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几千年。
一天复一天,一眼已是三年。
石谦豫已成年,这三年虽是一个人但并不觉无聊,剑术一道,千锤百炼,一缕发丝随风而落,乌光一闪,如浪卷,发丝断成数截。
剑本非好剑,甚至剑刃已生黄褐色的铁锈,只是使剑的手快且稳,削发如泥。
他温暖的手抚过剑身,尽是疙瘩,好生不舒服,石谦豫苦笑道:“乌石啊乌石,你若真是石头,也胜过顽铁。”
这三年来,吕御风每隔三个月便会来看他一次,见他逐渐出落得丰神玉朗,风采更胜往昔,心中略微宽怀,常自感慨:“云生啊云生,我总算没有辜负你死前托付。”
两人每次相见,似是心有灵犀,不再提起过往,不再追问任何,相敬如宾,相安无事。已经四个月,不知为何,这次吕御风却是没有像以往一般如期而至。
“也许是忘了吧?”石谦豫这样想,面含笑容,却瞧不出悲喜。
三年多的时间,吕御风早已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剑法之道更是教无可教,只是石谦豫经脉尽封,无法行功运气,于内修之道寸步不前。吕御风见他不争不问,反倒更加惭愧,多生恻隐之心。
吕御风已修得元婴境,曾有几次,激动之余,试图打通经脉,奈何,纵然功力如他,也是丝毫无法撼动,佛家大神通岂是等闲。
石谦豫未敢言弃,每日聚气养元,连他都佩服自己从何而来的毅力,几千次几万次,竟未升起放弃之念。
他的坚持也让丹田之内那股真元愈发强大纯粹,就连他自己都能感受到,有一天,如若冲开经脉,必定势如破竹,气吞万里如虎。
这一日,如同过去三年的每一天,石谦豫早起练剑,练得累了,在泉边舀得几口山泉,忽听树丛沙沙作响,似有异物。
石谦豫一惊,剑身一抖,护在身前,但见一物,体细长,嘴尖,四肢短,通体白色,毛茸茸甚是可爱。
一只雪貂,后脚蹲着空出前肢在空中舞动,一双眼睛如夜明珠般闪烁,灵性十足,石谦豫见得欢喜,伸出手臂,那貂儿极通人性,一个起落已落在手臂上,石谦豫揽入怀中,触手光滑柔软。
忽听一声娇喝:“放开那只貂儿。”从古柏后面,走出一女子,年龄与己相若,一袭紫衫,风华绝代,气宇不凡,虽是女子,却如一柄绝世宝刀,光芒四射,不可一世。
阵风吹来,隐隐可闻兰麝般馥郁馨香。石谦豫心中一荡,一时之间竟是痴了。
“放开那只貂儿。”只听一道声音冷冷的传来,颇有不耐之意。
石谦豫身形一震,但见来人冷冷地瞧着她,目中隐隐有轻蔑之意。石谦豫如遭电击,脸上一阵刺痛,又瞧得她衣袂飘飘如谪仙下凡,更是自惭形秽。他不敢怠慢,连忙俯身蹲下,伸手欲放下貂儿,貂儿却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不愿离去。
石谦豫面色发窘,空出一手,稍微一使力,正欲将它推落,那貂儿猛地一个激灵,后肢一纵,已到石谦豫的左肩上,尾巴缠住他的后颈。石谦豫左手去抓,雪貂速度极快,瞬间到右肩,尾巴狠狠一甩,打在颈上,石谦豫一阵吃痛,右手探出,那雪貂“咻”一声又到左肩,它爪子虽小甚是锋利,抓在肩上非常难受。
石谦豫又连出数手,皆碰之不得,肩膀却是越来越痛,不由得心中叫苦。
忽听得一声冷哼,石谦豫只觉一阵劲风袭来,来不及多想,侧开身子,一枝干从眼前飞过,去势不绝,击在泉水中,激起一道浪花。
却是紫衫女子以为石谦豫故弄玄虚不愿归还雪貂,耐不住性子,折枝丢来,本欲教训一下他,哪知慌乱之间还是被石谦豫躲过。
紫衫女子面色如霜,伸出葱葱玉指,摘叶折枝,又有两条枝干破空而来,来势奇快,石谦豫躲之不及,拍拍两声脆响,正中脸颊,只痛得龇牙咧嘴。
石谦豫大声叫道:“你凭什么打人?”
