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化三年冬月,一天夜里,月悬中庭,冷风侵肌,再过几天,便要落雪。
啪的一声——
李如掷下剪子,直把芍药惊得一颤。
反应过来,赶忙拭去桌角滴的蜡油,又悄悄地,唤了一句:”公主……“
”嗯。“
……
”芍药。“
”嗯。在的,公主。“
”几个时辰了?“
”嗯……两、两个时辰了。“
噌地一下。
不防芍药一个激灵,便见李如跳下榻沿,火气四溢:“两个时辰了!”
“都两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声音滋裂,几近切齿,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喋喋叨叨:“他们到底知不知道都两个时辰了啊!居然连个人影都没有!”
“到底是谁答应的共用晚膳啊!到底是谁说只在猎苑随礼一下地啊!到底是谁——说话不算话!”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不守信!!怎么可以对大唐帝国的嫡公主不守信!!!
明明答应,陪她共用晚膳,怎么可以在猎苑游玩到此时此刻!竟然还让她——一国公主十足十地等上两个时辰!一国之君、一国之母竟然不守信用!
她简直气疯!
行!
可以!
李如不知怎的,偏生那一股子执拗劲就上来了。望向窗户之外,一轮皎月——
便是转头说道:“芍药,你先去睡吧,我等定了!”
“啊?公主……”芍药一脸无奈,只得抓起花绳回道:“要不再玩会就睡吧。”
“不要。”
“公主……”
“哎呀。芍药,你现在怎么跟得秋嬷嬷一样的了。”
“还说呢,公主,上回太液池,又是夏天,蚊虫集聚……”
芍药总被叮咬,李如却心花怒放,喜爱那一片花红柳绿。
公主打发她走,她便先回了蓬莱殿,回来秋嬷嬷见她一人,便问公主,得知她把公主丢在太液池,立即面色铁青。虔嬷嬷听说之后,立刻接回公主,还把她骂了几个时辰,任凭公主如何说,都没用,后来还是虔嬷嬷看也骂得差不多了,秋嬷嬷也为她说话才算作罢。
现在想起,虔嬷嬷的严厉,都不由得一阵后怕。
所以芍药皱了皱眉,便又继续说:“公主今天,要不去看一看小公主?她睡着说梦话的模样很是可爱呢。”
这时,李如才把看月亮的眼放在灯花上看了看:“婵儿?我会吵醒她的,她睡觉总是很轻。”
芍药还欲待说些什么……
忽地一声,只见一个人影跑进来——
是虔嬷嬷,神色慌乱,厉声叫道:“公主!”
李如一听,却只听见前面——紫宸殿,有脚步声,有说话声,有轿子落地的声音。
便一阵风似地跑出去,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边跑还一边说:“是父皇母后回来了吗?我去紫宸殿找他们!”
……
轰的。
霎时之间——
蓬莱殿、紫宸殿、太液池……
整个大明宫,甚至长安城,都是一片,波谲云诡!
……
嘀。
血在流,从锦衣华服上,淋漓地……
……
嚓。
脚在跑,从蓬莱殿到紫宸殿——
李如眼睛闪闪发光,嘴角又得意洋洋的,抬头就和月亮耀武扬威。
……
“你……”
登时,李婵红着双眼。
就那样看见李昪呆站在自己面前——
一身淋漓地,恶心的,血。
他的锦衣华服那么繁复,她的泪如雨下那么滂沱。
……
嗞。
步子还不及停,裙摆也还在摇,一股酒气直是冲鼻而来。
什么,什么都没来得及,一句哭声就已扑进李如耳中——“圣上!”
“这是……何苦来呢?”
是母后,在紫宸殿前面的殿门那,和自己隔了一整个紫宸殿的距离,却又好像,那么遥远……
……
“你……你杀的?”
李婵颤抖着,终于问出,这么一句。
立时,太液池也不得拧出了一片水纹……密密的。
真冷。李昪勾唇,哼了一声,垂眸只道:“重要吗?”
