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微微欠身,托着酒杯一饮而尽。
见甘棠如此,谢平生二话不说一口闷下。
李初晴在一旁偷偷地乐,可惜文卿受了伤,是看不到师叔敬酒的场面咯。师叔一贯不喜饮酒,别说自家庄内了,就算是其他宗门长辈,也没见过她主动要敬谁的。虽说相救之恩,情况特殊,但第一次见甘师叔如此,李初晴不免有些新鲜。
谢平生刚坐下,就见对面李初晴蠢蠢欲动,捧着酒壶像是要过来,谢平生一时头大,以为又要敬酒,好在李初晴只是乖乖倒酒。
山上喝酒有个约定俗成的土规矩,还是谢平生那天与剑宗魏淇喝酒时,从她那儿听来的。那就是修行人之间饮酒时,不可用法术震散酒气。此举不亚于喝酒时,趁人不注意偷偷把口中酒吐在抹布里让人耻笑。
谢平生舒了口气,十分和善地问了问这位小炼气师的境界,顺带夸了夸对方对敌时的身法灵动,弄得李初晴还有些不好意思,稀里糊涂的说自己刚刚突破练气十五层瓶颈,眼下是二境开脉,多谢前辈称赞。
刘简明想笑不能地捏了捏自己的酒杯,你们都修仙了,还搞人情世故这一套?
刘简明没有干眼看着,踩了一脚盯着某人紧看的吴青松,二人一齐敬了甘新尧一杯。
双方攀谈了一阵,都没有再提起豫北之战东郡谢氏的话题。
倒是中间吴青松觉着气氛随意,厚着脸主动敬了一杯李初晴茶水,意思是当初在码头临行时,无意“冒犯”了李仙师。
刘简明开始佩服起吴青松了……
李初晴尽管不情愿,但还是在甘棠不动声色地注视下,“和颜悦色”地喝完了自己手里的一杯果茶。
甘新尧算是看明白了,忍不住笑着对谢平生和刘简明打趣道:“你们三位若是不嫌弃,不妨常常来我山庄游玩做客,我清河大门随时敞开!”
三人自然恭敬应允。吴青松显得尤为高兴。
唐梨花看了一眼甘棠,笑着接话道:“还有一事,想告知小谢道友。此番纹鱼矶一行,我清河受朝廷委托,承担此次护卫之行。幸有小谢道友三人和朝廷水师相助,村民们总算是有惊无险,但终究是我清河护卫不力。故而,等过些日子,我想让甘棠领着山庄内一些弟子。在苏山为乡亲们进行一次义诊活动,看诊、药品皆山庄承担。希望小谢道友三人居中协助。”
这当然是一件大好事,山上仙家亲自带着本门弟子来给普通百姓看病,机会难得,谢平生并不掩饰这意外之喜,尤其是想到村塾内的一些清苦儿童。
“若能如此,真是再好不过了,晚辈不敢也不愿推辞,明日我与简明就向村内说与此事!”
唐梨花笑着点头,“既然如此,我便让甘棠和小谢道友接洽此事如何?嗯?甘棠?”
“是,掌律。”甘棠领命。
谢平生三人也起身道谢。
突然,谢平生想起什么,心中犹犹豫豫,还是开口。
“甘庄主,唐掌律。说到义诊,晚辈有一事相求。”
刘简明朝着谢平生望去,瞬间会意,同样欲言又止。清河山庄,医术冠绝。今日山庄之主与掌律二人就在眼前。若是能让这二人看看自己母亲的病症,也许会有效果?
甘新尧既意外又好奇:“不必拘谨,只管说来!”
刘简明歉意道:“此事其实与晚辈有关,晚辈年幼时,家父出海遇难,自那时起。家母便患了癔症,头几年常常神志不清,言语有障。如今虽多年过去,好转不少,但仍偶有发作……”
甘新尧不等刘简明说完,直接放下筷子,正色道:“竟有此事,癔症说来可大可小,病因也是多样。你们现在就带我和唐掌律过去看看。”
刘简明表示吃完饭再走便可,却反被甘新尧拉起,“饭常常能吃得,病症可等不得。”
谢刘二人拜谢不已。
曹秉承不曾想到还有诊病这一出,不过他也乐于见得此事,只是诊病毕竟是他人私事。曹秉承遂在众人离席后,借赏景之由,带着钦天监女子修士先行离开了。
此时刘母正在院中收拾着,见刘简明和谢平生领着众人来。知道对方是大人物,刘母急忙忙拎着虾米茶见客,举止似显得有些惊喜失措。
知道来意后,刘母知道拒绝不过,就是嘴里嗔怪着刘谢不停,说二人不知礼数,如何能让着几位高人亲自诊病。
此时唐梨花突然对着刘简明、谢平生,笑道:“我看刘母气色无碍,只是还需进一步仔细察看,就有劳你们在外等候?”
