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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三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前一年的黄河水患未绝,五六月份时疫又起,原本略有丰盈的国库此时又显得捉襟见肘。就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京中又发生了一件隐秘的大事。
说是大事,因为牵涉到皇帝。说是隐秘,因为除了参与此事的人外,再无人详知内情,旁人只能从紫禁城中发出的几道不同寻常的任免旨意中对整件事窥知一二。
第一个不寻常便是,皇帝的大伴,贴身伺候多年的冯贞不再任司礼监掌印,而是调任南京守备太监。虽是从四品,只略逊于司礼监掌印和东厂提督,但谁都知道,这实是个养老的位置,不过是守着南京的太庙和祖陵罢了,说的再不好听一点,就是放逐。
远离北京,便是被永远隔绝在权力中心之外。
打这消息已传出,朝廷内外议论纷纷,背地里流传的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几人,同冯贞一道,趁皇帝移驾西苑避暑的时候,射杀了那位历经二朝,最得圣意的前司礼监掌印蓝轩。
因着蓝轩此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独断专权的名声,清君侧师出有名,但也无疑有损天威。因参与此事之人俱是皇帝最信任的左右臂膀,要如何处置就成了难题。
原本朝臣对此事多有揣测,但冯贞的调令一出,众人皆噤若寒蝉。
论与皇帝的交情,没人能比得上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冯贞,他尚且被逐出京城,那其他人又当如何?
所以当后来,皇帝先前的伴读,安国公之子谢意被免去禁军统帅之位,便没有人再敢说什么。是人都看得出,皇帝虽念旧情,但君权不可违,怕是朝中将有场大变故。
而就在谢意被免职之前,安国公谢言已在午门外跪了整一日请罪,并上书自请削爵,为的便是谢意擅自调遣禁军一事。
与此同时,谢意也正跪着,不过不是在午门外,而是是在乾清宫的暖阁里。他也并不是为了自己求情,而是为了冯贞。
“陛下便是生气,打我骂我,或是干脆砍了我脑袋也好,不要赶冯贞走。”
“他是打小伺候陛下的人,知冷知热,如今走了,又有谁能照顾陛下。”
虽来之前有沈峥拦着,谢意还是一股脑地将要说的话,急赤白脸地倾吐。
然而毓坤并没有回答,只是对他道:“你父亲是三朝重臣,看在他的面上,朕不抄你的家,只是以后你也不必做官,便在家做个闲散公子,也不必再来见朕。”
听了这话,谢意眼眶登时红了。
毓坤背过身道:“去罢,你父亲年纪大了,不宜久跪,告诉他,朕不治谢家的罪,要他宽心。”
说罢便有人上前将他带了出去。直到出了乾清宫,谢意仍是失魂落魄的样子,怔怔道:“之前便想过,她怎么罚我都认,但没想到,她将冯贞也撵走了,往后身边没有人伺候,要怎么办才好。”
沈峥叹道:“是不得不这么做,如今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陛下要立威,就不能不赶冯贞走。”
望着身后巍峨的宫阙,沈峥轻声道:“是我们迫她的,之前便想好了今日。如今能做的便是多分担,你也不要再为冯贞求情,平添思虑。”
听了这话,谢意道:“那你呢,怎么说。”
沈峥沉默了会道:“外放,去扬州,稽查两淮盐运。”
原来他也要离开京城了,而且江南官场党鹏林立,盘根错节,从先帝朝起就棘手得很。
谢意忧心道:“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怕是不好做。”
沈峥笑了笑道:“我还怕这些吗?”见谢意还要嘱咐,沈峥道:“放心罢,我什么风浪没见过,再不济还有我父亲在都察院,没有人敢怎样。”
明知是宽慰人的话,谢意还是道:“也是,这差事没人比你更合适了。若是做得好,让那些人将贪的银子吐出来,也可为她分忧。”
“倒是我……”谢意苦笑了下道:“终究是无用,恐怕以后也不能再进宫了。”
沈峥重重拍了下他的肩道:“怕什么,大丈夫顶天立地,还愁没有用武之地?”