“我问你呢!”她侧过脸来,指着那具小猫的尸体,问——
“是你杀的吗?”
“……”
“回答我!”
“是。”
“哈!”
“……”
今天,在猎苑。
到底发生了什么?
……
别问了。
……
一切,或许都太奇怪了。
李婵为什么没在蓬莱殿睡觉?
李昪一介外男又为什么深更半夜出现在太液池?
李如呢?她又看到了什么?又或者,早就知道了些什么?
……
走廊上,月影里,一个人,只是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及芍药从后面跑过来,拿了件大衣就是披在李如身上,唤道:“公主!”
啪的。
李如立即捂住芍药的嘴,又比一个“嘘”的手势,直是摇头。
于是芍药只得拼命点头,也就安安静静,不再做声。
不过面露责怪:都已经入冬了,公主怎么只穿中衣就跑出来了?到时候着了凉虔嬷嬷又要跟奴婢骂,秋嬷嬷又要跟奴婢哭。
然而李如根本没有理会,芍药便就顺着李如目光一看——
只见紫宸殿里灯火通明……
……
皇帝坐于龙椅之上,底下跪了一地的宫人。
皇后立于大殿之前,被旁边的秋嬷嬷搀扶着,泫然欲泣。
一道大门隔绝,就是君王之怒,帝王之威;几条光影摇晃,就是刀俎之鱼,傀儡之身。
这是第一次,他把她拒之门外。
……
李杰喝完最后一口,烈酒烧喉,便禁不住:“咳咳……咳……”
几点酒渍,一下也打湿了衣衫。
啪!
一掷酒坛,砸个粉碎,更是吓得殿里跪的人一阵瑟瑟发抖。
他吼:“不许叫!”
殿内便没人出声,只有隐隐约约的抽泣。
他眉头一皱:“不许哭!”
却没人忍得住,依旧抽抽又答答。
他不想理了,直站起身,猛然发现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待到扶着把手稳了些稳,仔细睁眼看去,更觉可笑——到处都是诡异的重影:诡异的烛火,诡异的颜色。
但他确定是那个方向,便走过去,把剑拿起。
这是一把跟随很多年的剑,有他熟悉的纹路,更有许多淬血的记忆……
猛地。
李杰一把抽出长剑,扔了剑鞘,反手一刺——
一名宫女,就,死了。
还未呻吟,已然断气。
血液溅在门笺上,鲜红刺目……
“圣上!”
门外又响起了何凝的声音:“不可以!”
连带影子都在敲打门扉。
李杰看了宫女一眼,有重影,没有闭眼,直盯着他,嘴角有鲜血不停地流出来。
他径直走过去,把剑一拔,霎时血溅龙袍。
他想:这一身怕是不能要了。污秽不已又肮脏不堪。
“娘娘!”阿秋一边叫喊一边扶着何凝。
又是劝又是哭。
半边伤心透了满脸,她那么努力,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阻止什么?
之后,皇后又是劝告皇帝,阿秋又是呼喊皇后。
可皇帝有些晕了。
接着又是走到一名宦官面前——
求饶:“圣上!不要!奴婢知罪……知罪……”
什么也没听完,顺手一插,宦官,也,死了。
这一次,窗棂染血,赫然渲瞳。
不偏不倚,赤色之痕,正对芍药,惊呼马上就要脱口而出!
嚓的——
一瞬之间,李如飞快一把捂死。
随之而来,砸向手背,却是……一颗又一颗的,泪珠。
李如身体僵硬,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又异常清醒,令人害怕。
芍药又惊又怕,又不敢动,看着李如直勾勾地掉下眼泪,也是哭了。
“公主。”虔嬷嬷不知何时从蓬莱殿跑了过来的。
李如闻声,梗着脖子转过去看……阴暗的光线里,无尽黑;微弱的眼眸中,又无比红。
阿虔不由心下一惊,还是说道:“奴婢先服侍公主回去吧。”
“我不回去。”李如干干脆脆,撂下一句。
她就是要看一看,这一座大明宫,每天究竟都在发生些什么!
