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主帅昏迷,梁军来袭,营中大乱,而她是唯一一个女人,可以照顾重伤的徐月。
当然,刘颖不蠢,不会直接把刀捅进她的胸膛。
她,要让她,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此时,徐月已经躺在床上半个月了,刘颖一边用毛巾擦拭着她脸颊上的汗珠,一边看着她皱紧眉头的痛苦模样。想来想去,还是直接勒死最为妥当,其一不会出现伤口,其二……断气很快。
拿定主意之后,刘颖便拿起一块布条,特意叠的宽了些,再缓缓的从徐月脖颈穿过,把另一头带过来,轻轻的打了个结。现在,大家应该都在李存勖的房间查看病情,绝对没人过来。
那么,刘颖便一点点的把结越打越紧,一点点的……这时,徐月明显感到呼吸困难,哪怕人在昏迷之中,神志不清,双手也是挣扎着就要伸向脖子。而刘颖索性把自己身子扑上去摁住,再继续勒紧布条,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徐月身子不禁渗出大量汗水,捂湿了被子,双手虽被刘颖压住,五指却是一个劲儿的抓空,没过多时,双脚也开始扑腾着挣脱,弄得床板一阵吱呀作响。
快好了快好了……刘颖安慰着自己,继续把手里的布条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任由着徐月五指抓空,双脚扑腾,然后看着她的秀眉越皱越紧,呼吸逐渐微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淋漓,表情扭曲。快好了快好了,刘颖越勒越紧,越勒越紧,眼睁睁看着徐月脖颈处雪白的肌肤瞬间变得泛红,她再越勒越紧,越勒越紧,徐月青筋泛起,不得痛苦的吐出一个:
“不……”
就要断气脱力……
咚咚咚!
刘颖被吓了一跳,只听外面大声嚷着:“夫人夫人,大王醒了!”
“滚出去!”
外头报信小兵一下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震到,便也不等回复,赶忙离开,去找大人。
而这屋子里面,刘颖立即把徐月扶起来,靠到自己身上,急着用力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却是毫无反应,她不由多拍了几下,努力使其呼吸顺畅。骤而徐月猛然前倾,呕出一滩血水,接着就是止不住的干咳,还不停地往刘颖怀里钻,喊冷,一声一声,无力而软绵。
幸好,还活着。
刘颖一看,徐月肩甲蓦地猩红一片,箭伤又裂开了。胸口一起一伏,不断的发抖,浑身却是滚烫,冒着虚汗,打湿头发。她依然紧闭双眼,脸色惨白惨白,唇瓣还挂着血,颤巍巍的。
她的确很是虚弱,但她还没死。
所以刘颖很是恼火。
不得已,收拾了一下案发现场。然后,刘颖就把徐月扶到床上躺好,盖上被子,理了理自己的仪容。
便是推门而出,去看李存勖了。
……
外面大雪纷飞,屋里人头攒动,围着火盆,也围着床榻。刘颖刚至门外,就见景进出来,正好撞着,猛然吓她一跳。
她看着他戴着半边面具的容颜,想起刚才这张脸庞的另一个主人,差点就被自己直接勒死。
这般撞着,倒有点像是孤魂索命。
他却一如往常的行礼:“夫人。”
随后二人一壁向内走着,一壁讨论病情。
杨刘城的城墙幸而不算甚高,坠下之时又正好压死几匹梁军的骏马,纵然伤得不轻,但是大王久经沙场,这些不过皮肉之苦,好生将养也就行了。
“那……公主呢?”待到遣退众人和军医,李存勖便看向李嗣源问道。
回答只有沉默。
刘颖心下不甘,没有想到自己丈夫醒来之后询问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比她想象的,更在乎她。
“因为景大人身份特殊。”景进忽然开口,以防万一,谨慎的称呼徐月为“景进”。
接着交代这些时日都是夫人照顾,然后说明坠下时有大王护着,摔伤倒是没有什么,但箭伤挺严重的,再者因为营中军医一贯擅长外伤,面对景大人寒疾复发……
李存勖哪有功夫搁这絮絮叨叨,听到一半拽件斗篷便是往外直冲。
惊得景进赶忙拿着靴子追上,还没忘带上自己的面具。刘颖都没反应过来呢,也被李嗣源招呼着走出门外——
不一会儿,衣袂翩跹,碎雪凌落,踏过回廊。
推开门扉,他们来到这边,抬眼就见徐月蜷缩在被窝里颤栗,李存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连声只问:“怎么回事?”