“凭什么?”紫衫女子冷笑一声,似是听到这天下最大的笑话。玉指摘叶,指尖微动,碧光荡漾,一叶逆风而来。
以气御物,摘叶伤人,正是修得金丹境的体现。石谦豫大惊失色,跃身而起,半空之中荡起一个剑花,刺穿来叶,用的正是崆峒剑法中的“夜雨穿花”。
“咦。”紫衫女子微感诧异,玉臂一挥,碧光忽然间大亮,数十片叶子连成一条直线,顷刻便至,石谦豫不敢大意,剑出如龙,一招“白虹彤霞”之后又接一招“风卷残云”,只激得叶子乱得来势,漫天飞舞。
这连续两招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深得崆峒剑法精髓,紫衫女子美目流盼,忍不住赞道:“好剑法。”
身影一动,人已到半空,落叶漫天,她俏丽其间,真如天女散花。叶片之中忽生微毫之光,一寸,两寸,一尺,两尺,直到三尺,碧光暴涨,一股磅礴的力量铺天盖地。
“剑芒。”石谦豫瞧见声势浩荡,不敢硬接,轻身往后一纵,紫衣女子不待招式用老,身轻如燕,欺身上前,碧光微转,横向劈出,迅疾如风,逼得石谦豫连连后退。
才拆得数招,石谦豫已是手忙脚乱,他忌讳于对方的剑芒,不敢正面相抗,一避再避已是避无可避。
碧光忽又涨一寸,力斩而下,眼看就要落败,忽瞧见那女子背悬一物,呈月牙状,华光流转,宛若一轮明月,石谦豫幡然醒悟,手腕一转,一剑扫出,碧光收势不住,与乌石剑相交,石谦豫只觉气浪翻滚,呼吸为之一滞,一股劲力涌来,身体一歪,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咯吱”“咯吱”
连续两声脆响,三截树干从那女子的手中掉落,碧光尽散。
原来紫衫女子见得石谦豫剑法精妙,单纯几片叶子近身不得,几番不得意,有气难消,打定主意要教训他一番,但是她自来傲慢,不屑与一般人亮剑,因此以枝干为持,注入真元,料想对方必定误认为利刃剑芒,绝不敢硬接,如此,自可狠狠抽打他几下。
怎奈最后关头被石谦豫瞧出端倪,乌石剑虽然残破不堪,但是树枝抗铁石,树枝应击而断。
虽是如此,石谦豫依旧被那及身的气浪激得五脏六腑一阵难受。但是他苦修三年未试霜刃,今日见得金丹境高手,单纯剑艺竟能与之一较长短,心中又惊又喜,热血飞扬,脑门发热,剑尖一抖,飞刺而出,正是崆峒剑法中的“流星赶月”,剑到中途,剑势又变,却是一招“春雨烟朦”,如烟如雾摸不清去势。
经过这三年来的反复推敲,又悟得石上剑意,石谦豫于剑道之上的造诣已非等闲,适才他忌于剑芒,处处被动,十成剑术发挥不了一成,现在激动之下,心无忌讳,战力倍增,一套剑法使来,如鱼得水,那女子仓促之间竟是被逼得险象环生。
紫衫女子秀眉紧蹙,但见对方剑势一浪高过一浪,每招每式皆源自崆峒剑法,她对于崆峒剑法本是轻车熟路,轻易便能推出来势去势,只是不知为何,几个简单的剑式由对方手中使出,竟是化腐朽为神奇,剑风凌厉,出神入化,往往于细微之处更见精妙。她暗自心惊:“此人到底是谁?我竟是从未见过,深得我派精髓,剑术之高恐怕是宁师兄都有所不如?”
