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总是悭吝的,无论它的光芒、它的温暖,给得都不够爽快,就像个期期艾艾的畏缩的偷儿,缺乏千金一掷的豪气。
天近酉时,洛阳城内华灯初上。
自城西的阊阖门望去,起先是颜色各异的星星点点,不过一刻钟后,便已融作模糊的一整片,化成扯地连天一副缤纷迷离的光幕。
人说,京城若住得久了,你肯定会渐渐忘记儿时故乡小溪边月色的皎洁与川泽林丛间飞舞盘旋的萤火。
这话当然是对的。
作为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这里住着大魏境内最煊赫的冠族著姓、最多金的富商巨贾,自然也拥有当时北中国最炫人眼目的夜景。
傍晚时分下了些雪,落在整整齐齐的青砖砌就的街道上,沿街的府邸和铺面都点燃了气死风灯,好些王侯府邸更是挂上了用纯白绫罗做成的大灯笼,明晃晃的照得门前空地和白天相仿。
天色虽晚,坊市间依旧热闹非凡。除了贩卖各种珠花首饰小玩意儿的固定小摊,还有走街串巷担着挑子的半大孩子,挑子两头各是一只柳条篮筐,里面铺着厚厚的麻布用以保暖,一边走着一边向行人大声吆喝‘新出锅的葱香面饼、蔓菁麻饼、酸枣柿饼、韭菜盒子哎,五枚铜子让您尝遍御厨美食哎,还有好甜好甜的饴糖狮子球哎,大叔快给这么可爱的小弟弟买个尝尝吧。’
见那男人不理会自己,孩子连忙跟着周围挑担的小贩们一齐朝锣鼓喧天的永宁寺涌了过去。
永宁寺所在的御道上有达官正在为母亲庆生,特地搭了高高的彩台募人进行角抵比赛。赤膊的壮汉们两两一组推搡搏戏着,背脊触地或被对方扳住手脚不能动弹者即被判为输家。
一个满身涂着油的吐谷浑大汉口中呼喝连连,已将刚才向自己叫嚣挑战的莽汉‘轰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
连续战胜十六人后,他无疑已成了今夜的擂主。
伴随着台下众人一阵阵的叫好声,他将两条臂膀夸张的弯起,向观众们展示自己结实健硕的肌肉。叫好的人群也不吝惜自己的赞赏,不时朝台上抛几把铜钱,向这位力量与技巧完美融合的摔跤手表达着自己的喜爱。为了不影响下面的比赛,主人家专司场中清洁的小厮笑呵呵的走近前,将铜钱尽数扫入簸箕端了下去。
最火爆的,要数祆教教士的幻术表演了。
这些来自西陲波斯国的异人,不仅能从口中喷出魅蓝色的明丽焰火,更能将锋利的宝剑吞入腹中。
刚刚,一个鼻上穿着银环的女孩沿着五彩的索带爬上擂台,在观众的嬉笑声中身子倒挂空中,以双脚盘着绳索,挥舞双臂向大家举手致意,正当众人都以为她要跳上彩台与那大汉比试时,她却又攀着绳索向更高的夜空中去了。
直到她整个身形都没入漆黑的天幕中消失不见,第一次看这把戏的人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
洛阳城中的百姓虽也笑着喊好,但毕竟还是有些鄙夷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包子。
一大群孩子正呆呆的看着擂台北侧东侧一眼井流口水,围作一圈的几百号人群外是更多没能及时赶到的孩子,他们低着头从大人们的腿中间拼命的往里挤。
四个身着绛色皮袍的鄯善老者正七手八脚的将一头年幼的驴子剥了皮掷入井中,另外一个正用小锄头在冻土中掘个小坑,将锦囊中一粒闪烁着奇异光彩的种子小心翼翼的播在还结着冰棱的土渣中,假模假式的轻轻掩好了土,还不忘挤眉弄眼的回身,将食指竖起放在唇上向惊异欢闹的孩子们‘嘘’一下。
这‘嘘’声自然引起人们大声的叫好,但叫好声寻即又被旁边更喧闹的琵琶合奏给淹没了。
从帐幕中踱步而出的高大番僧向空中连连虚按,众人这才安静下来。只见他摇晃着锃亮的光头掐指做决,被一团火样的卷曲长髯包裹着的嘴唇上下翕动念念有词,配合着身上千百个哗哗作响的骷髅小铃铛,走到那口井边向里面指了指,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琉璃瓶向埋着种子的小土堆滴了滴水,便又走回帐幕中去了。
老者中的头领郑重其事的向帐幕行礼致谢,而后起身招呼同伴一起‘嗨哟嗨哟’的用辘轳将刚掷下井去不久的那头小驴子绞了上来,盛在一个长条形的大木盆里。这时大群戴着面纱的鄯善少女从帐幕里手执托盘走了出来,用亮亮的小银刀割了大块驴肉递给围着的观众分食。
一边从褡裢裤袋里扯出大把的太和五铢钱递给少女们,一边狼吞虎咽啧啧称赞着驴肉的鲜嫩可口,大快朵颐的人们已将许多难以索解的事情抛在了脑后,比如:那驴子在众人眼前被当场宰杀,掷下井中才这么短的时间内,怎么就已熟透了?驴肉鲜香肥美,明显是加入了好些异域特有的佐料如茴香八角之类,所用食盐也滋味纯正,必是产自凉城的青盐。时值寒冬,井水早已冻结,这些东西是如何加进驴肉中的呢?若真是将井水煮沸弄熟了驴肉,这口冻井又是如何被加热的呢?