李嗣源一边回答着,而景进一边自是右挪一步,错开方位,余光一瞥。
不小心看见了徐月脖颈之处,有些……红?
他自心生疑惑,不及细想,听得耳边一声隐隐的暗骂:该死!
是她?刘颖,吗?
没等李嗣源汇报完毕,也没等景进仔细探究,李存勖一句惊呼,便把所有人的思绪都拉回了徐月所呕的血水之上。
刘颖正自慌乱,谁知连同唤来的军医,还带了一份前方的战报——
一下子。
李存勖就是再有不舍,也只得随着李嗣源出去指挥作战了。
整个军营顿时变得十分忙碌,但景进和刘颖总归是个例外。景进是因自己为救主帅已经身受重伤了,纵使带着面具过分招摇也易惹是生非,索性找了暗处躲着。而刘颖……她的出现本就不该,军营之中几时又有过什么女人?
趁着这个空档,刘颖打定主意,便要实施第二次谋杀。
上回,去孤星城,没有杀成王蔻,刘台倒是也没让她空手而归。他给了两颗药,一种白色的,是慢性毒药;一种蓝色的,则是解药。不过一粒解药只能解去半粒毒药的毒性,也就是说,就算你把毒药吃了再把解药吃了,也一样会死,只是死得更慢更慢一点,死得更神不知鬼不觉。
刘颖便把一粒白色的倒在手里,扶起徐月就要喂下。不想刚把毒药放在唇边,她就咳了出来,还咳出一口血,她拍着她的背让她咳,她却咳个没完没了。她看着她大汗淋漓,看着她咳血不止,看着她抓着被子指骨泛白,看着她痛苦而挣扎的模样,顿时耐心就被磨去大半。
干脆直接把她扶到自己身上,塞药入口,堵了上去……
这是一个,血腥的,残暴的,以吻封缄。
她怎么可能好好照顾她?
那粉色唇瓣,那红色血迹,那白色的牙齿和药丸,无一都不裹挟着仇恨。
你给我吞下去!
她撑着她的身体,她抓着她的脖颈,她用尽全力——要她去死!
竟然……
徐月绝对想不到自己会被……吓得不禁喉头滚动,咽了下去。刘颖一瞧,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来——
呸!
再顺势抹去自己嘴角的血。
这要是在晋王宫就好了。在晋阳,且不说背后有着曹玉娥和刘银屏两座靠山,就是手下也少不了张全义之流阿谀奉承,此等小事何须自己下口?偏生是在杨刘城,只得亲力亲为……
还有一个该死的刘叟,不知怎么跑到军队,说她成了大王的人,也要帮她继弟做个小兵、入军建功……
呸!
他有什么资格妄称她的父亲,又知不知道这明显就是那些小人暗自嫉妒使的手段?
哼!刘颖再吐一口,只觉恶心。
看着徐月躺在床上,虚弱而惨白,正要走上前去探一探脉搏……
遽然,房门洞开,一阵狂风刮来,便把二人分至房间两边。
而门外之人带着一身雪,大步上前,厉声质问:“你在做什么?”
是景进。
他走到床边,看着徐月气若游丝的模样,打量了房间里的一地污血。
勃然喝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刘颖看着景进那张和徐月一模一样的脸,倏尔无声地笑了:“怎么?你不想她死?”
这时,景进在被子上找到了个白色的空药瓶,瞬间抓起它来,就是扭头朝她问道:“你给她吃了什么?”
“毒药啊!”刘颖趴在地上。
侧方铜镜里映照着她这张和子苓一模一样的脸,再仰头看去,看着他那张和徐月一模一样的脸。
蓦地生出无穷愤恨:“你难道不想她死吗?她死了你就不再是替身了!不好吗?”