谢刘二人根本不多想,再次道谢。
刘母关上房门,坐在床沿边,兀自轻轻苦笑一声,想说些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却又停住了,像是在等待某人先开口。
“谁想这样一渔村妇人竟曾是一位五境的女子武修呢?”唐梨花顿了顿,望了一眼窗外,手腕轻挥,平淡道:“我已布下了一道结界,外面的人不会听到。”
刘母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紫衣妇人,神色傲然,冷冷笑道:
“是七境,眼下早就没有什么修为了……若是其他的修士也就罢了,可既然是医术冠绝的清河山庄掌律,能被认出修为也不奇怪。”
刘母话锋陡然一转:“不过,要是唐掌律有兴致,想看看一个行如枯槁的七境武修能整出什么花样,我倒是愿意豁命让唐掌律开开眼。”
唐梨花笑着摇摇头,主动贴坐到刘母身旁。
“道友不必生疑,既然小刘与小谢道友不知道此事,我绝不会多嘴一句。刘母应该知道,此番本就是我清河来答谢相救之恩。令郎与小谢道友担心你的身体,席间与我言说了你的病情,方有此请,我为孝心所感,故来诊问,至于其他,你我同是女子,我不会过问丝毫。”
说到刘简明和谢平生,刘母咳嗽一声,不禁笑骂一句,轻轻点了点头。
刘母有所放松,笑叹一声:“我自己的病症,我最清楚不过。”
刘母接着自言自语道:
“简明他爹是个二境的武夫,这是他跟儿子吹嘘的。其实他就是个江湖把式,纸糊的架子罢了,偏偏我那时候一个堂堂七境的女子宗师,为情所误,瞎了狗眼看上了这个憨货。后来简明跟着他爹出海,被海中妖兽叼走,他爹为了救他,就那么走了。我索遍近海,寻仇不得,被深仇蒙蔽双眼,以至于气血攻心,一时间神智昏昧,滥杀了无数近海妖兽。
直到几年前某次深夜,那阵子简明看我整日萎靡,放不下心,就整日整夜陪护在我身侧,谁想那晚我浑身真气紊乱。一身杀意反噬自身,竟难以自控,我遂强行自废了修为,自那以后,就留下了这疯癫的后遗症。
这么多年,虽时有发作,幸好伤不到人了,简明和平生看到我那般模样,一直急切,也带我看了那么多郎中,医师,终究作用不大。跟他们说不要找了也不听,其实我自己知道,症结不在发身,乃在心中。”
“山上法术繁芜,世间灵药如林,纵使真的能白骨生肉,死而复生,这心病,却是无药可医。”唐梨花放下刘母手腕,转而笑道:
“可我看道友如今气血从顺,真气无滞,似乎是心结已解?说是诊病,其实道友已经无病自解了?倒真是让人奇异。”
刘母只是笑。
在刘简明父亲出海的前一天,刘母偷偷告诉刘父自己其实是七境武修,等这次捕鱼回来给你露一手。刘父大笑着你要是七境还跟我过日子,不是缺心眼么?气得刘母差点一晚上没睡觉越想越气。
一直以来,她想过无数次该如何折磨虐杀仇人的方式。
那日,刘父的衣冠冢前,刘母却从始自终,没有看那摆在墓前的鱼妖头颅一眼,后来觉得碍事,反而用尽全身力气,一拳轰碎,倒是把远处的谢平生刘简明吓了一跳。
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怒发冲冠。
刘母笑道:“我是武修,寿元比常人多不了多少,与其说是复仇心切,不如说是接受不了珍爱之人的离去。自己与自己消解罢了,境界再高又有什么用。唐掌律是炼气士,岁月绵长,道心澄澈,或许你不会有如此想。”
唐梨花起身,随手撤去结界,不知是不愿回答,还是不知如何回答,反而说了句有的没的玩笑话:“看来这相思门,能不入就不入。”
刘母付之一笑,眼神中风采奕奕,有如当年正茂。