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七里峡往南,可直接穿透南、北岷山。
南岷山最南侧的一处山峰上,静静地坐着一位白发老者,随风乱舞的雪花似乎很是忌惮,在飘舞到他周身五尺左右的距离时,便纷纷扭头躲避逃窜,竟没有一片敢落到他身上。
老者左侧方静静地站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一身天蓝绸衫,浓眉方脸,孔武有力。
二人都看着山下,看着风雪笼罩的马尔城。
良久,老者叹了口气,道:“我以为你会一直在雁荡山。”
男人眼睛微虚,道:“过去的终究过去了。”
老者轻轻摇头,道:“过去了近二十年,你今日才明白,能够相信你的人,应该不多。”
男人沉默了片刻,道:“过去了十七年,铁秀红应该有所增益。”
老者想到某个夜晚,点头道:“我仍然看不透他。”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自负,道:“只要是人,就有破绽。”
老者瞟着男人,微笑道:“步青云,你是为了复仇,我是为了报恩,名虽有异,但相同的是,我们都有了破绽。而铁秀红不同,他没有破绽,至少我看不透他能有什么破绽。”
男人没有说话,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扭头向北方望去。
老者暗自叹息,摇头道:“你到底是没有明白啊,而这就更糟糕了,因为你又多出了一个破绽。”
男人没有接老者的话,却缓缓伸出了右手,向着风雪里轻轻拍出一巴掌,同时身形在原地消失不见。
在南岷山拍出的这一巴掌,出现在了北岷山,落在了路小石的脸上。
路小石眼睛里直冒星星,等看到突然出现的蓝绸男人时,一下又忘了疼,怔怔地盯着对方。
穆尔紫烟对这个变故有些意外,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淡淡地叫了声:“国师。”
老张脸色苍白,嘴角不停地抽动,身体却一动不动。
草儿先是一怔,紧接着一大步跨到路小石身前,将他扶起来,见后者嘴角溢出了血,不禁大怒,转身对着蓝绸男人挥动衣袖,飞鱼剑嗡然而出。
但刚飞出袖口,尺余长的飞鱼剑便全身颤抖,吟吟低鸣,在空中不停地飞窜,却是越窜越后退,就像一条准备为主人讨个公道的泰迪犬,汪汪冲出后却发现对面是一头野生猛虎。
草儿颓然招回飞鱼剑,冲着蓝绸男人说道:“我打不过你。”
男人背负双手,默默地看着东方,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包括草儿对他的不能称为攻击的攻击。
“士可杀,不可辱!”
路小石终于回过神来,但一番狠话刚刚起了个头,又猛然记得先前穆尔紫烟叫了声国师,赶紧硬生生把后面的狠话给咽了回去。
天下只有两个国师,一个是西羌国国师令狐月,一个是北氐国国师步青云。
不管蓝绸男人是那两人中的哪一个人,都绝对不是他路小石,或者老张,或者草儿,又或者他路小石加上老张再加上草儿,能够面对的。
草儿不知道路小石咽回了大把的狠话,只觉得他说的这句话有些问题,弱弱提醒道:“已经辱了。”
路小石狠狠瞪了一眼,道:“所以我们现在需要做一件事。”
草儿不确定道:“拼命?”
路小石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道:“逃命!”说着也不管老张,突然一把拽住草儿,便向南狂掠而去。
老张偷偷瞄了瞄蓝绸男人,慢慢移动脚步,走出十数步外,突然加快速度,眨眼就追上了路小石二人。
蓝绸男人似乎没有察觉路小石三人已经远去,仍然是定定地看着东方,半晌忽道:“你担心我杀了他?”
