不知他要哪一位公主。那边安静了一会,似乎是在向手下确认。得到准确消息后……
小公主素不张扬,但也是受宠的,放过她……
“二公主呢?”这就点名道姓了。
如今宫里,长公主新安公主是徐贵妃所生,早夭而亡。而二公主也就是嫡公主,是皇帝和皇后的大女儿,以任性刁蛮名满京城的平原公主!
当今圣上,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只有皇后受宠,毕竟相识于微。三宫六院,形同虚设。
劫持,自然要劫重要的。
是的,谁都知道,父皇最爱的公主不就是她和婵儿吗?她不去,难道要婵儿去?
于是,推开秋嬷嬷,李如从后殿跑出来,说:“母后,没事,我去。”
就这样,六个字,一场殇。
父皇、母后、大皇兄、她、秋嬷嬷就这样受人劫持,踏上白雪。一行脚印,一队人马,恸哭之声,明目张胆。
她出生在冬天,向来不知冬天原来这么冷。
回顾禁中,火已赫然。之后回忆,方才知晓:此别长安,再无故里。
十日后,至岐州,李茂贞率兵出迎。
……
……
……
二月初二,晋阳城,红叶阁。
“生辰快乐。”李存勖把一个木匣子递过来。
苓姑娘打开,就是一把鎏金簪珠的檀木梳——金质均匀,实为上乘,一颗红珠簪在珠尾,晶莹剔透,美轮美奂。
“你找能工巧匠打的吗?还是买的?”
“亲自督造的啊!怎么样?手艺如何?你若满意,想做什么,只管开口。”
她笑了:“很好。”至于只管开口——
“近日,岐州,你有办法吗?”
“没有。红叶阁的客人没有那方的。”
老人想了想:“那个郭维,是个化名,有些事,问问他看一看。”
“他?”
“是。”
那日义父的命令着实古怪。不过,子苓一向言听计从:“郭维。我倒是另有愿望,不知你可愿意?”
“何事?你若一句吩咐,我必赴汤蹈火。”面对心上人,他和所有少年一样,有求必应。
“我想进宫。”
总之胡扯乱诌,说是皇室于她有恩,如今宦官劫驾,无能为力,只求相伴左右。
一言道尽,已是半夜,他不咸不淡,没答应也没反驳。虽已字斟句酌,不知信是不信。
……
次日,天色大亮。她躺在床上,看着院子里的树影,一点点的,映上窗棂。不由地想起了羽姑娘。
羽姑娘说——想去树上,看一看,这世人,熙熙攘攘,庸庸碌碌,究竟何枝可栖啊?
那样子,让她黯然。于是,凭着一点身手,抱着羽姑娘上了树,成了羽姑娘的侍女。
之后?之后,这院落是她苓姑娘的了,这花魁也是她苓姑娘的了。
这红叶阁嘛,毕竟,只闻新人笑啊。
……
就这么想着,子苓便穿了一袭莹黄新装,飞身一跃,坐在在树梢上,看这世人——
熙熙攘攘,庸庸碌碌。东家的男人出来摆摊,西家的女人早起洗衣。
就在这时,红叶阁门口,李存勖才下马,便听见了一曲笙歌。
不知为何,又想起许久之前,送李如回宫的那次笙声,沈颜吹的笙声……
待到走进屋来,依旧没让侍从出声打断。
所以,她就坐在树梢上,他就倚在院门边。所以,她就看尘世众人,他就看着她。她就吹笙,他就听着。
十三岁。李存勖有时会想,苓儿不过十三岁。
初升的日光,发芽的绿叶,清晨的微风,系红丝的风铃,楼阙上的瓦,几只鸟。
还有,一位伊人,一袭新装,一曲笙歌。
也许,此生至此,唯君足矣。
……
后来究竟何时,发现了他的?然而,重要的是——郭维的苓姑娘是没有身手的,就像苓姑娘的郭维是真名。
于是,笙声尽歇,带妆演戏。她技法娴熟,跌落树梢;他眼疾手快,拥尔入怀。
“怎么爬上树了呢?”他嗔怪。
戏自是极好的,可惜临场发挥。她微微站稳,眼角一瞥,就有一个龟奴正抱着把梯子经过,便是马上出声叫住:“你……怎么才把梯子还回来呢!”