“不好!”景进没有耐心,冲到刘颖面前,蹲下身子,与其视线平视:“我和你不一样。”
“我要她好好的!”景进咬牙切齿的说完,就是准备上手直接翻找:“解药呢?”
嘭!
只听一声巨响,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影已然站到身前,掐着刘颖脖子提领起来——
生硬的砸下两个音节:“解,药!”
李存勖到底是统帅三军之人,心狠手辣,令人生畏。
刘颖只得扔出一个蓝色药瓶,那边景进一把接过,便是立即扶起徐月喂了下去。
奈何卡在喉头,吞不下去,李存勖瞅见,慌慌张张的倒了杯水,给其送下。
不料徐月才刚咽下,乍地皱起眉头,青筋暴起,指骨泛白,哇的一声,竟是呕出大口黑血!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刘颖才顺口气,明显被方才的掐脖吓得不轻,解释着说:“也许把毒血吐出来就好了。”
看那神色,就算没有说谎,但李存勖终归是不放心,推开景进吩咐了几句,便是抱起徐月走出房门。
任由着风吹进来,雪也吹进来,吹起地上黑色红色的污血,灌进刘颖一个人的心口里。
疼。
……
……
……
“梁军暂时不会进犯,其余的,我信你。”李存勖一边掀起衣摆,一边对李嗣源如是说道。
接着一步上车,便把车帘盖上,避免躺在里面的徐月再受风寒。
景进见状,自是带上连着斗篷的帽子,压低了面具,驾着马车,驰出城门,一路向西。
仅剩李嗣源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这时,雪更大了,落在脸上,化作水,拭去,如泪痕。
他这个弟弟,做事总是这么不管不顾,说一不二。那时正值两军对峙……
他就能那么抱着她走了。
……
马车缓缓而行,沿途一片白雪皑皑。
在暖意融融的李存勖的怀里,徐月一直半睡半醒。应该是说,自从重伤之后,她的休憩混沌而破碎,辨不清现实与梦境。
最后,当被刘颖勒死,那种呼吸逼近痛感之时,这才萌生意识:谋杀。
是以第二次,徐月不惜牵扯箭伤,也要不停呕血拒绝吞药,不想刘颖……也是绝了!
她这辈子勾引过无数男人,还是头一回被女人……她想一巴掌扇死她!
那么恶心的一个吻,恶心自己,也恶心别人。
她到底,为什么?那么、那么恨她?
徐月自知光凭这张好看的脸,足以成为每一个女人的情敌。但被如此憎恨,哪怕献祭一吻也要她死,真是闻所未闻。或许,徐月调查了刘颖的行踪,就应该问:她到底,在孤星城,知道了什么?
徐月到底没有力气了,没有力气追究到底。
没有力气调查行踪,没有力气探寻曹玉娥与刘银屏,没有力气去想她们教给了刘颖什么。
然后,昏昏沉沉,因为,真的……
这是李存勖第一次看见李如,如此脆弱的模样。
她好像一片雪花,轻轻薄薄的躺在怀里,稍微一捏就能消失不见。她苍白无力的蜷缩于此,试图索取些许温暖,然而那从衣衫里渗出的层层细汗分明预示着——体温异常。
准确来说,是她很热,浑身烫的像个火球,是他隔着被子都能被灼伤的炎热。但是,她又抖得像个筛子似的,止不住地喊冷,他只得又把手炉挪近几分,谁知一不留神,就见淋漓尽致的红已是污尽了白衣。
徐月的箭伤,又裂开了。
哎。
李存勖有些无奈,他是不太会照顾人的。只得伸手去拿药箱——突然,他的身子一滞。
马车停了。
然后,外面听得齐蔚说道:“到了。”
李存勖便把徐月抱在怀里,径自下车。景进也在后面拿着药箱行囊跟上。
古尔沟,是处温泉,向来适宜沐浴疗养。是以蜀王便命人就此修了竹屋雅舍,偶有空闲即来游玩。因为沈颜患有腿疾,三天两头的,齐蔚也会过来住着。
推开竹门,绕过回廊,李存勖刚把徐月放在床上,齐蔚立即拉上一道屏风,说道:“接下来,我说你做,便为平原清理伤口。”
“你不能做?”