没人细细思量这些琐事,因为人们早已看得傻了:那个埋着种子的小土堆越拱越高,一株碧油油的嫩芽蹿了出来,正以惊人的速度野蛮生长着,转眼之间已是根茎叶花无一不具,更垂下一个个黄澄澄的胡瓜来。
喜鹊一样在场周飞舞的鄯善少女手脚麻利的将剖好的胡瓜分给孩子们,担忧的父母们怕出问题接过来先咬一口,脆脆的,抹一把嘴角溢出来的粘腻瓜汁,伸出大拇哥赞道:‘好甜啊,这是真正的好瓜’,一手再拿过一块瓜来递给早已馋得不行的孩子,一手将大把铜子放在托盘上,见少女要找零,便咧着嘴笑着摆摆手,示意不必麻烦了。
人嘛,众目睽睽之下左邻右舍都看着呢,谁丢得起这个面子啊。
地上那薄薄的一层轻雪,片刻间就被欣喜的观众踩得没了踪影。
快到三九天了,居然还能见到这样新鲜的胡瓜,彩台下一个锦衣少年立刻兴奋起来,急切的招了招手,跟在身后的小厮就快步走上前去,先向少女问清了价格,然后在手掌心将制钱排成一列,数好了好几遍才递过去,再用布袍下摆小心兜住包好的胡瓜和驴肉往回走。
但因为刚才买的十几个饴糖狮子和酸枣柿饼还没吃完,怕掉在地上只能慢慢的一步一步往回挪,一边还回头向自家少爷苦着脸无奈的笑笑。
锦衣少年狐裘大氅袍袖一挥,示意小厮丢掉那些狮子和柿饼,见小厮仍不肯扔,便跺了跺脚,向前两步迎了上来,半是鄙夷半是生气的道,“你做事便是这样拖拖拉拉不爽利,让你丢掉就丢掉嘛,又值得几个钱?”说着一把夺过那片胡瓜,吭哧一口咬在上面。
少爷总是这样不知爱惜东西,少爷们都是这样子的。
小厮没说什么,仍旧只是憨憨的笑着。
嗯,清甜甘美,不及细细咀嚼就任由一块块胡瓜润润的滑下嗓子眼儿,比齁人的饴糖好吃太多了,锦衣少年赞了一声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去,再多买几块过来,让你也尝尝鲜,等回府让爹娘还有吴叔吴婶儿也都尝尝。”
一阵冷风刮来,锦衣少哆嗦了一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只一瞬就消失了。
缤纷的光幕、明艳的灯火、青砖的街道、挑着担子叫卖吃食的半大孩子、浑身涂油的吐谷浑大汗、戴着面纱的鄯善少女、表演奇异幻术的波斯国教士、鼻戴银环的灵巧女孩、从井中捞出来的香喷喷的肥美驴肉、碧油油藤蔓上结出的甘甜的胡瓜,统统都不见了。
朝夕相伴的小厮也只给自己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少年极不情愿的睁开眼,从被窝里慢慢的探出头来,呼吸立刻化作一股白气,鼻子也凉凉的。
看了看这间简陋的土房,墙壁中黄泥搅拌成的泥坯中的干枯秸秆清晰可见,窗棂上还露出几条缝隙,风正向屋里呼呼的刮着。
唉,这阵恼人的风啊。
若不是它,这美梦倒还可以做得更久一点。
从被窝中再次露出头来,见那窗棂上昏黄的纸上现出一片金色的透亮,日头早已爬得老高了。
他又打了个哆嗦,蜷缩着的身子佝偻成更小的一团,将盖着的破被裹得更紧了。双手环在胸前,用袖子擦擦嘴角流出的口水,沉沉的呼出一口白气,又重重的‘唉’了一声,转身向里将脸面冲着墙壁,又把眼睛闭上了。
说不定还能做一个刚才那样的美梦。
现在自己也只能靠做梦打发日子了。
因为一切都没了。
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都没了。
房子被山胡匪寇烧毁已经五天了,爸爸妈妈遇害也五天了。
一想起温和的父亲、美丽的母亲,少年禁不住又开始抽泣起来,哭了一会鼻涕就又止不住了,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又一把,一张脸三抹两抹就又变成脏兮兮的了:和李大伯早上临出门时用温水给他擦脸之前一个样。
肚子咕噜咕噜的叫着,少年闭着眼睛皱了皱眉,心说伯伯怎么还不回来啊。
再不回来我就要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