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孝哲楼】
贺青庵坐在案几上,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架势,一口一粒花生米咬的吱吱作响。他瞧着各地名师大厨的手艺倍觉新鲜,都是他不曾见过的菜式,特别是那淮南丁四海桌台上的家伙什,一只半人高的木头器具,将食材放入后竟然能打成粉末。贺青庵百思不得其解,根本无心顾及自己台前“门可罗雀”的情况,方才有一位中年食客想要尝一下他卖相不佳的饺子时,他竟然为了看白知鹿如何用六把刀在巨冰上刻字把食客赶走了。
“这丁四海原是淮南一木匠,他过手的玩意儿没有不精巧的。有人说他的手天生无骨,铜钱大的孔洞,伸缩自如,也有人说他是战国墨家的遗孤传人。总之在淮南那地方,厨师一般都会花不少心思在厨具上,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但像丁师傅这样匠人出身的厨子真可谓不多见。”不知何时,一名身着红衣的俊俏公子出现在贺青庵身边。他也不客气,抓起一把花生就往嘴里送,一边嚼一边给贺青庵解释道。
贺青庵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和自己差不多年岁。白玉头冠,金丝红裳,一瞧就知道是出身不简单的大家公子,可偏偏身上却带着股市井百姓的烟火气。
“唐突了,我叫令狐绹。方才看兄台盯着那木头玩意儿出神,忍不住也多看了两眼,不禁有卖弄之嫌,还望兄台莫怪。嘿,这花生米炸的可真脆生,兄台的手艺可比那些沽名钓誉的人强多了。”自称姓令狐的年轻公子学着贺青庵的模样一口一个炸花生,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案台那边的情况。
“令狐兄弟,见笑了。你瞧我这里,一只封盘都没有,我是被我那便宜师傅赶鸭子上架来的,怎么敢和那些名师大厨比呢?”贺青庵轻轻笑了笑。
“哈哈,贺兄,那咱们真算是难兄难弟。你瞧我那,也是空无一人啊。”令狐绹指了指自己案台的方向。
只见令狐绹的案台上摆着一副巨大的鱼骨,骨若米脂,刺似刀刃,在鱼骨之上有无数肉块粘附,有些还带着血迹,看起来恐怖至极,如同一只没有被剔干净的死鱼。贺青庵心里忍不住咋舌,同样是烹鱼脍,令狐绹这个的卖相就比白知鹿那道“冰洪山涧脍”差之千里了。海蛟嗜血食人,常人本就没见过,加上这令狐公子暴殄天物,全然不顾菜式的“色”。所以他面对的情况比贺青庵还要差些,压根都没人愿意靠近案台。
“贺兄,我听说这孝哲楼有一位武姓师傅,当年以一道‘白日观潮’力压李木肴一筹,成为了孝哲楼第八层的主厨,也是二十年间除老板娘外的唯一一位将八层洞天冠以自己名字的大师,可惜后来就销声匿迹了,五湖四海的人都以为他是妙手偶得,名不负实。可我以为,这武姓师傅断然不会昙花一现,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拜访他,敢问他此时可在楼中?”
贺青庵转过头来咧开嘴露出玉白的牙齿:“我那便宜师傅一道‘白日观潮’每天能给我吹八百遍。不过,这天底下要论厨艺的话,我贺青庵也只服他一个人。”贺青庵挠挠头补充道:“对,还有吹牛的功夫也是。”
令狐绹大惊,正欲发问,不想韩云卿和李木肴已行至二人台前,韩云卿看着二名不到二十岁的少年郎似是想起了什么,心情大好。他也不打断二人的对话,径直走到案台前想瞧一瞧这布衣小二的厨艺如何。
“韩山长,这孩子便是武三思的徒弟贺青庵。”李木肴说道。
“这少年眼瞳清亮深邃,身穿布衣却怡然自得,很像是我曾经的一个学生,后生可畏啊。”李木肴有点吃不准老人的意思,听不出是念旧还是后悔,于是没有接话,显得有些尴尬。
老人似是一眼就看透了李木肴,他不紧不慢的说:“木肴啊,我就是一教书匠,你没必要如临大敌。这人心揣摩的太多,反而会畏首畏尾,少了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赤诚啊。”李木肴被老人一说双颊绯红,平添一丝少女青涩。老人顿了顿继续说道:“那学生是我最得意的门生之一,可惜在我门下不过两年时间。我本想留他继承我的衣钵,但我知道他志不在此。天下怀心,庙堂在腹,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后来平步青云,今日已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名满天下的权臣之一。也不知他的眼神还是否还如当年我见之时?”
“韩山长,您说的可是…?”李木肴轻声问道。
韩云卿拜拜手不再言语。
“饺子?”韩山长拿起食碟走近一看才发现这布衣小二做的竟然是平淡无奇的饺子。虽说在每一枚饺子的前端处有冬葵雕成的鹌鹑装饰,可这和江思乐雕的茭白仙鹤却有不小的差距。
“正是,小子才疏学浅,最拿手的就只有这道饺子了。”贺青庵双手抱拳道。
韩云卿半信半疑的拿食碟盛了一个,轻轻咬在嘴里细品。那饺子馅像是活的一样,在口中来回跳动。鹌鹑肉质鲜美,筋道汁肥,与用鸡蛋发酵的饺子皮相得益彰,滋味绵长。更有冬葵作为点缀去除肉油的腻感,的确是道不可多得的美食。
“不错,这滋味是得了武三思的真传,要是再磨练两年必是咱孝哲楼的‘头牌’。”说着韩山长笑了笑放下食碟,准备离开。
“老先生,慢。刚才您只吃了一半,这另一半现在才要上锅呐。”贺青庵用木条挑了挑碳火,把炉火烧得更旺了。他夹起一只煮熟的饺子放在蒸笼上,不一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饺子竟然自己站立了起来,顶部的冬葵加热后纹理更深,饺子两侧伸出两只短小的面翅膀,在气雾里轻轻煽动,俨然一只刚出生的鹌鹑般生机勃勃。贺青庵拿出小碗,将准备好的透明酱汁淋在上面递给韩云卿。
韩云卿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就是活过了一个甲子的他也很少有这么吃惊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他接过蒸后的鹌鹑饺子,一口咬下去,刚才品尝到的所有滋味焕然一新般冲入喉舌,那不知名的酱汁似是唤醒了馅料中所有味道,虽然繁复却层次分明,味蕾仿佛被银针刺激得敏感数倍,如惊涛骇浪直冲脑血。
“鹌鹑之材,大鹏之势,此食非人间食。”
燕雀观潮,亦可知鸿鹄之志哉。
韩云卿封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