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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 一、故里1

作品:——鹧鸪天——|作者:shink|分类:综合其他|更新:2024-06-11 18:40:09|下载:——鹧鸪天——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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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化三年冬月,一天夜里,月悬中庭,冷风侵肌,再过几天,便要落雪。

啪的一声——

李如掷下剪子,直把芍药惊得一颤。

反应过来,赶忙拭去桌角滴的蜡油,又悄悄地,唤了一句:”公主……“

”嗯。“

……

”芍药。“

”嗯。在的,公主。“

”几个时辰了?“

”嗯……两、两个时辰了。“

噌地一下。

不防芍药一个激灵,便见李如跳下榻沿,火气四溢:“两个时辰了!”

“都两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声音滋裂,几近切齿,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喋喋叨叨:“他们到底知不知道都两个时辰了啊!居然连个人影都没有!”

“到底是谁答应的共用晚膳啊!到底是谁说只在猎苑随礼一下地啊!到底是谁——说话不算话!”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不守信!!怎么可以对大唐帝国的嫡公主不守信!!!

明明答应,陪她共用晚膳,怎么可以在猎苑游玩到此时此刻!竟然还让她——一国公主十足十地等上两个时辰!一国之君、一国之母竟然不守信用!

她简直气疯!

行!

可以!

李如不知怎的,偏生那一股子执拗劲就上来了。望向窗户之外,一轮皎月——

便是转头说道:“芍药,你先去睡吧,我等定了!”

“啊?公主……”芍药一脸无奈,只得抓起花绳回道:“要不再玩会就睡吧。”

“不要。”

“公主……”

“哎呀。芍药,你现在怎么跟得秋嬷嬷一样的了。”

“还说呢,公主,上回太液池,又是夏天,蚊虫集聚……”

芍药总被叮咬,李如却心花怒放,喜爱那一片花红柳绿。

公主打发她走,她便先回了蓬莱殿,回来秋嬷嬷见她一人,便问公主,得知她把公主丢在太液池,立即面色铁青。虔嬷嬷听说之后,立刻接回公主,还把她骂了几个时辰,任凭公主如何说,都没用,后来还是虔嬷嬷看也骂得差不多了,秋嬷嬷也为她说话才算作罢。

现在想起,虔嬷嬷的严厉,都不由得一阵后怕。

所以芍药皱了皱眉,便又继续说:“公主今天,要不去看一看小公主?她睡着说梦话的模样很是可爱呢。”

这时,李如才把看月亮的眼放在灯花上看了看:“婵儿?我会吵醒她的,她睡觉总是很轻。”

芍药还欲待说些什么……

忽地一声,只见一个人影跑进来——

是虔嬷嬷,神色慌乱,厉声叫道:“公主!”

李如一听,却只听见前面——紫宸殿,有脚步声,有说话声,有轿子落地的声音。

便一阵风似地跑出去,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边跑还一边说:“是父皇母后回来了吗?我去紫宸殿找他们!”

……

轰的。

霎时之间——

蓬莱殿、紫宸殿、太液池……

整个大明宫,甚至长安城,都是一片,波谲云诡!

……

嘀。

血在流,从锦衣华服上,淋漓地……

……

嚓。

脚在跑,从蓬莱殿到紫宸殿——

李如眼睛闪闪发光,嘴角又得意洋洋的,抬头就和月亮耀武扬威。

……

“你……”

登时,李婵红着双眼。

就那样看见李昪呆站在自己面前——

一身淋漓地,恶心的,血。

他的锦衣华服那么繁复,她的泪如雨下那么滂沱。

……

嗞。

步子还不及停,裙摆也还在摇,一股酒气直是冲鼻而来。

什么,什么都没来得及,一句哭声就已扑进李如耳中——“圣上!”

“这是……何苦来呢?”

是母后,在紫宸殿前面的殿门那,和自己隔了一整个紫宸殿的距离,却又好像,那么遥远……

……

“你……你杀的?”

