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一个同学找到贾一白称有个女孩请他去一趟霓虹旅馆414房间。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心头,待他困惑而担心地走进那个弥漫着女人胴体和烟臭味的肮脏之所,迟疑地敲响了414的房门之后,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声音,待他再次迟疑地抬起手的时候却下意识地轻轻推了推,果然,门静静地被推开了。
一袭白衣白裙素面朝天的吴阿梅正坐在床边,十只白玉般的纤细手指互相缠绕,她轻轻地抬起头来,对着贾一白尽力装做开心的样子惨然一笑,接着拼命眨了一下眼睛把快要流出的泪珠强行隐藏在眼角,声音嘶哑:
“哦,你,来了?”
贾一白心中一颤,像这样纯静得惹人心疼的吴阿梅还是第一次见到,仿佛一只曾经无比骄傲,经过和命运殊死搏斗、奋力挣扎但最后仍然掉入污水池的白天鹅。他轻轻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走向她。
“就站在那儿,停下吧!”
吴阿梅突然伸出一只手,示意贾一白停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
“阿梅,你,怎么了?”
贾一白更加困惑,他隐隐觉察到什么,但丑陋的面目没有完全显现的时候,他不想也不敢去猜测。
吴阿梅重新绞起手指,低下头说:
“没什么,这儿有点脏!”
接着又抬起头来,惨淡地笑了笑:
“一白,谢谢你,谢谢你来看我,一眼!”
真相仿佛呼之欲出,但贾一白还在极力拒绝,他把自己塞进一个无知的大袋子里:
“阿梅,怎么这样说?”
吴阿梅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她理了理额前的长发,抬起头冷静地盯着贾一白的眼睛,郑重地问:
“一白,你真的曾经爱过我?”
贾一白感到一颗心在慢慢往下沉,他试图把它拉上来,急忙郑重地点头,同时补充:
“真的,真的爱过你,在我住院的时候,在我们一起回琉璃镇的时候,在……”
“够了,足够了!”
吴阿梅突然再次伸出手并且笑着打断了他,但眼角却流下两颗泪珠。
贾一白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的爱人,多么想伸出双手去拥抱她,因为此时的她显得多么可怜弱小而无助。就像一朵开得正艳的玫瑰,她本来有着美好的前程和完美的爱情,可是偏偏被自己连着抛弃两次——我是个多么无情无义的可恨的人啊!贾一白一边懊恼地埋怨着自己,一边试探着往前走去,但不料吴阿梅这时抬起头来,悲伤的面孔上绽开一丝阳光般的假笑:
“你,回去吧,谢谢你爱过我,谢谢你来看我!”
贾一白停住了,这句话听起来如此决绝,好像在和自己告别,在和过去告别。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发出声音:
“阿梅,对不起,”顿了顿,“我们,一起回去吧?”
但吴阿梅摇摇头:
“不,我想睡一觉。”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昨天晚上,我喝多了,我想好好地睡一觉,你,回去吧,再见!”
贾一白看到飘摇着粉红色的灯光照在吴阿梅那张没有任何修饰的苍白的脸上,像生出无数只慢慢扇动着翅膀的蝴蝶,开开合合,婉转流动,不发出一丝声音,静得仿佛起舞于漆黑的千年墓穴。猛然,一股股细细的冷痛开始从他的脚底升起,像冰凉的毒蛇慢慢爬过他的全身。最后,他觉得太阳穴好像被人锲进两颗钉子,疼到他的双眼几乎无法睁开,但他已经看到吴阿梅脱了鞋子,躺进一床粉红色的被单里。乌黑的长发,俊俏苍白的脸颊,优美流畅的身形,此时安静得像一个沉睡多年的睡美人。挂在墙上的老旧的时钟的滴答声似乎在催促着他的离开,粉红的灯光默默闪动,遥映着远方繁华喧闹的都市里的彩色灯牌,静寂无声却仿佛隐藏着可怕的计划。
贾一白慢慢退出房间,轻轻关上房门。透过走廊尽头已经漆黑的窗子看到一片片流光溢彩,他知道那里人声鼎沸,喧哗热闹。但此时背后的房间里,有一位姑娘正沉浸在极度的悲伤之中,忍着强烈的疼痛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他虽然不能十分确定吴阿梅究竟经历了什么,但那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已使他猜到了八九分,只不过,他还没有勇气去揭开那幅虚伪的面纱。
这间旅馆的隔音效果几乎做到了极致,房间内挂钟的滴答声已听不到丝毫,尽管贾一白几乎要把耳朵嵌进房门的木板里,但他仍然听不到房内吴阿梅的任何动静,直到脖子发麻,头痛欲裂,贾一白才慢慢蹲下来,背靠着房门,静静地等着。此时他多么希望房门突然被打开,然后吴阿梅甩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穿着一身还散发着清香沐浴露味儿的新衣服欢快地对他说:
“花心鬼,走,咱们回学校!”
可是,那只是一个梦,一个美好的梦。直到一个东倒西歪的醉汉一不小心踢了贾一白一脚之后,他才睁开眼睛发现已到半夜。
“阿梅!”
