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什么了呢?
狂风肆意凌虐,晚上一定会下雨。
好像很重要。
周婆进来,问,“下午有没有钓到龙虾?”
龙虾?
时一民刚好下工回来,外套搭在肩膀上,敲了下周婆家的房门,问,“瓜子在不在?”
周婆刚想回答不在,凌宗猝然抢先,“我知道她在哪里!我去带她回来!”
时一民愣了下,抬了下胳膊,“哦那好,谢谢你。”
凌宗双脚撩起拖鞋,话还没说完,就从他胳肢窝下面窜了出去。小身影,逆风疾走狂奔,枝头的落叶撒了一地,转弯,不见了。
并不远,一刻钟能走到的路程,风吹得芦苇丛哗啦作响,枝叶倾斜,黑乎乎的朝向一边。
凌宗走到桥头,脚步减慢,隐隐灼灼,看见时安盘腿坐在地上,小手认真的窜着小蚯蚓,往沟里一扔,然后极其平静在等。
凌宗打开手电筒靠近她,天地间浑然白昼,时安瞄见,开始刺眼,然后立马站起身来大呼小叫,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叠音,凌宗听见她喊,“你终于回来啦!”
他不自觉加快脚步走到她边上,发现多了一个白色的桶。
他“嗯”了声,微不可闻的喘着气,问,“天都这么黑了,你怎么都不回家?”
“啊?”时安不经意说,“你不是让我在等你吗?”
“你要等我多久?”
时安理所当然说,“等到你来呀!”
其实等了三个小时,凌宗有些感动,感动不过一秒钟,时安补充说,“你看,这个桶破破的,”那些高年级的小朋友,“他们都不要了,里面有好多龙虾,我也钓了好多,一个人都搬不动。”
凌宗有不祥的预感,“所以呢?”
“我等你啊。”
“等我干什么?”
时安拿过他的手电,依旧笑的天真无邪,“等你搬呀,你是男孩子,我不是。”
“......”
狭窄的田埂,一束光,小时安走在前面,叼着狗尾巴草哼着啊啊啊黑猫警长,凌宗跟在后面,双手吃力的提着小水桶,一前一后,坑坑洼洼。
她太悠闲,凌宗说,“小瓜子,你还要看吗?”
时安点点头,“我才看到第五集。”
很好,凌宗清凉的勾唇,轻飘飘的告诉她一个残忍的事实,“黑猫警长总共就五集。”
时安闻言一个侧滑摔倒在地,她慢吞吞爬起来,拍屁股转身叉腰一气呵成。
她还是不相信,心情忐忑,沉寂了一会儿,突然像小老虎一般张牙舞爪,“你骗人,明明写了请看下集。”
凌宗轻松的耸耸肩,吹着口哨,“真的只有五集哦。”
时安堵住小耳朵,“你憋说话啦!”
黑猫警长只有五集,算是生活给时安的一个小挫折,毕竟是她人生的启蒙动画,比起之后的大闹天宫葫芦娃哪吒什么的,印象尤为深刻。
而那之后不久,凌宗多次给她预告自己即将离开新镇的消息。
离别,一个新鲜的词汇,时安没有遇见过,她小小年纪,一直生活在新镇的偏隅之地,生活半径不过几公里,偶尔上老街买东西,也得逢年过节。
于是离别匆忙,预告了太多次,时安有些不耐烦了,每次看见凌宗,她笑眯眯说的第一句都是,“你怎么还没走啊?”
凌宗黑脸,面子上有些拉不下去,好像自己死搅蛮缠硬留下的样子,他狠狠说,“我会走的,你不要催我,我妈妈有事拖延了。”
时安“哦”了声,雷打不动的坐到周婆家的电视机前,专心致志看动画。
过了会儿,广告时间。
时安问他,“你走了还会回来的对吗?”
凌宗看也不看她,摇头。
时安蹙着眉,有些着急,“你不回来我就找不到你了。”
凌宗望着她,“你找我有急事吗?”
时安点头,点明原因,“你有好多好吃的,我都没有。”
“......”凌宗说,“你不要说话了,看电视吧。”
“哦,”沉寂一秒钟,时安问,“你要去哪里呀?”
凌宗闷了口气,应付她说,“新京。”
时安两只小手扑腾起来,“那我每天过去找你玩好不好?”