她故意,扯大嗓门,不矫揉造作,不装腔作势。
可龟奴却是一脸懵懂,不知所措,只,谁又敢驳了苓姑娘的话?连老鸨都不是巴着的吗?红叶阁这地方,花魁就是摇钱树,人向往之。
立马反应过来,出声接道:“啊,那个,老鸨耽误了会儿。苓姑娘急着用吗?”
“不用了,我都从树上下来了。你去吧。”
那个龟奴便又去了。他很聪明,帮了苓姑娘的忙,出了事,又扯出老鸨来担着。
当然,小人物还不就是蝼蚁,命运都是大人物的。
“有了我,你什么都不用。”他转头,对着怀里的人如是说。
忽地一阵,檐边风铃叮叮咚咚,红丝带也飘了起来,李存勖就这样抱着子苓进了屋子。
他把她放在椅子上,双手撑着扶把。她坐着,他站着、俯身。她看着他,他看着她。
“苓儿,跟我走吧。”
“去哪儿?”
“岐州。”
“嗯……”
……
李如后来回忆,第一次见子苓,是一盈秋水,是一朵柔柔的云。
况且,勖哥哥的话她会听的,还是勖哥哥关心她的安排,又怎么可能会拒绝。
回鹘,这个民族。她其实听过的,在先生讲的书里。母后也提过,国力鼎盛时,国库里都是这些异族进贡的珍宝。
但李如并不了解,还是问了一句:“回鹘人有什么风俗禁忌吗?”
碍于郭维,子苓只得说:“公主,奴婢虽随回鹘入贡使者而来,但并不是回鹘人。”
“哦,那你是……”
“公主,她我家里的下人。”李存勖一口接过。
是的,有些出身,都是耻辱。子苓不由扣了扣手。
既是李存勖的人,李如便什么都不用问了,只知道,此后,子苓就是李如的人了。
便吩咐秋嬷嬷带去安排。
这会儿,已入了夏,后院池塘,几株荷花,甚为好看。子苓弄清楚了公主的作息和喜好厌恶之后,便围着池塘,一步一步,慢慢悠悠,散起步来。
不防有人开口出声问道:“你听见没有?”
“什么?”她自转身去寻,就见李存勖一步步踱来,自顾自地——
“刚才在公主那里,我说,你是我家里的人。”他又走进一步,因为他比她高,这么低头瞧着,竟不自觉地,有点……脸红。
彼时春光料峭,浮生正好,少年意气,少女情思,在所有蛰伏风雨前,讳莫如深。
直到一句结结巴巴的“回……回去”才将一池涟漪惊破,催得李存勖转身上马,走向门口,只又回眸——
“苓儿,我还回来的!”
也就不等子苓回答,一脚跨出,扬尘而去。少年,再少年。后会无期。
……
“兵部侍郎参知机务卢光启罢为太子太保。”
“宦官荐翰林学士姚洎为相。”
“以中书舍人苏检为工部侍郎、同平章事。”
子苓把消息一条条传出,随后烧毁。抬头一看,已至深夜。那边却还是灯火通明。
一下掀帘而入,只见李如又在做女红,而秋嬷嬷已经趴在一旁睡着了。
“公主,夜深了,休息吧。”
“等一会,这只金蝶就要绣完了。”
她便寻了一张椅,就在公主旁边坐着。其实,这岐州,哪里比得上长安呢?就好比,这红衣,这料子,这种绫罗绸缎,岐州是不会有的。
她知道,这是公主从长安带来的。她知道,这是公主为自己做的嫁衣。她知道,公主心属李存勖。也就是,郭维。
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公主,是在一条小巷子里。那时,郭维牵着李如,子苓还在执行任务。
她的一滴血落下去,几乎就要功亏一篑。然而,他只护着公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哎!”公主呼的一声惊诧,直把秋嬷嬷叫醒。她也连忙过去看——
“是针扎了手吗?”
“不是。”李如有些难受,只抚着腹部:“肚子疼。”
子苓一时没明白,阿秋看着,却已了然:八九岁,来红潮。
公主长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