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子里一团『乱』麻,在医院里所看到的那个婴儿状的东西和江询身上骇人的伤口,两个画面交替着出现,我拧紧眉头,将身体蜷缩起来,『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时,耳边听到门轻轻地响了一声。因为无力和半昏睡的状态,我在初闻时只是肩膀颤了一下,没有立马作出反应,听着微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一直走到身边才停下来。
来人的气息于我而言很熟悉,没有带来任何的威胁感。
我始终没动,直到感觉他在床边坐下,把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头上,一瞬间带来一股触电似的感觉,才猛然惊醒,翻身坐起来。
昏暗里,两张脸靠得很近,只隔着几厘米的距离,一双眼睛对视着,漆黑的瞳孔里交错着映出彼此的样貌。
他明明什么都没变,眼中神『色』与过去这八年间所注视着我的目光没有任何不同,可我却花了好一会儿,才恍恍然辩清眼前人,“子未?你怎么在这儿?”
他好像也是一愣,脸上『露』出一种不自然的表情,随后急急退开,慌张地站起来,与我拉开了距离。
“我……”话语在喉咙里打了个结,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我刚才看你脸『色』不好,很担心你,所以才过来看看。”
他的态度不太对劲儿,我头有些晕,抬手『摸』了『摸』刚才被他碰过的地方,不知是不是我神经太过敏感的原因,此时还还觉得那里有些很奇怪的麻涩感,只是很微弱,基本可以忽略。
我望向门口的方向,因为情绪的原因,此时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当时进来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把『插』销别上。
“师父。”他开口,垂在身侧的手攥了起来,“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先回去了。”
“等等。”我叫住他,“我有件事要问你。”
我按了按太阳『穴』,让自己清醒点,说:“那次在医院里,我昏『迷』之后你真的一直守在我身边,中间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他表情僵硬,没想到我会提这件事,人呆了一呆,再次对视时,目光很快从我身上移开了,落在地上的某一处,面对着我迟迟不肯开口,我便知他有所隐瞒,正要『逼』问,他的头便更低下去,轻声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时候,有些事情,我全都忘记了。”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那天你昏过去两次,第二次是在b超室,跟那个医生在一起,你们的对话都是单独进行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知道你在事后,也就是我第二次醒过来的时候,为什么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当天我所经历的一切,全都不是一场梦,我竟到现在才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那么我腹中的那个“胎儿”,也是真实存在的了。
我感到惊惶,回忆起来又觉得不合理,“不对,那个医生也跟你的反应一样,对之前的事情全都忘记了,给我的检查结果也换成了另外一份。”
“子未。”我说:“你抬起头来看着我,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子未一双手愈攥愈紧,手背上的骨头外凸着,要撑破那层薄薄的皮肉脱出来似的,而他本人也被一层脆弱的薄膜包裹着,有心要挣脱,却不得其要,嘴巴张开了,又说不出话来,似也处于一种挣扎中,被什么东西拖住了。
“你对我不需要有顾虑。”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右手碰到他的手背,从侧面攥住了,掌心触感冰凉,安慰中对他说:“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隔阂,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我希望你能对我说实话,我想不通,你对我到底有什么隐瞒的理由?”
他不吭声,我问:“那天,在那个医生从b超室里逃走之后,你遇到了什么?或者说,你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子未几乎是立刻否认,说完又迟疑了一下,把手从我掌心拿开了,说:“她离开之后我就把你带回了病房,第二天也没有注意到她有任何的异常,其他的,如果你不提,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当时只觉得做了一场梦,在病床前恍惚睡了一觉,醒过来的时候,记忆有很多地方都是空白的,后来回忆起一些,也只是零星不全的片段。”
我蹙眉,“你之前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我以为那只是我的梦魇。”子未抿了一下嘴,像要把什么吞进肚里,抬眼看了看我,还是没有忍住,对我道:“你的事情,不是也没有告诉我吗?”