芍药看看虔嬷嬷,又看看公主,一个低头……
砰的一下。
就见李如倒在了阿虔的怀,神志不清,晕了过去。
“走,回去。”说着虔嬷嬷便抱着公主往前走。
滋——
芍药往后面看去,又是血色,那是紫宸殿里的第三具尸体。
一抬头,今夜的月,冰冷透骨。
……
东宫,地下密道,此时也是一片冰冷。
李裕揉着眉头,有些阴翳;李昪跪在地下,有些微颤。
“刘季述,真的杀了胡三公吗?”
“是。微臣亲自收殓的尸骨。”
“那个孩子呢?”
“已经送出城了。”
壁上的火把摇曳几下,只把整个密道拉出影子。
李裕抬起头,看向书案,便把几张纸笺隐进烛火,又问李昪:“婵儿呢?”
“在宫里,还算安全,但……”
“什么?”
“今夜宫里的动静,小公主恐怕都听见了。”
“无妨。”
“可是……”
“说。”
“可小公主撞见了微臣埋尸。”
……
李如睡得很糟糕……这不是梦,是回忆。
父皇在,抱着婵儿,满目宠爱;母后在,拉着她,笑逐颜开。
婵儿满月,她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哪一天?
九皇兄也在,挖坑栽树,灰头土脸?
总之,很开心,李如很喜欢,四月的风,很温暖。
她看见大皇兄走过来,平稳的问安:“父皇。母后。”
“如儿。”大皇兄说着就要过来牵她。李如笑了一下,转过头去荡秋千。李裕无奈摇头,只有走过去帮着推秋千。
忽然间,父皇问:“凝儿,为何选择种梓树呢?”
“梓,不是故里吗?”母后温柔的看向父皇怀中:“你们就是我的故里呀。”
世界上的情话,皇后对皇帝,只说了一句:你是我的故里。
李裕,李祚,李如,细细的听,细细的风拂面,也只细细浅浅地笑。
忽然间,熟睡的李婵醒了,咯咯的笑。
“怎么了?”母后问。
却是又气又笑:“婵儿尿了朕一身。”
九皇兄拍拍土,走过去,捏了李婵的脸:“小调皮。”
“九皇兄,我就很乖,一点都不调皮的。”
“哦,是吗?”李祚坏笑地走过去,哈了两口气,说着就往李如的痒痒肉里挠。
李裕站在秋千旁,看着弟弟妹妹打打闹闹,只有一个劲儿地叮嘱他们别摔着磕着了。
那日,草长莺飞,花香十里。
突然,周围雾气蒙蒙。
李如走着,也不知去哪里,不辩方向,走了许久,细汗淋漓,停下来,随意一靠。
咦?
转过身来,一棵树,茂盛繁密,亭亭如盖,开了花,芬芳馥郁。
伸手去摘,无影无踪?
李如心生疑惑,再一看,花没有了,树,也没有了。
一转头,重重迷雾之中,有光亮,盾光而寻。
是灯笼。
橙黄色的烛火,在奶白色的雾里。
灯笼在靠近,李如也走,走得近了,仔细打量。
虔嬷嬷?
她立即凑过去:“虔嬷嬷,这是哪里?”
虔嬷嬷面无表情,继续走。
她跟上,接着问:“虔嬷嬷?”
虔嬷嬷默不作声,继续走。
她停了一下,又跟上:“虔嬷嬷,你去哪里?”
虔嬷嬷依旧提着一盏灯笼,继续走。
虔嬷嬷继续走,看上去不急不缓,李如却发现自己跟不上了。
她便跑。
追不上。
接着跑。
追不上。
继续跑。
消失了?
又是铺天盖地的雾,无边无际,她举目四望,空空如也。
她往左走,是雾。
她往右走,也是雾。
她往前走,依旧是雾。
她往后走,全部都是雾。
雾,白色。
迷路了。
原来,她孑然一身,哪里都走不出去。
……
……
……
这日晨起,漫天飞雪。
芍药在给李如梳头:“公主,等会去打雪仗吧!”