“说的也是。”谢意振作起来道:“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但说完他又叹气道:“只是你也要走了,那以后岂不是只留时倾一人……”
沈峥道:“这恐怕也说不好。”
谢意下意识望向乾清宫的方向,陆英进去好一会了,现在还没有出来。与沈峥目光交汇了瞬,谢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陆英走入暖阁的时候,发觉地上正跪着一人。
是神机营的参将张越。
望见他的身影,陆英并不意外。蓝轩为何能于乱箭之中保得住一条性命,起初他也惊讶,但现在看来,原本的猜测已有八分落到了实处。
果然,御座上的毓坤并没有看他,而是对张越道:“说罢,为什么手下容情。”
知道她已瞧出来了,张越也不再瞒,磕了个头道:“违逆军令,末将甘愿受罚,只是当年北伐,末将正在蓝轩麾下,出生入死,是过命的交情,断不忍他惨死乱箭之下。
他宽阔的肩背伏得很低,压在地上的手掌青筋暴起,看得出方才的话是情真意切。
毓坤怔怔望着张越,忽然就想起来,当年她做太子的时候,第一次与蓝轩到宛平巡营,遇到的正是面前之人,当时他还自信满满地拉来了将军炮给她演示,只是不如西洋的火|器精巧。后来蓝轩便让工部改造了火|铳,那时张越欢喜不已的样子她似乎还记得。
后来脱欢南下,蓝轩北伐,朝中无兵可用,带的正是张越的神机营去,怪不得他说,与蓝轩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
那会蓝轩还给了她一把小巧的火|枪。后来她在围场遇刺,那把枪也丢了。现在想来,她身边竟没有留下一件他送的东西。
轻轻嗯了声,毓坤道:“倒是讲义气。只是你可知,军令如山,身为神机营的参将,本应令行禁止,你却阳奉阴违,该当何罪。”
她声音虽低,语气却重,张越叩首,再抬头时道:“按律,当鞭三百,徙千里。”
见毓坤不说话,张越干脆道:“当日陆侍郎手持禁军虎符,要末将领骑兵三百,于怀来列阵。末将到了怀来才发觉,围剿之人是蓝轩,那时末将便想,便是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给他留一线生机。”
望了眼陆英,张越沉声道:“这会也不必隐瞒,末将原是想在不要紧处射上几箭,等陆侍郎验过后,便悄悄将人送医,只不过陛下赶到了,便没有机会了。”
说罢他再次叩首道:“末将认罪。”
毓坤望了他会道:“便按大明律,鞭三百,处流刑。”
听了这话,张越反倒释然,用力叩首,之后便被押了出去。
而自她的话音落下,毓坤便感到陆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等到暖阁内再无他人,见陆英沉默的样子,毓坤道:“怎么,朕处置得不妥?”
陆英望着她道:“陛下不以私心度事,是明君之所为。”
毓坤道:“这也正是朕想叫你明白的事。”
陆英望着御座上的人,听她道:“一直以来,朕总以为,最信任的位置应该留给最亲近的人……”她苦笑了下道:“……以至于今日地步,大概就是任人唯亲的结果。”
陆英嘴唇动了动,但并没有反驳,毓坤走下御座道:“所以如今,朕想明白了,朕的身边只需要听话的人,而其他人……”
陆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已不再需要他在身边了。
抬眸望着他,毓坤听陆英缓缓道:“陛下,想要臣怎么做。”
毓坤淡淡道:“便做河南巡抚,到开封去罢。”
虽是逐出内阁,外迁出京,但一省巡抚毕竟是要职。见陆英惊讶的样子,毓坤道:“是去治水,顺便再给朕盯着朱毓岚。”
她的语气不耐,陆英却忽然笑了。
望见他笃定的神色,毓坤没好气道:“黄河水患,非朝夕之功可止,再加上受灾的百姓有数十万之众,若是做不好这事,便不用回来了。”
陆英并没有为难,而是望着她道:“若是做得好呢。”
毓坤道:“若真做得好,兴许还有回来的机会。”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陆英打断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毓坤瞧了他一眼道:“你别以为,这是件容易的事。”
陆英摇了摇头道:“我知道,这很难,但是,我想要回来。”
被他那样地望着,毓坤忽然感到强烈的压力,她明白他的意思,却也知道,他们再回不到当初。
然而陆英并不肯放弃,而是望着她道:“无论多久,我愿意等。”
背过身,毓坤道:“已不早了,这旨意明日便发下去,你当早做准备。”
感到身后人虽下跪领旨,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毓坤也没有回身,只是在陆英走出暖阁时,低声道:“他……怎么样。”
陆英一顿,毓坤的话令他的心沉了沉,他淡淡道:“陛下问的是谁。”
毓坤沉默了会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一直派人跟着他,是不是?”
“这会……走到什么地方了?”
她的声音平静,但其中的情绪是藏不住的,陆英心中发涩,但并未否认她的话,而是道:“一路向南,这会大概要到泉州了。”
听了这话,毓坤说不是开心还是难过,既希望蓝轩走得无牵无挂,又隐隐期望他仍念着她。但最后,她只是道:“也好。”
“今后不必再派人跟着了。还有,把洛宁给朕带来。”
毓坤料定赵彦既落于陆英之手,那送他去泉州的洛宁大约也在陆英那。
陆英好一会没有答话,直到毓坤忍不住转身,与他相视,方听他应道:“好。”
于此同时,紫禁城的神武门之外,三百鞭足足抽了有半日。浓烈的血腥气中,张越被抬下刑架,虽皮开肉绽,但望见御驾亲临,还是挣扎着跪倒在那双攒金的皁靴下。
手臂被托住,张越不可思议地感到,竟是皇帝亲手扶他起来。正午的日头有些耀目,张越感到头晕目眩,但又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真实。
他跪着仰视君威,听毓坤道:“于法,无可恕罪,但于情,朕该谢你。”
张越一震,重重叩首,身上虽痛得厉害,但心中涌上的却是满腔热血。他沙哑着声音开口道:“末将戴罪之身,但求充军,以全忠君报国之心。”
感到他身子发颤,毓坤沉默了会道:“宣府是西北重镇,你便去那儿罢。”
张越闻言振奋,宣府与大同正是此前他与蓝轩镇守之地,他犹自记得那时大破脱欢的快意,如今可重归故地,便是做苦役,也算得上是皇恩浩荡。
他撑着身子,用力地磕头,再抬眸的时候,御驾已远去了。
望着明黄的銮仪,张越不禁想,即便是皇帝,也有种种不得已。这么想着,少年皇帝笔挺瘦削的身影,莫名就单薄寂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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