“我不碰她。”
“小欧不在?”
“他腿疾复发,连路都走不稳。”
“那……尊夫人呢?”
“皇上病重,领旨进宫了。”
“大夫呢?”
“还在路上。”
“就没有侍婢什么的吗?”李存勖最后头疼的问道。
“平原身份特殊,近来形势动荡。更何况,那些人还不知道有多少眼线。不然我也不会不带她去青城山或者回王府了。”
“都不太安全。”齐蔚强调一遍,有些担心徐月身体,语气不免带了几分催促。
李存勖是从未侍候过人的,还是女子。但也绝非过分忸捏之人,只是……什么叫,形势动荡?
这时,屏风外面,齐蔚没听到里面回应,试探着建议道:“要不你让景进过来也行。”
“不!”他赶忙摆手,直对他说:“我来,我来。”
于是,李存勖和齐蔚就这样,一人在外一人在内。隔着一道屏风,便为徐月重新处理伤口。
他捡着沿边坐下,将她轻轻的翻过身来,徐月不禁咬了咬嘴唇,自己便用双臂托着脑袋,趴在床上昏睡过去。
李存勖首先接过齐蔚递来的剪刀,一寸一寸,剪开衣服,一点一点,便看见了布料之上黏附着不知名的液体,而那雪白的肌肤上则有着许许多多的、发红的、溃破的水疱,全部裂开,流着脓水。
“怎么烂成这样?”
“大概是寒疾复发了。”齐蔚语调懒懒的,倦卷的,只一面接过剪下的衣服一面没什么生气地回。
“复发?”李存勖皱眉,尽量轻手轻脚,生怕徐月又被痛醒:“这病何时染的,我竟不知?”
“十五年前,平原坠崖,掉入冰湖。差点冻死……”
“冻死?”
屏风外面没有回答,显得过分安静。李存勖不知道,齐蔚正盯着那一篮碎布,直直的,愣愣的,叹息。
然而就在他剪到她箭伤之处的红布时,他又没头没脑的接话:“那时,探不到息,摸不到脉,冷老大夫都吩咐准备后事了。”
“后来,棺材备下了,寿衣穿好了,都来入殓了又喘气了。”
“只是从此,夏天多汗,冬天畏寒,体虚的紧。一直嘱咐冷天要修养的。”
李存勖闻言,忽然意识到这次……道:“可公主没听,选择了随战。”
“是。”齐蔚从屏风里面,接过递来的一块血布扔进竹篮,然后又把一块干净的送进去。
屋内点起三四只火盆,不由有点呛人,景进吸了吸鼻子,便把一只空篮子放回原处。又忍了忍烟味,继续添了几块炭,担心徐月再次冻着。
这边,齐蔚和李存勖闷头忙着,不知何时,反身趴着的徐月忽然轻轻睁开了双眼。
她的手臂拖着脑袋,掩去大半张脸,头发垂下来,遮掉眉毛,落在那几分微颤的睫毛上,分外怜人。
最后还是忍着疼,发不出任何一个破碎的音节,然后,又悄无声息,重新进入了冗长又迷离的睡眠。
十五年前,李如大概是死了,活下来的不过一个徐月,不过一个阴险狡猾的徐月,再没有大唐公主那般的张扬明媚。
那样盛世,那种繁华,那些欢愉和恣意,终归永远……
没有了。
没有了也好,反正,都死了。
父皇死了。
大皇兄死了。
母后也死了。
虔嬷嬷,秋嬷嬷,九皇兄……
乃至师父,抑或是,勖哥哥?
大家,都死了。
就连蓬莱殿,大明宫,她的故乡长安城,过往所有,一概化作灰烬,不复存在。
她看着婵儿重病卧床,看着婵儿昏迷不醒,看着婵儿遍体鳞伤,忽尔……莫名的,垂了泪。
哭就哭吧,哭过之后就不会哭了,伤便伤了,疼过之后便不会疼了,又有何妨?