李婵颤抖着,终于问出,这么一句。

立时,太液池也不得拧出了一片水纹……密密的。

真冷。李昪勾唇,哼了一声,垂眸只道:“重要吗?”

“我问你呢!”她侧过脸来,指着那具小猫的尸体,问——

“是你杀的吗?”

“……”

“回答我!”

“是。”

“哈!”

“……”

今天,在猎苑。

到底发生了什么?

……

别问了。

……

一切,或许都太奇怪了。

李婵为什么没在蓬莱殿睡觉?

李昪一介外男又为什么深更半夜出现在太液池?

李如呢?她又看到了什么?又或者,早就知道了些什么?

……

走廊上,月影里,一个人,只是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及芍药从后面跑过来,拿了件大衣就是披在李如身上,唤道:“公主!”

啪的。

李如立即捂住芍药的嘴,又比一个“嘘”的手势,直是摇头。

于是芍药只得拼命点头,也就安安静静,不再做声。

不过面露责怪:都已经入冬了,公主怎么只穿中衣就跑出来了?到时候着了凉虔嬷嬷又要跟奴婢骂,秋嬷嬷又要跟奴婢哭。

然而李如根本没有理会,芍药便就顺着李如目光一看——

只见紫宸殿里灯火通明……

……

皇帝坐于龙椅之上,底下跪了一地的宫人。

皇后立于大殿之前,被旁边的秋嬷嬷搀扶着,泫然欲泣。

一道大门隔绝,就是君王之怒,帝王之威;几条光影摇晃,就是刀俎之鱼,傀儡之身。

这是第一次,他把她拒之门外。

……

李杰喝完最后一口,烈酒烧喉,便禁不住:“咳咳……咳……”

几点酒渍,一下也打湿了衣衫。

啪!

一掷酒坛,砸个粉碎,更是吓得殿里跪的人一阵瑟瑟发抖。

他吼:“不许叫!”

殿内便没人出声,只有隐隐约约的抽泣。

他眉头一皱:“不许哭!”

却没人忍得住,依旧抽抽又答答。

他不想理了,直站起身,猛然发现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待到扶着把手稳了些稳,仔细睁眼看去,更觉可笑——到处都是诡异的重影:诡异的烛火,诡异的颜色。

但他确定是那个方向,便走过去,把剑拿起。

这是一把跟随很多年的剑,有他熟悉的纹路,更有许多淬血的记忆……

猛地。

李杰一把抽出长剑,扔了剑鞘,反手一刺——

一名宫女,就,死了。

还未呻吟,已然断气。

血液溅在门笺上,鲜红刺目……

“圣上!”

门外又响起了何凝的声音:“不可以!”

连带影子都在敲打门扉。

李杰看了宫女一眼,有重影,没有闭眼,直盯着他,嘴角有鲜血不停地流出来。

他径直走过去,把剑一拔,霎时血溅龙袍。

他想:这一身怕是不能要了。污秽不已又肮脏不堪。

“娘娘!”阿秋一边叫喊一边扶着何凝。

又是劝又是哭。

半边伤心透了满脸,她那么努力,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阻止什么?

之后,皇后又是劝告皇帝,阿秋又是呼喊皇后。

可皇帝有些晕了。

接着又是走到一名宦官面前——

求饶:“圣上!不要!奴婢知罪……知罪……”

什么也没听完,顺手一插,宦官,也,死了。

这一次,窗棂染血,赫然渲瞳。

不偏不倚,赤色之痕,正对芍药,惊呼马上就要脱口而出!

嚓的——

一瞬之间,李如飞快一把捂死。

随之而来,砸向手背,却是……一颗又一颗的,泪珠。

李如身体僵硬,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又异常清醒,令人害怕。

芍药又惊又怕,又不敢动,看着李如直勾勾地掉下眼泪,也是哭了。

“公主。”虔嬷嬷不知何时从蓬莱殿跑了过来的。

李如闻声,梗着脖子转过去看……阴暗的光线里,无尽黑;微弱的眼眸中,又无比红。

阿虔不由心下一惊,还是说道:“奴婢先服侍公主回去吧。”

“我不回去。”李如干干脆脆,撂下一句。

她就是要看一看,这一座大明宫,每天究竟都在发生些什么!