“这八年里,我们之间从来不是没有隔阂的,我们只是隐瞒得很好,谁也没有戳破。”
“师父。”他唤我一声,声音里带了一丝轻颤,“我不敢信你。”
我沉默,无法解释,也无从安慰。
我想告诉他,有些事情我没有对他说明,不是我故意想瞒着他,而是因为那些事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也没有合适的机会,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清楚我们之间需要一次彻底的沟通,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开,可这恰恰是我们最不擅长的。太过亲密的关系让我们都对对方赋予了太多不合理的期望,总希望对方能理解自己的一切,可这两千多个日夜的相处所带来的,到这一刻竟是无话可说。
“我先回去了。”子未打破沉默,我只是看着他,明知他依然在骗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切实的难题摆在眼前,自身难保,我根本顾不上他的感受。
如果我腹中真的是一个畸形怪异的生命体,那它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又是怎么进到我的身体里的,最重要的,是我该如何将它从自己的身体中剥离。
我想不出答案,被这两个忧虑困扰着,在房间坐到天蒙蒙亮,听到外面有动静,洗漱完又过了很久才打开门走出去,站在栏杆前,看到走廊上的烛灯一夜间都已燃尽。
下面宽大的院子里有人在练功,男子习的是剑,着一身短褐,踏步如行云流水,剑走若蛟龙出海,动静有章,刚柔并济,在察觉到我的目光之后,手腕流转,挽出一个剑花轻轻一抛,将手中剑收于肩后,抬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识,隔着一段距离,我怔了怔,不知该作何,而对方只是对我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我便也对他微笑了一下回应,看着他走到石桌前拿起上面的小酒坛喝了几口,放下时神『色』一凝,身随剑走,转眼又练起来。
“那就是我们二少爷,他每天都会很早起来练功。”
我循着声音转过脸去,看到的仍是昨晚的那个女孩儿。
“早啊。”她笑道:“你今天感觉好一点了吗?”
“已经没事了。”我说:“谢谢。”
她手中还是与昨晚一样,拿着一个托盘,边往江询所在的房间走,边说:“昨天太晚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兰若,还没问过姑娘你和你那几位朋友的名字呢。”
“我叫沈清。”我跟在她身后,沉眼对她说:“还在昏『迷』的叫江询,个子矮一些的叫唐刈。”
“那另一个呢?是你的徒弟吗?”她抢断了我没说完的话,说:“我听他管你叫师父。”
我点头,应一声,说:“他叫沈子未。”
“子未。”她重复一遍,笑道:“子丑相合,子未相害,好奇怪的名字。”
我一顿,从未想过这般。当初取下这个名字,我确实没有花太多的心思,只是惦记着那是我们相遇的时间。
“他对你真的很关心呢。”兰若说:“当时你不舒服,他表现得比谁都着急,你们的关系一直都这么好吗?”
子未那句话横亘在我心间,我暗自揪心,表面上还是对她说:“我们两个人都无父无母,自小相依为命长大,彼此都视对方为自己的亲生姐弟。”
兰若想着什么,进门后把托盘放下来,笑道:“原来是这样,那你能有这样一个弟弟一定很幸福。”
我不知该说什么,笑笑应了没有接话,跟她一起去给江询换『药』。
白天房间里亮起来,兰若解下他身上的纱布时,我看到他的皮肤上跟上次一样,还布有大量血『液』沉坠的斑块,用手按一下也不见变『色』。思忖中,昏『迷』中的江询在兰若手中的『药』粉撒在他的伤口上时,人受到刺激一样,眉头紧锁,忽然咳嗽起来。喉音浑浊,我将他的头往一边侧过来,蓄在口中的血『液』全被咳了出来,染红了枕下。
“你按着他别让他『乱』动挣裂了伤口,我马上去叫司铭先生过来!”兰若见状一惊,连忙往外跑。
江询的神『色』痛苦,张开的嘴想说什么似的,被溢出的血堵住,含混中发不出声音,我不敢去按他的肩膀,只好一手抚着他的额头,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口中不断安抚他让他别动。
江询根本听不懂我的话,我感觉他一定是在自己的梦中看到了什么,但两个人心意并不想通,我没有任何能帮到他的办法。
他半边颈子上都是血迹,还存留的左手,腕上那块血玉此时竟没有半点反应,血纹零散分布,死气沉沉,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玉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