死就死了,坠落就坠落,沦陷就沦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都死了。
那就让她一直这样落下去吧,落下去,落下去,直至落入看不到尽头的无穷深渊,落下去——
甚至任何人都无法拉住。
就这样。落下去。她乐意。
可为什么?他来了。
他完好无恙的来了,带着希望,带着光,横冲直撞地闯进她的黑暗里。
他说,微臣来迟了。
他说,请公主恕罪。
他带着处月部族,带着十三太保,带着晋王的数十万精兵强将,单膝下跪,俯首称臣,上交兵符,重下军令——
誓死效忠,兴复大唐!
什么叫誓死?何之谓效忠?
泱泱大唐二百余载,难道不是说亡就亡?浩浩大军几万将士,岂不也是要反便反?还有朱晃,枉费先帝赐名“全忠”,莫非没有弑君篡位?就算父皇,哪怕母后,何尝不都是要利用就利用,说欺骗便欺骗?
这会子,你要她,听什么……誓死?说什么……效忠?
可笑!
荒唐!
自古人心本就难测。患得难免患失,若即容易若离。她曾经,不是没有相信过的。她相信过父皇的疼爱,也相信过母后的偏心,然后呢?结果呢?怎么样呢?
你来告诉她,这世道,究竟,又该信仰些什么?
即使生身父母,骨肉至亲,尚且如此!休论其他?况乎君臣?皇家,帝位,权势,你来告诉她,究竟……信什么?!你来啊!
不过六七年间,太多的鲜血,太多的仇恨,太多的欺骗,横亘其间。她已经没有办法去相信什么了,纵然……
是他。
他一心一意奉她为君,她却无法全然不顾信他为臣。
他们一站一跪,相对而泣。
最后,徐月扶着桌沿支撑身体,泪眼朦胧的问:“存勖。”
“你可知道……音不盲从,情不妄动?”
彼时,幽暗的房间里只有一束光,打在后背,使其表情辨不分明,衬得尤为阴鸷,如同在问——
勖哥哥,你愿意跟我下地狱吗?
她已身在地狱,不得超生,既然他来了,那就一起落入十八层地狱吧。
在地狱里,有个人陪着,倒也够甘愿。
她向他发出邀请,亦是博弈永远。
这时,李存勖缓缓抬头,坚定而深切地仰视于徐月,一字一句,顿顿的:“微臣的诺言,从不轻许。”
从不轻许?
好,好啊。好一个“从不轻许”。
因为是他,她便接过令牌,回以一个简单而平凡的“好”字。
足以掩饰多疑,足以表达默许。
跪于下方的李存勖则是双拳抱定,献上一腔赤诚——
“遵命。我的公主。”
我的公主。
大唐已亡,只有他还叫她公主。
我的公主。
上一个,把她归属于“我的”一词的人,还是父皇,而那个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欺骗了她。
是啊。
是啊。
每个人,都一样。
一样的心有余悸,又心有余冀。
走廊的漆黑瓷砖上,没由来投射了一袭身影,清浅沉郁,而欧阳彬神情落在其间,尤为模糊。
他们,都一样。
一样的,因为痛过,所以害怕;一样的,因为痛过,所以渴求。
就当是救赎,就算是万一。
也一样的性子,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抱着侥幸心理。
欧阳彬背靠石墙,坐在地上,听着里面的海誓山盟,只觉黑砖过分冰凉,不得站起身来,默然退去。
李存勖呐,望尔所诺,决不轻许!
绝对绝对不要背叛,李如已然历经一次,你可不要……千万千万。
就像他骗她说,那只玛瑙红镯,既然如此,那便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后来,究竟何时?她为了他,不要命的?
是开平四年,订立复国复仇之约,一起建立了明月楼吗?
张惜为其束发着衣,他只笑眼盈盈眉目弯弯地瞧着,却像瞧见了将来某一天她身披龙袍,登基称帝。
还是开平五年,共战柏乡,歼敌两万?同赴金陵,训练水军?岐蜀交战,率军出征?