心念刚起,注意力便不似刚才那般集中。又是一剑刺来,慌忙之间,连忙弯身后仰,长发随风而起,乌石剑荡过,削发如泥,几根青丝随风而舞。
紫衫女子面色生寒,星眼圆睁,石谦豫与他四目相视,心中竟生起一丝凉意,忽又想起对方金丹境高手,杀己易如反掌。
念头未绝,剑势一滞,那女子探出兰花指,中指微屈,弹在剑身,乌石剑嗡嗡作响,石谦豫如遭电击,虎口一痛,乌石剑已仰天而去。
只听一声轻叱,紫衫女子身后忽有一道碧光冲天而去,伴随一声龙吟,扶摇之上,碧光万丈,只照得石谦豫整个身体都成青碧色。
终于,紫衫女子盛怒之下,背上的神兵出鞘,石谦豫勉力睁眼,但见漫天碧光中悬着一物,华光宝气,却是一口宝刀,刀柄呈月牙状镶有七星,璀璨夺目,刀身寒光闪闪,一见便知不是凡物。
刀悬长空,如北斗七星,紫衫女子面有愠色,碧光一闪,向半空中的乌石剑斩去,铿锵一声,乌石剑断为两截,紫衫女子凌空踏步,反手接住宝刀,漫天碧光,八方来聚,顷刻间,刀已悬石谦豫脖颈之间。
石谦豫只觉得颈间传来森森寒气,全身寒毛竖起,只消再数寸,宝刀即可割喉,让他饮恨当场。
铿铿两声,乌石剑折落在地,掉了一地的铁锈,石谦豫心中一沉,乌石剑终究还是离去,只是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他正欲迈开步子,忽觉面颊一片森然,顶上发寒,一撮头发飘然而落。
但见那口宝刀刀柄七星连珠尊贵无双,刀身碧光荡漾如秋水一般,石谦豫不禁赞道:“好刀。”
紫衫女子俏脸寒霜,不置可否,冷冷的说道:“姑娘我只要往前一递,你命休矣。”
言罢,手中的宝刀又欺进一寸,石谦豫脖颈之间顿起殷红之色。
石谦豫被那刀芒所激,遍体生寒,身体不由得一震,露出惊慌之色。紫衫女子看在眼里,冷冷的说道:“此刀名为七星斩月刀,可斩妖魔鬼神,师傅曾说,天下法器万千,除十神兵之外,能胜此刀者寥寥无几。你那破铁剑被神刀所毁也算毁得其所。你服还是不服?”
石谦豫本已心服口服,突闻他提起乌石剑,心中一痛,道:“依仗神兵之利罢了。”言下之意却是你能胜我,不过是有神刀在手。若是论及刀剑,你却远不及我。
紫衫女子呵呵一声,玉掌收紧,冷声道:“你休要激我,姑娘平生最受不得激将之法。”她忽又想起一事,问道:“你用的是崆峒剑法,便是我崆峒门人,竟是不识得我。你究竟师承何人?”
石谦豫挑了下眉头,眼望怪石,道:“那块石头。”
紫衫女子大奇,道:“那块石头和你师承有何关系?”
石谦豫道:“我的师承又和你有啥关系?”
紫衫女子大怒:“姑娘我问你师承何人?你答是不答?”真元流过刀身,碧光刺眼夺目,石谦豫识得厉害,急叫道:“慢着。”
紫衫女子见他服软,嗤的一声笑,道:“服了么?服了便是。”笑颜如花,倾城夺丽。石谦豫被她笑容所染,如沐春风,心中暗叹:“到底是个美丽的姑娘。”
紫衫女子见他双眼盯着自己,微觉尴尬,喝道:“你看什么?”