“不想去。”
自从那日,皇帝醉酒杀人,整个大明宫里上上下下都是人人自危。有些事……
梳到一半,芍药停下手:“公主。”
李如便从镜子里看了一会儿,问:“怎么了?芍药。”
“没事。”她看着她发呆,又恢复如常:“公主,今日想吃些什么呢?”
“来点山楂片,做点心吧。”
于是,蓬莱殿里的人又各司其职、忙忙碌碌了。
……
李如坐在榻上,玩花绳。
“外头刮风落雪,可注意屋里别透了寒气。”虔嬷嬷吩咐一名官人在添换炭火。
安安静静的,只有火盆里烧炭的呲呲声。
啪——
突然,殿外廊上的一声,疑是瓷盘碎裂,惊得花绳弹了芍药手指。
“芍药,怎么样?疼不疼?”李如一边拉着芍药一边问:“外头怎么了?”
“回公主,一个小宫女手不稳,风一吹,就打碎了给公主做的山楂片。”是虔嬷嬷。
“那便算了,今日吃芙蓉糕吧。”
“是。”
立时,廊上又是一片收拾。
“公主,不疼的。”芍药看着李如握着自己的手,又是笑了笑。
风愈发紧,屋里有火盆,暖意浓浓。
廊外收拾的也退了下去,只有风吹着灯笼,呼呼作响。
没一会儿,有人掀帘而入——
却不是虔嬷嬷。
也不是宫女?而是一位——男子?
待到那人抬头:“公主,这芙蓉糕可好?”
李如立刻脱口而出:“九皇兄!”
李祚立马也把芙蓉糕放在桌上。
芍药一见,旋即退出里间,就在外头把风去了。
只是李祚拉过李如坐下的那一刻,她还是看见了那袖口的一丝血迹……
“九皇兄,你受伤了?”
“无妨,别人的血。”
别人的血?忽又想起,那夜的紫宸殿,也是一屋子……别人的血。
“如儿。”九皇兄唤她。
“嗯。”
“父皇……被刘季述囚禁在少阳院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呲地。
呼啸而过,一阵穿堂风,直把烈火扑灭,就让寒意袭人。
光化三年冬月,刘季述囚李杰于少阳院,历数罪行,即迎太子李裕入宫,矫诏令即皇帝位,自此,以李杰为太上皇,何凝为太上皇后。
……
腊月十七,宣政殿。
大臣们退朝了,刘季述也走了。
只剩他一个人。
与往常一样,案几之上,空空如也,藩镇笺表多不至。根本没人承认他这个皇帝。李裕提笔,写到一半,复又停下。
他想起,九岁那年,受封德王……
那时,他第一次见她。
她说:“我叫徐祎。徐州的徐。祎,是一种美玉;祎祎,是美好的意思。出自张衡的《东京赋》:‘汉帝之德,俟其祎而。’”她停下来,想了一会,继续说:“和殿下你的名字不一样哦,‘裕’是衣字旁,‘祎’是示字旁,少一点。”
说着她便来到书案,要写给他看。
当时,他想,徐祎会是李裕的王后,甚至是皇后。因为,她姓徐,他姓李。家族联姻。
后来,他才知道,徐祎会是李裕的妻子。因为,他之于她,情不自己。
十五岁那年,他进封太子:“祎祎,做太子妃吧。”
她羞红了脸:“殿下,祎祎,尚未及笄呢。”
“好,我等你。”
可,等不到了。形势愈发糟糕,她不再像往昔上京,进宫居住,有些事情便一直不了了之。
直至今日,他十八岁,被逼即位,实为傀儡。
诏书拟罢,他写好了她的名字。徐祎是李裕今生的唯一。
他坐在龙椅之上。
许久,沉寂。
三年了,也许她已另配佳偶。
更何况,傀儡帝王,他不想她死。
于是,摇曳的烛火,承诺的诏书,就此灰飞烟灭。
他哀叹:“祎祎。”
她的名字,便是美好。
那么,祎与裕,终究少一点?