芍药看看虔嬷嬷,又看看公主,一个低头……

砰的一下。

就见李如倒在了阿虔的怀,神志不清,晕了过去。

“走,回去。”说着虔嬷嬷便抱着公主往前走。

滋——

芍药往后面看去,又是血色,那是紫宸殿里的第三具尸体。

一抬头,今夜的月,冰冷透骨。

……

东宫,地下密道,此时也是一片冰冷。

李裕揉着眉头,有些阴翳;李昪跪在地下,有些微颤。

“刘季述,真的杀了胡三公吗?”

“是。微臣亲自收殓的尸骨。”

“那个孩子呢?”

“已经送出城了。”

壁上的火把摇曳几下,只把整个密道拉出影子。

李裕抬起头,看向书案,便把几张纸笺隐进烛火,又问李昪:“婵儿呢?”

“在宫里,还算安全,但……”

“什么?”

“今夜宫里的动静,小公主恐怕都听见了。”

“无妨。”

“可是……”

“说。”

“可小公主撞见了微臣埋尸。”

……

李如睡得很糟糕……这不是梦,是回忆。

父皇在,抱着婵儿,满目宠爱;母后在,拉着她,笑逐颜开。

婵儿满月,她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哪一天?

九皇兄也在,挖坑栽树,灰头土脸?

总之,很开心,李如很喜欢,四月的风,很温暖。

她看见大皇兄走过来,平稳的问安:“父皇。母后。”

“如儿。”大皇兄说着就要过来牵她。李如笑了一下,转过头去荡秋千。李裕无奈摇头,只有走过去帮着推秋千。

忽然间,父皇问:“凝儿,为何选择种梓树呢?”

“梓,不是故里吗?”母后温柔的看向父皇怀中:“你们就是我的故里呀。”

世界上的情话,皇后对皇帝,只说了一句:你是我的故里。

李裕,李祚,李如,细细的听,细细的风拂面,也只细细浅浅地笑。

忽然间,熟睡的李婵醒了,咯咯的笑。

“怎么了?”母后问。

却是又气又笑:“婵儿尿了朕一身。”

九皇兄拍拍土,走过去,捏了李婵的脸:“小调皮。”

“九皇兄,我就很乖,一点都不调皮的。”

“哦,是吗?”李祚坏笑地走过去,哈了两口气,说着就往李如的痒痒肉里挠。

李裕站在秋千旁,看着弟弟妹妹打打闹闹,只有一个劲儿地叮嘱他们别摔着磕着了。

那日,草长莺飞,花香十里。

突然,周围雾气蒙蒙。

李如走着,也不知去哪里,不辩方向,走了许久,细汗淋漓,停下来,随意一靠。

咦?

转过身来,一棵树,茂盛繁密,亭亭如盖,开了花,芬芳馥郁。

伸手去摘,无影无踪?

李如心生疑惑,再一看,花没有了,树,也没有了。

一转头,重重迷雾之中,有光亮,盾光而寻。

是灯笼。

橙黄色的烛火,在奶白色的雾里。

灯笼在靠近,李如也走,走得近了,仔细打量。

虔嬷嬷?

她立即凑过去:“虔嬷嬷,这是哪里?”

虔嬷嬷面无表情,继续走。

她跟上,接着问:“虔嬷嬷?”

虔嬷嬷默不作声,继续走。

她停了一下,又跟上:“虔嬷嬷,你去哪里?”

虔嬷嬷依旧提着一盏灯笼,继续走。

虔嬷嬷继续走,看上去不急不缓,李如却发现自己跟不上了。

她便跑。

追不上。

接着跑。

追不上。

继续跑。

消失了?

又是铺天盖地的雾,无边无际,她举目四望,空空如也。

她往左走,是雾。

她往右走,也是雾。

她往前走,依旧是雾。

她往后走,全部都是雾。

雾,白色。

迷路了。

原来,她孑然一身,哪里都走不出去。

……

……

……

这日晨起,漫天飞雪。

芍药在给李如梳头:“公主,等会去打雪仗吧!”