他急忙站起来敲了一下房门,轻轻地叫了一声。但里面一如预想,吴阿梅没有任何回应。连敲三下房门,连叫三声阿梅的名字之后,贾一白再也按捺不住,他轻轻推开房门,就着走廊的灯光看到床上的吴阿梅此时蜷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他慢慢摸过去,下意识地把手背轻轻地放在吴阿梅的额头,突然,仿佛一股电流猛地击开了他的手,他往后弹出去,顺手打开房灯,却一眼瞥见床头柜上的一只白色小瓶,此时已空空如也。贾一白终于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吴阿梅已接近冰冷的躯体明确无误地告诉他这个曾经的爱人已服药自尽。
贾一白大叫一声,然后疯了一般抱起吴阿梅向最近的医院拼命狂奔……
两天之后,经过紧急抢救慢慢苏醒的吴阿梅,睁开眼睛看到一脸憔悴双目紧闭但仍然紧紧地把自己的手放到嘴边亲吻着的贾一白,心头滑过一丝安慰,但转瞬她明白一切都已远去,美好的情感再也不会属于自己。于是她苦苦一笑,然后把手慢慢挣脱贾一白的抱吻,别过头去。
面对贾一白的疑惑,吴阿梅不做任何解释,并像换了个人似的冷漠地拒绝贾一白的看望:
“请你离开,我不想再看到你!”
关于吴阿梅服药自尽的流言像长了翅膀似的在校园里乱飞乱蹿,当然也早已传进福建仔的耳朵里。各种版本的都有,有说被贾一白侵犯了想不开而自尽,有说被贾一白连甩两次绝望而自尽,有说她卷入了三角恋不能自拔而自尽……众说纷芸,当然谁也没有料到吴阿梅的自尽会与自己扯上关系。福建仔一边庆幸一边害怕,他庆幸所有的版本都与自己无关,即占了便宜又能全身而退。害怕的是万一有人得知真相,自己将会颜面扫地不说,想那死对头贾一白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与其说当初对吴阿梅的感情是猥琐的处男对浑身发光的女神的追求和喜爱,倒不如说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对巨大利益想要疯狂占有的贪婪。于是他三年里处处巴结讨好,并且对其他商人如贾一白不费吹灰之力便攫取到女神的裙角而感到深恶痛绝和撕心裂肺。但当他终于钻了个空子接近女神,并且趁酒醉之时真正的占有了女神,貌似所有的利益都已收归囊中之后,他突然觉得索然寡味,无聊至极。女神的味道并不像想像的美好,甚至有一些苦涩,因为女神在整个过程中都像一具尸体,除了体温告诉他身下的女人还是个活物,谈不上一丁点的甜蜜和幸福。特别是事后他鼻腔中难闻的**味道经久不散,还有他脑海中不断闪现的灾祸临头的场面,都使他匆忙地逃离现场,留下一具赤裸的女人半掩着粉红的被单斜躺在霓虹旅馆的414房间。
他像个透明、无助而阴险的游魂一样偷偷地从宿舍到食堂往返,一日三次,不多走一步路,不多说一句话。但关于服药自尽的吴阿梅的流言还是像飞镖一样时不时地钻进他的耳朵,击得他痛苦不堪。他有心想找几个老乡商量商量,但他明白几个老乡最多也只能言语安慰安慰,犹如隔靴挠痒,对他的害怕担忧起不到任何的缓解作用。于是,他只能自己全部承担下来,但巨大的后怕像气球一样越来越鼓,终于,那一天来到了。
八月二十八日中午,窗外梧桐上一直鸣噪着焦躁不安的夏蝉,仿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要抓住些什么。宿舍顶梁悬挂着摇摇欲坠的小风扇半死不活地旋转着几片脏得发黑的扇叶,几个舍友光着膀子大汗淋漓地为了生命的延续而不得不机械地咀嚼着难以下咽的饭菜。正在这时,突然“砰”地一声巨响,舍门被人一脚踹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见怒不可遏的贾一白正站在门口。他脸色铁青,双目圆瞪,紧握拳头,胸脯剧烈地起伏,紧盯着福建仔冷冷地命令道:
“除了他,都给我出去!”
几个男生哪里敢弄明白究竟为了什么,急忙连衣服也没穿便夺门而出,而走廊上正陆陆续续地跑来围观的同学。
福建仔此时早已吓得浑身筛糠似的乱抖,他下意识地站起来想从贾一白身旁的空隙中钻出去,但贾一白却飞起一脚把门踢死,不待福建仔回过神来,上前一步猛然掀翻他面前的桌子,一桌的餐盒和饭菜顿时咣咣当当地散落一地,只有一把小叉子还紧紧地握在他的手里。于是他本能的举起手中的小叉子,把叉尖对着贾一白慌慌张张地胡乱地挪动着躯体。
贾一白冷笑一声,一脚踢飞他手中的小叉子,紧接着一个饿虎扑食把他扑倒在地,随即抬脚骑跨在他的腰上,然后抡起双拳左右开弓,拳如雨下,直打得福建仔满脸鲜血,鼻梁骨碎,面目全非。待福建仔不再挣扎,只剩下苟延残喘的力气,贾一白才停下来,然后起身寻到一把水果刀,于是一手握着刀子一手抓住福建仔的衣领把他的上半身提溜起来靠住墙壁之后,恶狠狠地说:
“把你的脏东西割了,是你自己动手,还是要我帮你?”