……
生辰寿面,少一点。
她没吃饱。
李如知道,这已是虔嬷嬷和秋嬷嬷所能做的最多了。
于是,她没说,没哭没闹,安安静静的,吃寿面,把葱花吃了,汤也喝了。
这次,生辰,她许诺:不哭,不任性。
上次九皇兄来……她听着那些宫廷政变,就哭了,哭得双眼通红。甚至跳起来,拉着九皇兄就要去杀人。
其实从三岁起,每次生辰,九皇兄就教导她:“不可以哭,不可以任性。”可她一直持宠而骄、无法无天。从不把这些唠叨放在心上。
这一次,她双手合十,闭眼许诺:不哭,不任性。
然后……
一睁眼,是芍药的笑脸:“公主,生辰快乐。”
李如也笑:“婵儿呢?”
“在这呢。”秋嬷嬷牵着小公主走过来。
李婵行了个礼:“皇姐,生辰快乐!”
“公主,奴婢没有别的,做了件簇红镶边的斗篷。穿上看合身吗?”说着便见虔嬷嬷把衣服递过来,给披上。
李如转了个圈,连声就问:“好看吗?”
“好看。”
好看,真的好看。
崭新簇红的大斗篷直把李如拢成一朵小花,缀在一院子白漫漫的积雪上,宛如梅花盛放。
但这,是她过的最落寞的一个生辰。
没有父皇,没有母后,没有皇兄,也没有勖哥哥,甚至,也不能骑马。
快有两个月了吧,他们被关在这蓬莱殿里。
她想。
举目四望,苍茫天色,不见日光,白的天,白的雪,都是白。
何其相似。
白的雾。孑然一身,哪里都走不出去。
她有些害怕。
这两个月连续的梦。
无边无际、铺天盖地的白色,都是那么让人恐惧。
一下心慌意乱,李如只得回了屋。
夜色下来。也没烟火。
回忆:过去,生辰,有烟火。
回忆:有一回,她调皮,玩烟火,要去烧九皇兄的衣摆,被皇兄发现了,还捏她的小鼻子呢。
而今……清宫冷院,一片漆黑,月光也都没有。
忽地。
风吹帷幔,蓬莱殿里很安静,大家都安歇了。
李如翻了个身,又把被子裹得更紧。
想起梦里的雾……白色的雾。无边无际的雾。
不禁鼻头一酸。
“不哭,不任性。”——今日承诺,犹在耳畔。
最后只得,像记忆中的皇兄一般,捏了一捏……自己的鼻子。
再一抬头,望向窗外,已然破晓。
七岁的第一天,她就这么过去了。
……
……
……
大年三十的少阳院……不对,现已被改做问安宫了,这里,铜墙铁壁,无被无褥,真的,就要冻死。
李杰迷迷糊糊,一个劲儿地好冷好冷,却是怎么也抱不到何凝怀抱里的半分暖意。
他们抱的那么紧。他们也都那么冷。
最后李杰挣了挣,从怀抱里爬出来,抽出一只手就要去摸墙上的……
只是还未摸到,就被何凝提醒:“圣上,快两个月了。今日是大年三十。”
“凝儿……我已不是圣上了。”
也不知,到底是谁的提醒,更加刺骨,直直又是让人一个颤栗,打着摆子。
她苦笑着,纠了称呼:“阿杰。你在发热,应该休息。”
“对不起,凝儿,其实……”他……却不知道了。
这么些年……命运半点不由人。
不论是努力做一个好皇帝,还努力做一个好丈夫,最后所有努力,也都那么无力。
他抬头,看着她,又结巴了:“凝儿,我……”
李杰看着,看着那眉梢眼角,何凝却一如往昔,盈盈秋水,脉脉含情。
忽而,一个哽咽,她轻柔的唇敷上,便此湮灭他所有的词不达意、言不由衷。
昏暗的空间,紧密的呼吸,唇齿相依、肌肤之亲,自莫过于一切谋篇布局、遣词造句。
……
原先,兄长尚在位时,李杰不过是一个蜀地的寿王,或也需如大家,奉旨迎娶徐杏做寿王妃。
但与何凝,青梅竹马,总归也算合心合意。毕竟,他们五岁就认识了,对不对。
益州城的春天,碧空如洗,花开并蒂。
那时的她,不过七岁,着实只是一个小女孩。
芙蓉花中,宛如仙子,一蹙眉,一抬眼,挑挑拣拣,才左右摘了一小篮的花瓣。
他还记得许母说:“凝儿的手艺极好,做的芙蓉糕可香了,小杰可要尝一尝。”
那时年少,妄想时间就能抵得过所有天荒地老。
……
后来十四岁,嫁娶之礼,洞房花烛,月圆高悬,红烛倩影……
一掀盖头,她就调皮:“哟,大人哪里来的?怎么进了小女的闺房呢?”