“不想去。”

自从那日,皇帝醉酒杀人,整个大明宫里上上下下都是人人自危。有些事……

梳到一半,芍药停下手:“公主。”

李如便从镜子里看了一会儿,问:“怎么了?芍药。”

“没事。”她看着她发呆,又恢复如常:“公主,今日想吃些什么呢?”

“来点山楂片,做点心吧。”

于是,蓬莱殿里的人又各司其职、忙忙碌碌了。

……

李如坐在榻上,玩花绳。

“外头刮风落雪,可注意屋里别透了寒气。”虔嬷嬷吩咐一名官人在添换炭火。

安安静静的,只有火盆里烧炭的呲呲声。

啪——

突然,殿外廊上的一声,疑是瓷盘碎裂,惊得花绳弹了芍药手指。

“芍药,怎么样?疼不疼?”李如一边拉着芍药一边问:“外头怎么了?”

“回公主,一个小宫女手不稳,风一吹,就打碎了给公主做的山楂片。”是虔嬷嬷。

“那便算了,今日吃芙蓉糕吧。”

“是。”

立时,廊上又是一片收拾。

“公主,不疼的。”芍药看着李如握着自己的手,又是笑了笑。

风愈发紧,屋里有火盆,暖意浓浓。

廊外收拾的也退了下去,只有风吹着灯笼,呼呼作响。

没一会儿,有人掀帘而入——

却不是虔嬷嬷。

也不是宫女?而是一位——男子?

待到那人抬头:“公主,这芙蓉糕可好?”

李如立刻脱口而出:“九皇兄!”

李祚立马也把芙蓉糕放在桌上。

芍药一见,旋即退出里间,就在外头把风去了。

只是李祚拉过李如坐下的那一刻,她还是看见了那袖口的一丝血迹……

“九皇兄,你受伤了?”

“无妨,别人的血。”

别人的血?忽又想起,那夜的紫宸殿,也是一屋子……别人的血。

“如儿。”九皇兄唤她。

“嗯。”

“父皇……被刘季述囚禁在少阳院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呲地。

呼啸而过,一阵穿堂风,直把烈火扑灭,就让寒意袭人。

光化三年冬月,刘季述囚李杰于少阳院,历数罪行,即迎太子李裕入宫,矫诏令即皇帝位,自此,以李杰为太上皇,何凝为太上皇后。

……

腊月十七,宣政殿。

大臣们退朝了,刘季述也走了。

只剩他一个人。

与往常一样,案几之上,空空如也,藩镇笺表多不至。根本没人承认他这个皇帝。李裕提笔,写到一半,复又停下。

他想起,九岁那年,受封德王……

那时,他第一次见她。

她说:“我叫徐祎。徐州的徐。祎,是一种美玉;祎祎,是美好的意思。出自张衡的《东京赋》:‘汉帝之德,俟其祎而。’”她停下来,想了一会,继续说:“和殿下你的名字不一样哦,‘裕’是衣字旁,‘祎’是示字旁,少一点。”

说着她便来到书案,要写给他看。

当时,他想,徐祎会是李裕的王后,甚至是皇后。因为,她姓徐,他姓李。家族联姻。

后来,他才知道,徐祎会是李裕的妻子。因为,他之于她,情不自己。

十五岁那年,他进封太子:“祎祎,做太子妃吧。”

她羞红了脸:“殿下,祎祎,尚未及笄呢。”

“好,我等你。”

可,等不到了。形势愈发糟糕,她不再像往昔上京,进宫居住,有些事情便一直不了了之。

直至今日,他十八岁,被逼即位,实为傀儡。

诏书拟罢,他写好了她的名字。徐祎是李裕今生的唯一。

他坐在龙椅之上。

许久,沉寂。

三年了,也许她已另配佳偶。

更何况,傀儡帝王,他不想她死。

于是,摇曳的烛火,承诺的诏书,就此灰飞烟灭。

他哀叹:“祎祎。”

她的名字,便是美好。

那么,祎与裕,终究少一点?