如若非要历数往年功绩,才会后知后觉一往而深。
抑或是乾化二年,多年布局,一夕发难,谋杀朱贼?他,真的誓死吗?真的效忠吗?
真的永不背弃、兴复大唐?
知人知面,难知心啊!
她,相信过的;她,也被欺骗过的。她若一朝被蛇咬,只会一世都怕,而这一回……
她押上性命,只为赌他:永不离开。
过去,她有多么多么骄傲,就有多么多么依恋父皇;所以,后来,就有多么多么痛恨父皇;由此,如今,就有多么多么依仗李存勖。
他至此,成为了她生命里的第二个男人。
……
深夜,徐月摸黑醒来。
只觉燥热口渴,抬手正要爬起,兀的心头一紧,喉头发腥,身子前倾便是呕出血来。
嘭!
门被推开,带着微弱的烛火,她看见他站在那里,下意识里扯起嘴角,苍白地笑了笑。
随即双目发晕……便倒在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最后,失去意识之前,她好像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喊了句:“冷老大夫!”
冷越立即闻声赶来,坐在床沿,把着徐月脉搏问道:“她中过毒吗?”
李存勖正欲开口,不想站在冷越身后的人突然上前一步,抬手扒拉了下病人的眼皮,冷流萤便自嘀咕道:“这不是蓝怯吗?”
蓝怯?
景进依门靠着的身子不禁站直了些,直越过齐蔚的肩膀,就要努力去看里面情景。
“这一路上,她都在吐血吗?”
“颖……”李存勖顿了顿,改了个称呼:“下毒之人说把毒血吐出来就好了。”
吐出来就好了。冷流萤轻笑摇头:“那她这一路吐血,你见好了吗?”
李存勖被呛得哑口无言,只低下头来瞧怀里的徐月。
这时,冷流萤不知何时已经拉开冷越,径自坐于床沿,伸手便是扯开衣裳。
但见肩头包扎的白布又泛出星星点点的红:“箭伤?”
“是。”
“几时伤的?”
“腊月廿四。”
冷流萤抬头看向窗外:“已过子时,今日二月初一。”
“这都一个多月了。”说着就是不耐烦,操起床边剪刀直接就把纱布剪了个稀碎。
又从李存勖的怀里将徐月扶过来查看伤势:“这缝的什么玩意儿?!”
李存勖想了想,徐月缝针时自己也伤着,便把目光投向了站在门口的景进。
景进心知,那时为了掩盖徐月身份,并未言明,军医治疗之时也是遮遮藏藏,事后照顾,刘颖肯定也没上心。
“啧。还有旧伤呢!一箭从前贯后,一箭从后贯前,都在一个地方,怎么不干脆射穿得了?”
冷流萤继续扒拉徐月的衣服:“溃破……倒是处理的不错。”
齐蔚闻言,心下微松,总算不至伤上加伤。
“又是蓝怯,又是箭伤,还有寒疾,新伤旧伤,一个多月了。”冷流萤冷嘲热讽着:
“敢问这位姑娘都跟各位什么仇怨啊?想要她死给个痛快不行,非这么折磨人家?”
当下,满屋之人,除了徐月昏迷,一时之间,竟都被冷流萤骂得羞愧难当,低头垂目。
最后还是冷越出来打圆场说:“那个……小女心直口快,诸位别介意啊。哈。”
“莹儿。你既知道,还不赶快医治。”
本来李存勖看着冷流萤,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有些不愿,岂知姑娘诊得如此清楚明白,便也探着脖子等话。
“先弄箭伤吧,线得挑了,重缝。需要病人保持清醒,用不了麻沸散。”
齐蔚闻言,立即带着冷流萤和冷越出去准备东西。
他们多日赶路,才下马车,还没落座喝口水呢,就听见了徐月呕血,进来问诊。
这时,屋子里面就剩下了李存勖和景进,还有昏迷的徐月。
景进思虑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大王。您知道……”
“孤星城的确切位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