站他身后的穆尔紫烟淡淡地笑了笑,道:“能在国师一掌之下还能活命的,世上并没有几人。”
男人沉默了,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竟露出了一丝笑意,喃喃道:“到底是她的儿子啊。”
穆尔紫烟侧头看着渐渐消失的三人身影,道:“那姑娘就是草儿。”
男人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道:“我知道。”
…………
南、北岷山在七里峡突然收束成蜂腰,两山之间仅有十余丈的距离,看着就是一条深窄的缝。这条缝和七里峡相交,形成一个巨大的十字。
路小石三人狂掠数里,来到了这个十字边缘。
此处山壁仍然陡峭,但不再近似垂直,而是略略有了些坡度,且壁上又是怪石嶙峋,能于立足。
三人顺壁而下,来到了七里峡内。
衣冠江被南、北岷山收夹成十余丈宽,水流越发湍急汹涌,成为阻隔七里峡的一道天堑。
很久之前,江面上有座铁索桥连接着七里峡,而在穆尔元成建立西羌国后,这里就只剩下了四根碗口粗的铁索。
路小石三人在铁索上借力,越过了衣冠江,然后同时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浊气。
半晌,老张苍白的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闷声道:“那是步青云。”
路小石铁青着脸,问道:“你认识他?”
“我认识……”
老张摇头道:“但他不认识我。那时候我只是晋王府一名暗侍,而他却是王朝的副都督,哪里会注意到我这个小角色?”
路小石不再说话,嘴唇越抿越紧。
太憋屈了!
当初他扇卓伟和宋且德耳光时,体会到的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或者说是忐忑的暗爽,真是没想过被人扇耳光竟是这样的滋味,简言之就是想一头撞死!
这且不说,人家到底是步青云,被见虚境大能扇了耳光,只要脸皮稍稍有点厚,就不难扯到什么不胜荣焉,或者可遇不求的缘份上去,最后就自已宽慰地化憋屈为享受。
但昨天的事又怎么说?
被一伙氐羌人追着逃命,而对方拿得出手的不过是忘形境,最多也就是初神境,难道也能像面对见虚大境这样,自己骗自己?
其实这本来也不是个事儿,在以前十数年的流浪生涯中,他和老张也不是没有遇见过,也不是没有莫名其妙的地逃过命。
问题是那时候他还只是化气境的小角色,不逃又能怎样?
虽然炼功并不努力,但他好歹也幻想过,如果自己成了初神境的高手,那一定要反着追回去,把那大把的面子给找回来。
现实怎么就这么残酷呢?
管他具体情况如何,他毕竟真的晋到了初神境,而且身边还有一个明神境的高手,按理说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组合了……
以前怎么就没有那么多明神境高手?
以前怎么就没有哪个见虚境的传说人物出现在眼前?
路小石不仅憋屈,而且愤概。
就像上苍与他作对似的,在他还是化气境、基本上见到危险就只以逃的时候,那些刺杀他的人也是化气境,最多是个忘形境,而等到他自以为如神初成了,对他不利的却突然变成了明神境,甚至像步青云一样的见虚境也现身了,这不是逗人玩儿吗?
还有没有天理了?
老张没有考虑天理的问题,但也在深刻地反省。
无数次领着路小石逃命,其实有很多次并不是因为对方有多么强,而是他实在不敢让小家伙冒险。
正所谓习惯成自然,逃得多了,就不会觉得逃命是怎么一件不堪的事情。
自打破境明神,他在内心深处才有了第一次真正的重新认识,那就是终于不必像以前那样遇事就逃了。
明神境,真的是世间绝顶的存在。
然而,但是,事实却是这么的残酷,一方面是面对普通人,他不忍心出手,一方面是面对见虚大境,他根本出不了手。
怎么这么憋屈呢?
草儿看着闷声不语的二人,心里好生自责。
从离开扶桑岛后,她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一次能够保护路小石。还欠多少银子其实不难算出,但没有保护到他,是不是不该抵销每月一百五十辆银子的欠帐呢?
不仅仅是不该抵销,按照路小石以前的话来说,这几次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确实都应该折成银子,累积到欠帐中去才是。
三人心思不一,相同的是都有些丧气。
静谧悠古的七里峡多了三个丧气而沉默的人,于是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又多出一些无可奈何的沉沦。
突然,路小石三人都看向了同一个方向,神情都是相同的解脱,并且齐齐地站了起来,眼神中闪过一抹决然。
不再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