福建仔虽然被打得只剩呼吸的份儿,但这句话对他来说不啻晴天霹雳,男人失去了命根子,和失去了性命有什么分别?他可不愿做太监,打死也不能割掉命根子,于是他疯狂地摇头,试图阻止那只握住刀子的贾一白的大手的下一步可怕的行动。
但他根本什么也阻止不了。
“哼,你这条命根子奸**女,罪孽深重,留着对所有的女人来说都是祸害,如果你不动手,那我只能替你代劳!”
说完,贾一白一把撕开福建仔的裤裆,露出一堆鼓鼓囊囊的脏物。这时,福建仔突然使出吃奶的力气趴下来,用自己的上半身死死地护住他的命根子。贾一白见状,顿时火冒三丈,抡起臂肘疯了一般连续捶砸福建仔的后背,一下两下,震天的响声压过了校园里所有的声音,就连回光返照的鸣蝉也无法超越。终于,贾一白打累了,可福建仔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上半身极力下压,全方位地保护着他的命根子,一动不动。
突然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贾一白从侧面轻轻地朝福建仔的腰上踢了一脚,没想到福建仔却“咚”地一声整个人倒在地上,但姿势依然没变。贾一白顿感不妙,他扳过福建仔那张早已面目全非的脸,发现五窍都已流出黑红的鲜血,而他的鼻孔里也消失了刚才还残存的微弱呼吸。
“糟了,难道被我活活打死了?”
贾一白猛然意识到这个事实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眼前一动不动的福建仔惊慌失措。经过几天来的调查,他确认当晚就是福建仔带吴阿梅开的房间并且糟蹋了她,才使吴阿梅一时想不开而服药自尽,他也才在狂怒中寻上门来,不过本意只想割了福建仔那条肮脏的命根子为吴阿梅报仇,不想却直接了结了这厮的性命。这时,舍门突然传来一声巨晌,随即看见整个门扇被人强行撞裂倒地,四五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同时出现在门外。不是别人,正是福建仔的几个老乡。
一眼看清宿舍内的情景,福建仔的老乡们全都吓懵了,包括门口围挤得水泄不通的同学们,也全部目瞪口呆,大惊失色。不过还是上次踏青时为首的家伙首先反应过来,他三步并做两步地急急冲进去,一把抱起早已偃旗息鼓的福建仔大叫着狂奔出去,大家才明白当务之急是什么,于是纷纷紧追而上,向医院奔去。
得知福建仔终于还是捡回一条狗命时的贾一白已被保卫处的保安强行控制在一间黑屋子里,一个保安从小窗口向他传达了这一消息,原来当初福建仔只是被自己打昏过去而已。贾一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被关的四五个小时里,他一直在想如果福建仔死了,自己要怎样为他抵命,不过这下好了,但保安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不错,活罪可能是退学坐监,这一点贾一白心里很清楚,不过他认为即使退学坐监也值,为了吴阿梅的清白,为了曾经的爱人的清白,他愿意用自己的拳头惩罚那只可恶的色狼、强奸犯……等等,为什么不直接报警?让公安来惩罚他,让国法来惩治他呢?
想到这儿,贾一白准备告发福建仔的罪行。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因为那样一来,吴阿梅的清白可真的就无法再维护下去,到那时人尽皆知,她吴阿梅还有何脸面在学校待下去?不对,别说学校,这个世界她都不再留恋,要不然不会服药自尽。可是,她现在又被救活了,女人的清白对她这么一位宁要脸面不要性命的姑娘来说,人尽皆知的可怕的真相真的会比杀了她还要令她痛苦。
贾一白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他在黑屋子里烦躁地来回走动,想不出两全之策。不过,他突然觉得现在有必要知道吴阿梅的情况,他想在自己退学坐监之前再见她一面,如果她好好的,他也就可以放心而去了。
于是,他开始拍打那扇在黑暗中显得稍微光亮的门板,但外面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他恨不得拿脚去踹时,门被人推开了,进来的不是保安,而是辅导员。黝黑驼背的辅导员此时显得更加黝黑驼背,他拿着一支笔和一张纸,站在门口冷冷地盯着贾一白好像不认识似的看了很久之后才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把你家人的电话告诉我!”
贾一白虽然被他看得汗毛直立,但家人的电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告知,他不想再让家人为自己操心,于是他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不想退学就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我们一起尽量争取把你留下来!”
原来是这个意思,贾一白的眼眶顿时湿润了,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闯了这么大的祸,辅导员仍然愿意极力帮助他。
“老师,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是不是要坐监?何谈留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