……

生辰寿面,少一点。

她没吃饱。

李如知道,这已是虔嬷嬷和秋嬷嬷所能做的最多了。

于是,她没说,没哭没闹,安安静静的,吃寿面,把葱花吃了,汤也喝了。

这次,生辰,她许诺:不哭,不任性。

上次九皇兄来……她听着那些宫廷政变,就哭了,哭得双眼通红。甚至跳起来,拉着九皇兄就要去杀人。

其实从三岁起,每次生辰,九皇兄就教导她:“不可以哭,不可以任性。”可她一直持宠而骄、无法无天。从不把这些唠叨放在心上。

这一次,她双手合十,闭眼许诺:不哭,不任性。

然后……

一睁眼,是芍药的笑脸:“公主,生辰快乐。”

李如也笑:“婵儿呢?”

“在这呢。”秋嬷嬷牵着小公主走过来。

李婵行了个礼:“皇姐,生辰快乐!”

“公主,奴婢没有别的,做了件簇红镶边的斗篷。穿上看合身吗?”说着便见虔嬷嬷把衣服递过来,给披上。

李如转了个圈,连声就问:“好看吗?”

“好看。”

好看,真的好看。

崭新簇红的大斗篷直把李如拢成一朵小花,缀在一院子白漫漫的积雪上,宛如梅花盛放。

但这,是她过的最落寞的一个生辰。

没有父皇,没有母后,没有皇兄,也没有勖哥哥,甚至,也不能骑马。

快有两个月了吧,他们被关在这蓬莱殿里。

她想。

举目四望,苍茫天色,不见日光,白的天,白的雪,都是白。

何其相似。

白的雾。孑然一身,哪里都走不出去。

她有些害怕。

这两个月连续的梦。

无边无际、铺天盖地的白色,都是那么让人恐惧。

一下心慌意乱,李如只得回了屋。

夜色下来。也没烟火。

回忆:过去,生辰,有烟火。

回忆:有一回,她调皮,玩烟火,要去烧九皇兄的衣摆,被皇兄发现了,还捏她的小鼻子呢。

而今……清宫冷院,一片漆黑,月光也都没有。

忽地。

风吹帷幔,蓬莱殿里很安静,大家都安歇了。

李如翻了个身,又把被子裹得更紧。

想起梦里的雾……白色的雾。无边无际的雾。

不禁鼻头一酸。

“不哭,不任性。”——今日承诺,犹在耳畔。

最后只得,像记忆中的皇兄一般,捏了一捏……自己的鼻子。

再一抬头,望向窗外,已然破晓。

七岁的第一天,她就这么过去了。

……

……

……

大年三十的少阳院……不对,现已被改做问安宫了,这里,铜墙铁壁,无被无褥,真的,就要冻死。

李杰迷迷糊糊,一个劲儿地好冷好冷,却是怎么也抱不到何凝怀抱里的半分暖意。

他们抱的那么紧。他们也都那么冷。

最后李杰挣了挣,从怀抱里爬出来,抽出一只手就要去摸墙上的……

只是还未摸到,就被何凝提醒:“圣上,快两个月了。今日是大年三十。”

“凝儿……我已不是圣上了。”

也不知,到底是谁的提醒,更加刺骨,直直又是让人一个颤栗,打着摆子。

她苦笑着,纠了称呼:“阿杰。你在发热,应该休息。”

“对不起,凝儿,其实……”他……却不知道了。

这么些年……命运半点不由人。

不论是努力做一个好皇帝,还努力做一个好丈夫,最后所有努力,也都那么无力。

他抬头,看着她,又结巴了:“凝儿,我……”