石谦豫面色一红,嗫嚅道:“你长……得……好看。”
世间凡是女子,皆有爱美之心,听得别人夸赞,难免心生欢喜。紫衫女子本是绝代佳人,出尘不染,这十年来收得的赞誉数不胜数,只是今日先是几次三番受得憋屈,郁结难受,突然之间豁然开朗,又听得一句诚心诚恳的赞叹,喜不自胜,一时之间竟忽生异觉,这天下语言诸般不如他一言。
偷眼瞄去,才发现,眼前这少年,虽然粗布麻衣,但是五官立体有致,眉宇之间英气勃发,右脸颊有一道剑痕,自下而上,更添几分坚毅。
吱吱两声,草丛窜出一物,雪白通透,除了那只雪貂还能有谁?
适才,两人激斗之中全然没注意到它何时跑开,紫衫女子大喜,再也顾不得石谦豫,玉臂一荡,唰的一声,宝刀入鞘。
“貂儿,快快过来。”
那貂儿小脑袋左转右转,各自瞧了两人数眼,似是犹豫不决,该往哪边走。
紫衫女子满脸殷切,连连呼唤:“貂儿,貂儿,快过来。”那貂儿又瞧了她一眼,一个转身,后肢一跃已到石谦豫的脚下,不待石谦豫反应,又是一个起落,已到石谦豫的肩上。
吱吱吱连续数声,甚是欢喜甚是得意。紫衫女子一愣,方知适才是貂儿缠上少年,自己错怪好人。她却怎么也想不到,石谦豫一半妖狐血脉,雪狐与雪貂谁说几万年前不是一家?相互吸引,本是寻常。
紫衫女子极度骄傲之人,虽有过在先,要让他道歉却也是不能,瞥眼瞧见地上的断剑,铁锈横生,心道:“这铁剑已成废铁,留之无用,想必……想必他也不会往心里去。”
她这样安慰自己,又见石谦豫一脸茫然,眼角瞥着肩上的雪貂,石谦豫知其速迅疾,耐它不何,只能忍住让它在肩上走来又走去。
紫衫女子淡淡的说道:“姑娘复姓独孤,名紫嫣,不知师弟怎么称呼?”她向来心高气傲,如今理亏在先,自报家门已是万分难得,自觉已经给足对方面子。她见石谦豫所用皆是崆峒剑法,必是崆峒门人,本想既为崆峒门人怎么会不识得她,心中又想巍巍崆峒几千年,门生高徒遍布天下,兴许此人是哪位云游天下的师叔祖所收,未曾来得崆峒,因此识不得她。她自幼崆峒长大,本是掌派云中玉亲传弟子,年轻一代中佼佼者,称对方一声“师弟”再合适不过。
石谦豫虽不明所以,但听来人问得姓名,道:“姓石名谦豫。”
独孤紫嫣一怔,显然是没太听清这绕口的名字,那雪貂奔来奔去,石谦豫正自烦着,也不愿与她解释,只听独孤紫嫣继续说道:“不知石师弟师承哪位师叔祖?”心中满腹疑惑,心道:“此人剑术之高甚至有超宁师兄之势,此等造诣门内岂会不知?”
千金易得,一徒难求。大能之士,岁月绵绵,若收得一天资过人的徒弟如多生一臂,自要告知同门,多相照应,弟子惊才纵横,脸上亦有光。因此,杰出的弟子绝对不会默默无闻。
蓦地,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此人剑术虽高,然刚才几番争斗自可察觉出此人真气不转,徒有气力,与寻常武者一般,剑术虽高,己要伤他,不过一念之间,就如刚才玉指一弹,已震得他六神无主。
独孤紫嫣百思不得其解,正欲发问,忽听得远处一声呼唤:“紫嫣师妹。”
“是宁师兄。”独孤紫嫣随之恍然,暗叫一声不好:“我竟是忘记师傅找我有要事相商。”
“貂儿,快走。”那雪貂蹦来蹦去,正玩得开心,兀自不理,独孤紫嫣知道此貂性顽皮,一时之间制它不得,不敢再耽搁,哐啷一声龙吟,宝刀出鞘,刹那间碧光万道,独孤紫嫣整个身子淹没在碧光之中,人剑合一,冲天而上。
“石师弟,帮我照顾好貂儿。过得几日,我自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