分明两个认识近十年的人,她却要做戏本子上的新郎新娘那样打趣他。
他一捏小脸,情不自已,吻了上去。那一次,长夜未央,缠绵悱恻,情意绵长。
以至十五年华,为兄称臣那年,他们就有了第一个孩子。
……
直至二十一岁,先帝病急而崩,李杰临危受命,何凝也跟着入宫封妃的。
她从不曾离开过他。
乃至此后许多年,他被李茂贞幽禁,朱全忠胁持,她也跟着他,颠沛流离,生死不离。
她只是,凝儿啊,永远都是。
三十三岁,他若被杀,她亦如此,同进同出,二十多年……
是了,阿杰糊涂了,凝儿怎么会呢?他又怎么可以让她一个人呢?
明明是天寒地冻,这一吻,偏偏又是内灼外烫。
许是阿杰的身子还在发热,许是凝儿的吻痕太过深切,一时之间,呼吸灼热……
竟滚了一滴泪:“凝儿,对不起,我不会再说这种话了。”
任凭长安政变,血流不止;就算少阳院里,风雪不息。而此时此刻,也只有她,和他。
……
忽然,一缕天光,照进房间,迎着飘扬的雪,照进了无尽漆黑,吱呀,门就被打开了。
有人进来。何凝直起身子,抬头去看,却是孙德昭。
李杰还发着热,有气无力,浑身难受,一下便倒在了她的肩。
“圣上,刘季述已被微臣拿下,请迎帝后,入宫复位。”一字一句,音调平整,辨不出孙德昭的半分情绪。
“死了!?”何凝打量着:只他一人进来,穿着盔甲,倒是无血无渍、干净整洁。
可这外面又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李杰、入宫复位。
“他死了?”
“是。”
“那你把头颅拿来!”
“回禀皇后娘娘,罪臣首级正在此处。”
说着孙德昭就从外面拿了一个包裹,双手送上。
何凝打开一看,那张丑脸,可恶至极,还会有谁?正是刘季述。
突然,刚要站起,身子一轻,转头一看,却是李杰发热迷糊,晕了过去。
……
李如讨厌蓬莱殿了。
自她有记忆以来,都是喜欢的,可是现在,她讨厌了。
这里,好冷。
没有火盆,只点一支烛。她就守着,唯一的光。等。等父皇。等母后。
然而天黑了,也没有回来。
她呆呆地看着,烛火跳跃。有些失神,空空的。沙漏一点点的流,一遍,一遍。
他们,没有回来。
李如抬头看,还是那张门。他们,没有回来。夜已深。他们,没有回来。
安静。空旷。一个人。一支烛。突然……
寒风吹——唯一的光,就灭了。
接着就是一个声音:“如儿,母后回来了!”
抬眼便见,何凝一袭素衣,站在门口,逆着光,希冀的看向李如,全然不觉,自己带来的风——
好冷。又扑灭了,她的光。让她一个人坐在角落,抱着双膝,霜风凛冽,真的,冻死了。
如果有人回忆,过去每一次,父皇母后回来,其实她都会——
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