李杰看着,看着那眉梢眼角,何凝却一如往昔,盈盈秋水,脉脉含情。

忽而,一个哽咽,她轻柔的唇敷上,便此湮灭他所有的词不达意、言不由衷。

昏暗的空间,紧密的呼吸,唇齿相依、肌肤之亲,自莫过于一切谋篇布局、遣词造句。

……

原先,兄长尚在位时,李杰不过是一个蜀地的寿王,或也需如大家,奉旨迎娶徐杏做寿王妃。

但与何凝,青梅竹马,总归也算合心合意。毕竟,他们五岁就认识了,对不对。

益州城的春天,碧空如洗,花开并蒂。

那时的她,不过七岁,着实只是一个小女孩。

芙蓉花中,宛如仙子,一蹙眉,一抬眼,挑挑拣拣,才左右摘了一小篮的花瓣。

他还记得许母说:“凝儿的手艺极好,做的芙蓉糕可香了,小杰可要尝一尝。”

那时年少,妄想时间就能抵得过所有天荒地老。

……

后来十四岁,嫁娶之礼,洞房花烛,月圆高悬,红烛倩影……

一掀盖头,她就调皮:“哟,大人哪里来的?怎么进了小女的闺房呢?”

分明两个认识近十年的人,她却要做戏本子上的新郎新娘那样打趣他。

他一捏小脸,情不自已,吻了上去。那一次,长夜未央,缠绵悱恻,情意绵长。

以至十五年华,为兄称臣那年,他们就有了第一个孩子。

……

直至二十一岁,先帝病急而崩,李杰临危受命,何凝也跟着入宫封妃的。

她从不曾离开过他。

乃至此后许多年,他被李茂贞幽禁,朱全忠胁持,她也跟着他,颠沛流离,生死不离。

她只是,凝儿啊,永远都是。

三十三岁,他若被杀,她亦如此,同进同出,二十多年……

是了,阿杰糊涂了,凝儿怎么会呢?他又怎么可以让她一个人呢?

明明是天寒地冻,这一吻,偏偏又是内灼外烫。

许是阿杰的身子还在发热,许是凝儿的吻痕太过深切,一时之间,呼吸灼热……

竟滚了一滴泪:“凝儿,对不起,我不会再说这种话了。”

任凭长安政变,血流不止;就算少阳院里,风雪不息。而此时此刻,也只有她,和他。

……

忽然,一缕天光,照进房间,迎着飘扬的雪,照进了无尽漆黑,吱呀,门就被打开了。

有人进来。何凝直起身子,抬头去看,却是孙德昭。

李杰还发着热,有气无力,浑身难受,一下便倒在了她的肩。

“圣上,刘季述已被微臣拿下,请迎帝后,入宫复位。”一字一句,音调平整,辨不出孙德昭的半分情绪。

“死了!?”何凝打量着:只他一人进来,穿着盔甲,倒是无血无渍、干净整洁。

可这外面又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李杰、入宫复位。

“他死了?”

“是。”

“那你把头颅拿来!”

“回禀皇后娘娘,罪臣首级正在此处。”

说着孙德昭就从外面拿了一个包裹,双手送上。

何凝打开一看,那张丑脸,可恶至极,还会有谁?正是刘季述。

突然,刚要站起,身子一轻,转头一看,却是李杰发热迷糊,晕了过去。

……

李如讨厌蓬莱殿了。

自她有记忆以来,都是喜欢的,可是现在,她讨厌了。

这里,好冷。

没有火盆,只点一支烛。她就守着,唯一的光。等。等父皇。等母后。

然而天黑了,也没有回来。

她呆呆地看着,烛火跳跃。有些失神,空空的。沙漏一点点的流,一遍,一遍。

他们,没有回来。

李如抬头看,还是那张门。他们,没有回来。夜已深。他们,没有回来。

安静。空旷。一个人。一支烛。突然……

寒风吹——唯一的光,就灭了。

接着就是一个声音:“如儿,母后回来了!”

抬眼便见,何凝一袭素衣,站在门口,逆着光,希冀的看向李如,全然不觉,自己带来的风——

好冷。又扑灭了,她的光。让她一个人坐在角落,抱着双膝,霜风凛冽,真的,冻死了。

如果有人回忆,过去每一次,父皇母后回来,其实她都会——

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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