凌宗无言,“新京很远的,你每天过不去。”
时安张开双臂小跑两下,“我飞过去!”
凌宗落着她的小脑袋,她还想说些什么,凌宗轻声,“别飞了大圣出来了。”
时安秒安静。
孙悟空,大材小用收编为弼马温,后知官位闲置,尸位素餐偷蟠桃。
已经到了精彩部分,时安分了心,她问他,“我去不了新京,你可以过来看我好不好?”
凌宗没作声。
时安问,“你经常回来看我就好了呀!”
时安一条道走到黑的性格,凌宗索性解释,“我有好多朋友的。”
你只是其中一个。
还经常惹我生气。
时安困惑,“他们在哪里呀?”
“新京。”
“......”
时安登时起身小跑出门,凌宗疑惑,起身忙追问,“你要去干什么?”
时安回答的轻巧,“我要告诉爸爸也要搬到新京去!”
时一民上工,素巧请了病假在家休息。
家里静悄悄的,时安在门口站了片刻,竟有今夕何夕的错觉。
好在素巧的喉咙虽然有些沙哑,但是声音依旧浑厚,她招招手说,“刚要去找你。”
时安小跑到她边上,乖巧问,“做什么事呀?”
素巧领着她到厨房,指了指锅口,“做饭,”她补充,“教你做饭,会吗?”
小时安五岁,点点脑袋。
素巧等在厨房,看着时安小小个子抱了一大捆油菜杆进来,操作不娴熟,掉了一个,她当即没管,等柴火放到厨后,才蹦蹦哒哒出去将掉下的那个拎进来。
成功!开心!
素巧皱眉说,“这不对,不仅要油菜杆,还要硬柴,不然一会儿就烧没了。”
她出了厨房指导她,“一次不用抱太多。”
时安试探的拎了个柴火,放在灶台后,小心翼翼。
素巧勉为其难,“可以了,”她端了个小板凳进来,让时安站上去,“够不到的时候就站上来,妈妈小时候也这样。”
她望着时安小小个子稳稳站住,宛如小大人一般,有些感慨,素巧摸了下她的小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了这个月的工资,递给时安。
时安捧着60块钱,兴冲冲的问,“妈妈,我们拿着这钱去新京买房子吧?”
素巧脑袋岔了根经,老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安黑亮清明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素巧不可置信的重复了遍,“你说买什么?”
时安脱口而出,“我们去新京买房子——”
素巧一个榔头下来,买你奶奶个腿!
离别,很平静,只是又来了一辆轿车,轿车上下来一个陌生的男人。
搬行李。
时安得了天花,脸上起了好多湿痒的包包,不能伸手挠,容易留下疤痕,于是满脸涂上了绿色的药水,散发着甘苦的清香。
她走到对面,如往常一般伸腿准备串门,却被西装革履的大叔推抱出来。
她在太阳下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大叔不苟言笑来来回回。
大叔不认识她,也不屑于认识她。
这就是以后了。
时安走到窗口,敲了敲,凌宗听到了。
他把玩具放进驼色箱子里,然后站到床上。
听见时安低声问,“你就要走了对吗?”
凌宗点了点头,轻声说,“你不要哭。”
时安擦去眼泪,言语愧疚,“我妈妈说不想去新京买房子,太偏了,搬来搬去的多不方便,也没有认识的人。”
凌宗“哦”了声。
他想了下,把自己最喜欢的小汽车拿了出来,打开窗户,递给时安。
凌宗说,“你拧开,它就变成人了。”
时安拧了两下,动作笨拙,算了。
时安把小汽车抱在怀里,依依不舍说,“我会想你的。”
凌宗“嗯”了声,时安反问,“你会不会想念我?”
嘴角轻动,凌宗望着她澄澈的眼睛,清淡说,“不知道。”
他说,“今天晚上会有流星雨,我们一起看吧。”
时安伸出小指头,凌宗点了一下,拉钩。
流星雨,是流星体在平行轨道上运行时以极高速度投射进入地球大气层的流束。
90年预报的狮子座流星雨,应该是浩瀚而盛大的,但是因为天空阴鸷乌云遍布,抬头仰望,似乎一无所有。
夜色中,凌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打开车窗,单腿爬跪在车座上,一路抬头望天。
耳边是呼啸的风,狰狞的腔调,预告着将至的大雨和不久后的梅雨时节。
司机轻声细语说,“小宗啊,你坐下来,危险啊。”
凌宗恍若未闻,伸出手,粗暴的风在手里穿过,竟然是轻柔的。
司机无奈,不再作声。
司机在高速上疾行三个小时,继而转入新京霓虹鼎盛灯红酒绿高楼耸立的CBD。
路灯流离着这个城市璀璨的光影,随着饕餮的暴雨缱绻的稍纵即逝的幻影与温情,耳边加急烦躁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急促,烦躁。
这些变化,这些意象,在这座滨海城市发生,仅仅用了五年时间,发展与改*革,翻天覆地,王侯将相宁有种?
狂风夹杂的细碎小雨已然瓢泼,司机生怕凌宗有个伤风感冒,只能硬着头皮将车窗上拉,但是小家伙像是在玩游戏,他上拉,他下调,他上拉,他下调,一言不发却乐此不疲。
司机只好问,“小宗在看什么呀?”
看天。
雨刷往返不迭,只有细小的摩擦声,司机继续说,“流星雨是吧?就是有流星雨我们城区也看不到的,”这宛如白昼,生机勃勃的城市,他抻头眯眼看了眼,指着上方说,“更何况,今天雨势太大,都是乌云看见没有?”
都是乌云,凌宗早看见了,时安也看见了。
车辆最终停在了新京某高档小区的地下室,安保尚没有什么职业精神,门禁大咧咧敞开着,车辆长驱直入。
凌宗身上完全被雨打湿,他的睫毛又长又黑,雨滴沿着头发额头慢悠悠滑落下来,他只眯眼,就能躲闪。
司机抱着凌宗坐上电梯,按下18,电梯门关上。
观景电梯,楼层越高,所阅万家灯火欲开阔与精细,凌宗在透明玻璃上,隐隐灼灼望见了自己的影子,尤其是眼睛,像极了精明的凌魏国。
会看见妈妈,会看见爸爸,这么一想,辗转两地的不适应缓解好多。
电梯门打开,司机将凌宗放在地上,自己拖着两个大行李尾随其后。
18层只有两个住宅,周叶青的公寓在左侧尽头。
淡淡的离愁别绪被浓厚的久别重逢替代,凌宗的小步子自觉加快不少,脚步企及的地方沾上湿漉漉一片。
加快了两三步,脚步骤缓。
周叶青的公寓门前,有两个人垂头耷脸席地而坐,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画了精致的妆容,神情老迈,眼睛红肿,指尖夹了根烟,并未点燃。大概哭了很久,脱妆之后的下眼睑黑乎乎的。
另一个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有着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却不符年纪,幽深而平定,面相上则更像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细致却苛刻。
司机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凌宗回头,茫然的看了他一眼,他看出了大人们的不知所措。司机立刻将行李放下,转而拿出手机紧忙拨通凌魏国的号码,那边正忙,无人接听。
那个十岁的男孩子站起来,轻轻一个笑容试图扫除疲累。
他轻声细语,带着刻意的笑容,喊了声,“弟弟。”
小凌宗那么聪明,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凉凉的握紧了拳头。
小时安等啊等啊,雨势潇潇没有减弱的态势,隔壁周婆家的等还亮着,她听见周婆在说电话,一如既往的清淡语气,却多了些唉声叹气。
素巧难得在家,和时一民聊了不少工厂的趣事,乏味却津津乐道,过了会儿,她打趣说,“不知道跟谁学的,这个闲心,还等着流星雨。”
她喜欢女儿的特立独行,她希望女儿的心之所属是城市。
素巧打了个喷嚏,时一民没当回事,“你最近身体素质有点差,动不动伤风感冒的。”
素巧笑笑,“小累小累,工厂的气味难闻,身上经常痒痒不知道怎么搞。”
时一民撩起她不停瘙挠的后背瞧了一眼,红疹密密麻麻,有些触目惊心,可能是和小瓜子相近的天花,时一民没当回事儿,只是说,“明天给你整点药膏。”
素巧说好,她有些头晕,看了眼自己难得专心致志的女儿,好久。
没耐心的小时安徒然等了三天,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在等什么了,流星雨?还是某个小伙伴?
后来,她养成了坐在门槛上的习惯,她呆呆坐在那里,直到周婆也离开了这个小镇。
过去,和凌宗有关的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人生的路还很长,还会遇见更多人,和许多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